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

過了三天,韋小寶稟明康熙,要出去訪查鰲拜餘黨,徑自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。
離胡同口十來丈處停着一副餛飩擔子,賣餛飩的見到韋小寶,拿起下餛飩的長竹筷,在盛錢的竹筒上托托的敲了三下,停了一停,敲了兩下,又敲了三下。隔着數丈處,有人挑了擔子在賣青蘿蔔,那人用削蘿蔔的刀子在扁擔上也這般敲擊。韋小寶料想是無地會傳訊之法,隨着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胡同,來到漆黑大門的一座屋子前。門口蹲着三人,正用石灰粉刷牆壁,見到韋小寶後點了點頭,石灰刀在牆上敲擊數下,大門便即開了。
韋小寶走進院子,進了大廳,見陳近南已坐在廳中,立即上前磕頭。陳近南甚是喜歡,說道:「你來得早,再好也沒有了。我本來想多耽幾天,傳你功夫,但昨天接到訊息,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趕到料理。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喜:「你沒空多傳我功夫,將來我練得不好,那是你的事,可不能怪我。」臉上卻儘是失望之色。
陳近南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,說道:「這是本門修習的內功的基本法門,你每日自行用功。」打開冊子,每一頁上都繪有人像,當下將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傳授了。
韋小寶一時之間也未能全盤領悟,只是用心記憶。
陳近南花了兩個多時辰,將這套內功授完,說道:「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為先。你這人心猿意馬,和本門功夫格格不入,練起來加倍艱難,須得特別用功才是。你牢牢記住,倘若練得心意煩躁,頭暈眼花,便不可再練,須待靜了下來,收拾雜念,再從頭練起,否則會有重大危險。」韋小寶答應了,雙手接過冊子,放入懷中。
陳近南又細問海天富所授武功的詳情,待韋小寶連說帶比的一一說完,陳近南沉吟道:「這些功夫,你也早知道是假的,當真遇到敵人,半點也不管用。我只是奇怪,怎地韃子皇太后傳授給韃子小皇帝的武功,卻也是假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親娘,而且……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,是個大大的壞人。」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親等等情由,牽連太過重大,對師父也不能說,何況此事跟師父毫不相干。
陳近南點點頭,跟着查問海天富的為人和行事,只覺這老太監的所作所為之中,充滿了詭秘。韋小寶說了一些,突然間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陳近南溫言問道:「小寶,怎麼啦?」韋小寶抽抽噎噎的將海天富在湯中暗下毒藥的事說了,最後泣道:「師父,我這毒是解不了啦。我死了之後,青木堂的兄弟們可不能再用老法子。」陳近南問道:「什麼老法子?」韋小寶道:「鰲拜害死尹香主,我殺了鰲拜,大伙兒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。海老烏龜害死韋香主,老婊子殺了海老烏龜。大伙兒可不能請老婊子來做青木堂香主。」
陳近南哈哈一笑,細心搭他脈搏,又詳詢他小腹疼痛的情狀,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輕或重的按捺,沉吟半晌,說道:「不用怕!海天富的毒藥,或許世上當真無藥可解,但我可用內力將毒逼了出來。」韋小寶大喜,連說:「多謝師父!」
陳近南領他到臥室之中,命他躺在床上,左手按他胸口「膻中穴」,右手按住他背脊「大椎穴」。過得片刻,韋小寶只覺兩股熱氣緩緩向下遊走,全身說不出的舒服,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。睡夢之中,突覺腹中說不出的疼痛,「啊喲」一聲,醒了過來,叫道:「師父,我……我要拉屎!」陳近南帶他到茅房門口。韋小寶剛解開褲子,稀屎便已直噴,但覺腥臭難當,口中跟着大嘔。
韋小寶回到臥室,雙腿酸軟,幾難站直。陳近南微笑道:「好啦,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,餘下來的已不打緊。我這裡有十二粒解毒靈丹,你分十二天服下,餘毒就可驅除乾淨。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,交給韋小寶。韋小寶接了,好生感激,說道:「師父,這藥丸你自己還有沒有?你都給了我,要是你自己中毒……」陳近南微微一笑,說道:「人家想下我的毒,也沒這麼容易。」
眼見天色已晚,陳近南命人開飯來,和韋小寶同食。韋小寶見只有四碗尋常菜餚,心想:「師父是大英雄,卻吃得這等馬虎。」他既知身上劇毒已解,心懷大暢,吃飯和替師父裝飯之時,臉上笑咪咪地,甚是歡喜。
飯罷,韋小寶又替師父斟了茶。陳近南喝了幾口,說道:「小寶,盼你做個好孩子。我一有空閒,便到京城來傳你武藝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陳近南道:「好,你這就回皇宮去罷。韃子狡猾得很,你雖也聰明,畢竟年紀小,要事事小心。」
韋小寶道:「師父,我在宮裡很氣悶,什麼時候才可以跟你行走江湖?」
陳近南凝視他臉,道:「你且忍耐幾年,為本會立幾件大功。等得……等得再過幾年,你聲音變了,鬍子也長出來時,不能再冒充太監,那時再出宮來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我在宮裡做好事還是壞事,你們誰也不知,想廢去我的香主,可沒有那麼容易。將來我年紀大了,武功練好了,或許你們便不廢了。」想到此處,便開心起來,說道:「是,是。師父,我去啦。」陳近南站起身來,拉着他手,說道:「小寶,韃子氣候已成,這反清復明的大事,是艱難得很的。你在皇宮之中,時時刻刻會遇到兇險,你年紀這樣小,又沒學到什麼真實本領,我實在好生放心不下。不過咱們既入了天地會,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,只要於反清復明大業有利,就算明知是坑,也只好跳下去。只可惜……只可惜你不能時時在我身邊,我可好好教你。但盼將來你能多跟我一些時候。現下會中兄弟們敬重於你,只不過瞧在我的份上,但我總不能照應你一輩子。將來人家敬重你,還是瞧你不起,一切全憑你自己。」
韋小寶道:「是。我丟自己的臉不打緊,師父的臉可丟不起。」陳近南搖頭道:「你自己丟臉,那也不成啊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,是。我丟小桂子的臉好了。小桂子是韃子太監,咱們丟小桂子的臉,就是丟韃子的臉,那就是反清復明。」陳近南長漢一聲,實不知如何教導下是。
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裡,將索額圖交來的幾十張,一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兩銀票反覆細看,心下大樂。原來索額圖為了討好他,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,後來變賣鰲拜家產,得價較預計為多,又加了一萬多兩。他看了多時,收起銀票,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,照着所傳秘訣,盤膝而坐,練了起來。他點收銀票,看到票子上銀號、票號的朱印時神采奕奕,一翻到武功圖譜,登時興味索然,何況書中的註解一百個字中也識不上一個,練不到半個時辰,便覺神昏眼倦,倒在床上便睡着了。
次日醒來後,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,回到屋裡,又再練功,過不多時又竟入睡。原來陳近南這一門功夫極是不易,非有極大毅力,難以打通第一關。韋小寶聰明機警,卻便是少了這一份毅力,第一個坐式一練,便覺艱難無比,昏昏欲睡。一覺醒轉,已是半夜,心想:「師父叫我練功,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。但如偷懶不練罷,下次見到師父,他一查之下,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,一定老大不高興。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。」起身再拿起那冊子來看,依法打坐修習,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沉重之極,忍不住要睡,心想:「他們打定了主意,要過河拆橋,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,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,他們總是要拆的,我練不練功夫,也不相干。」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藉口,心下大寬,倒頭呼呼大睡。
他既不須再練武功,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,十二粒藥丸服完,小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。日間只在上書房侍候康熙幾個時辰,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。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,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,但羊牯當前,不騙幾下,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,溫氏兄弟、平威、老吳等人欠他賭債自然越積越多。好在韋小寶不討債,而海天富又已不在人世,溫氏兄弟等雖債台高築,卻也不怎樣擔心。
至於尚膳的事務,自有手下太監料理,每逢初二、十六,管事太監便送四百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裡來。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送宮中嬪妃和有權勢的太監、侍衛,韋小寶嘴頭上既來得,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幸,這幾個月中,在宮中眾中交譽,人人見了他都笑顏相迎。
秋盡冬來,天氣日冷一日,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,忽然想起:「師父吩咐,倘若有事,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。雖然沒什麼事,也不妨去跟他對答一下,什麼『地振高岡,一派溪山千古秀。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』,倒也有趣。喂,你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,三兩白銀,太貴啦!五兩黃金,五兩白銀賣不賣,哈哈,哈哈!」他走出宮門,在大街上轉了幾轉,見一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,便踱進去泡了壺茶坐下。說書先生說的正是「英烈傳」,說到朱元璋和陳友瓊在鄱陽湖大戰,如何周顛抱了朱元璋換船,如何陳友瓊戰船上一炮轟來,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。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,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,但他一坐下來,便聽了大半個時辰,東逛西逛,直到天黑,這天竟沒到天橋去。
第二天、第三天也始終沒去。每晚臨睡,心裡總說,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,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,便是去聽說書,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。這些日子在皇宮裡逍遙快樂,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麼香主,臭主要適意得多,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,也不敢多想。偶爾念及,便自己安慰:「反正我又沒事,去找徐老頭兒幹麼?泄漏了機密,送了我小命不打緊,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。」
如此又過了月余,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「英烈傳」。茶博士見他中宮中太監,給的賞錢又多,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,泡的是上好香茶。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,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麼稀罕,聽在耳里卻也着實受用。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掛帥出征,將韃子兵趕往蒙古。京師之地,茶館裡聽書的旗人甚多,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「韃子」二字,只是說是元兵元將,但也說得口沫橫飛,精神十足。
韋小寶正聽得出神,忽有一人說道:「借光!」在他的茶桌邊坐上。韋小寶眉頭一皺,有些不耐煩。那人輕聲說道:「小人有張上好膏藥,想賣與公公,公公請看。」韋小寶一轉頭,只見桌上放着一張膏藥,一半青,一半紅,他心中一動,問道:「這是什麼膏藥?」
那人道:「這是除惡毒,令雙目復明的膏藥。」壓低了聲音,道:「有個名目,叫作『去清復明膏藥』。」韋小寶看那人時,見他三十來年紀,英氣勃勃,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,心下起疑,問道:「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?」那人道:「三兩白銀,三兩黃金。」韋小寶道:「五兩白銀,五兩黃金賣不賣?」那人說道:「那不是太貴了嗎?」韋小寶道:「不貴,不貴,只要當真去得清毒,復得了明,便給你做牛做馬,也是不貴。」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,低聲道:「公公,請借一步說話。」說着站起身來,走出茶館。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,取了膏藥,走了出去。那人候在茶館之外,向東便走,轉入一條胡同,站定了腳,說道:「地振高岡,一派溪水千古秀。」韋小寶道:「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。」不等他問,先行問道:「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一堂?」那人道:「兄弟是青木堂。」韋小寶道:「堂上燒幾炷香?」那人道:「三炷香!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心想:「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。」那人叉手躬身,低聲道:「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」心想:「你年紀比我大得多,卻叫我哥哥,當真要叫得好聽,怎麼又不叫爺爺,叔叔?」
那人道:「兄弟姓高,名叫彥超,是韋香主的下屬,久仰香主的英名,今日得見,實是大幸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喜,笑道:「高大哥好說,大家是自己人,何必客氣。」
高彥超道:「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大哥,向在天橋賣藥,今日給人打得重傷,特來報知韋香主。」韋小寶吃了一驚,說道:「我連日宮中有事,沒去找他。他怎麼受了傷,是給誰打的?」高彥超道:「此處不便詳告,請韋香主跟我來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。
過了七八條街,來到一條小街,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。韋小寶見招牌寫着五個字,自然一個也不識,也不用細看,料想是藥店的名字,便跟着進去。
櫃檯內坐着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柜,高彥超走上前去,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。那胖掌柜連聲應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向韋小寶點了點頭,道:「客官要買上好藥材,請進來罷!」引着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,反手帶上了門,俯身掀開一塊地板,露出個洞來,有石級通將下去。
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,心下驚疑不定:「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?只怕有點兒靠不住。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,豈不糟糕?」但高彥超跟在身後,其勢已無可退縮,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。
幸好地道極短,只走得十來步,那掌柜便推開了一扇板門,門中透出燈光。韋小寶走進門內,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,室中卻坐了五人,另有一人躺在一格矮榻之上。待得再加上三人,幾乎已無轉身餘地。幸好那胖掌柜隨即退出。
高彥超道:「眾位兄弟,韋香主駕到!」
室中五人齊聲歡呼,站起來躬身行禮,地窖太小,各人擠成一團。韋小寶抱拳還禮。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,那是曾經會過的,道號玄貞,記得他曾開過玩笑,叫關安基跟他妻子「十足真金」離婚,另有一個姓樊,也是見過的。韋小寶見到熟人,當即寬心。高彥超指着臥在矮榻上那人,說道:「徐大哥身受重傷,不能起來見禮。」
韋小寶道:「好說,好說!」走近身去,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,已無半點血色,雙目緊閉,呼吸徽弱,白須上點點斑都是血漬,問道:「不知是誰打傷了徐大哥?是……是韃子的鷹爪嗎?」
高彥超搖頭道:「不是,是雲南沐王府的人。」
韋小寶一驚,道:「雲南沐王府?他們……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,是不是?」
高彥超緩緩搖頭,說道:「啟稟香主大哥:徐大哥今朝支撐着回到這裡回春藥店來,斷斷續續的說道:下手打傷他的,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,都是姓白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姓白?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將的後人嗎?」高彥超道:「多半是的。大概就是白寒松、白寒楓兄弟,叫做什麼『白氏雙木』的。」韋小寶喃喃道:「兩根爛木頭,有什麼了不起啦。」高彥超道:「聽徐大哥說,他們為了爭執擁唐擁桂,越說越僵,終於動起手來.。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,身受重傷。」韋小寶道:「兩個打一個,不是英雄好漢。什麼糖啊桂的,莫非……莫非……」心想什麼「擁桂」莫非為了擁護我小桂子,但覺得不大像,縮住了不說。
高彥超道:「沐王府是桂王手下,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。徐大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,以致言語失和。」韋小寶還是不懂,問道:「什麼桂王手下,唐王手下?」高彥超道:「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,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。」
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,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,插口道:「韋香主,當年李闖攻入北京,逼死了祟禎天子。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,占我花花江山。各地的忠臣義士,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為王。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。後來福王給韃子害了,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,那是國姓爺鄭家一伙人擁戴的,自然是真命天子。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廣西、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,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,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既有唐王做了天子,桂王,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。」
高彥超道:「是啊,韋香主說得對極!」
玄貞道人道:「可是廣西、浙江那些人為了貪圖富貴,爭着說道,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,大家自伙里爭得厲害。」嘆了口氣,續道:「後來唐王、魯王、桂王,先後都遭了難。這些年來,江湖上豪傑不忘明室,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,奉以為主,干反清復明的大業。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,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,那是桂派和魯派,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為唐派。唐、桂、魯三派,都是反清復明的。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,桂派、魯派卻是篡位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沐王府那些人地桂派,是不是?」玄貞道人道:「正是。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。」
韋小寶想起那日蘇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,甚是傲慢無禮,那人也是姓白的,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,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,早就不忿,便道:「唐王既是真命天子,他們就不該再爭。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,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,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。」地窖中眾人齊聲道:「韋香主的話,一點不錯。」
玄貞道人道:「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,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,都是容讓三分。這樣一來,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。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,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,當真是忠心耿耿,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。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,言語中輕侮了先帝,否則的話,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?」
高彥超道:「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會兒,要眾兄弟給他出這口氣。在直隸境內,眼下本會只韋香主一位香主,按照本會規矩,遇上這等大事,須得稟明韋香主而行。倘若對付韃子的鷹爪,那也罷了,殺了韃子和鷹爪固然很好,弟兄們為本會殉難,也是份所當為。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,說來總也是自己人,去跟他們交涉,說不定會大動干戈,後果怎樣,就很難料。」韋小寶嗯了一聲。
高彥超又道:「徐大哥說,他一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,已等了好幾個月了,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採購物品,有時在茶館裡聽書。」韋小寶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「原來他早見到我了。」高彥超道:「徐大哥說,總舵吩咐過的,韋香主倘若有事,自會去找他,因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,卻不敢上前相認。」
韋小寶點了點頭,向榻上的老頭瞧了一眼,心想:「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。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,胡花銀子,早就落入他眼中。他媽的,日後他見了我師父,定會搬弄是非,最好是這隻老狐狸傷勢好不了,嗚呼哀哉!」
玄貞道人道:「咱們一商量,迫不得已,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我一個小孩子,能主持什麼大局?」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,心下也不禁得意。他初入天地會時,除了師父之外,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,此刻這些人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,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。
一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:「大伙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,那是敬重沐公爺為人忠義,為主殉難,說到所做事業的驚逃詔地,咱們國姓爺比之沐王爺可勝過了十倍。」那姓樊的樊綱道:「我敬你五尺,你就該當敬我一丈。怎地我們客氣,他們反而是運氣?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,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抬不起來,大伙兒還混個什麼?」
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都十分氣惱。
玄貞道人道:「這件事如何辦理,大伙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。」
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,混蒙拐騙,他還能拿些主意,現下面臨這種大事,要他拿個主意出來,當真是要他的好看,擺明了叫他當場出乖露醜。可是他不折不扣,確是陳近南的弟子,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,直隸全省之中,天地會眾兄弟以他為首,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,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屬,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,不由得大是發窘,心中直罵:「辣塊媽媽,這……這如何是好?」
他心中發窘,一個個人瞧將過去,盼望尋一點線索,可以想個好主意,看到那粗壯漢子時,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,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。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,滿腔子都是怒火,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?一凝神間,猛地想起:「啊喲,辣塊媽媽,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,要我來掮爛木梢。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,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,於是找了我來,要我出頭。」他越想越對,尋思:「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,雖說是香主,難道還真會有勝過他們的主意?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,日後沒事,那就罷了,有什麼不妥,都往我頭上一推,說道:『青木堂韋小主率領大伙兒乾的。香主有令,咱們不敢不從。』哼,他們本就要雞蛋里找骨頭,廢了我這香主,我領頭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,不論是輸是贏,總之是大大的一塊骨頭。好啊,辣愉媽媽,老子可不上這個當。」
他假裝低頭沉思,過了一會兒,說道:「眾位兄長,小弟雖然當了香主,只不過碰巧殺了鰲拜,本事是一點也沒有的,計策更加沒有。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出個主意,一定比我高明得多。」他這一招叫作「順水推舟」,將一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。
玄貞道人笑了一笑,向樊綱道:「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,你瞧怎麼辦?」
樊綱是個直性漢子,說道:「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,咱們就找到姓白的家裡,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,那就萬事全休。否則的話,哼哼,說不得,只好先禮後兵。」
人人心中想的,其實都是這一句話,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,又是反清復明的同道,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。樊綱這麼一說,幾個人都附和道:「對,對樊三哥的話對極!能夠不動武自然最好,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好欺的,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,難道便罷了不成?」
韋小寶向玄貞道人和另一個漢子道:「你二位以為怎樣?」
那漢子道:「這叫作逼上樑上,沒有法子,咱們確是給趕得絕了。」
玄貞卻微笑着點了點頭,不置可否。
韋小寶心想:「你不說話,將來想賴,我偏偏叫你賴不成。」問道:「玄貞道長,你以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當,是不是?」
玄貞道:「也不是不妥當,不過大家須得十分鄭重,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動手,第一是敗不得,第二是殺不得人。倘若打死了人,那可是一件大事。」樊綱道:「話是這麼說,但如徐大哥傷重不治,卻又怎樣?」玄貞又點了點頭。
韋小寶道:「請大家商量個法子出來。各位哥哥見識多,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,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,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。」玄貞向他瞧一眼,淡淡的道:「韋香主很了不起哪!」韋小寶笑道:「道長你也了不起。」
眾人商量了一會,還是依照樊綱的法子,請韋小寶率同眾人,去向沐王府的人興問罪之師,各人身上暗帶兵刃,但須儘量忍讓,要占住地步,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動了手打了人,這才還手。
玄貞道:「咱們不妨再約北京城裡幾位成名的武師一同前去,請創作作個見證,免得傳了開來,說咱們天地會上門欺人。日後是非不明,只怕總舵主見罪。」
韋小寶喜道:「好極,要請有本事的,越多越好。」在蘇北道上的飯店之中,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擲出去,只打得吳三桂手下一個個摔倒在地。這情景此刻猶似便在眼前。他們要是再搞什麼銅角渡江,火箭射象的玩意兒,就算北京城裡擺不出大象陣,單是擺上個把老鼠陣,青木堂韋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,本想推託不去,又有點說不出口,聽玄貞道人說要約同北京城裡著名武師前去,正中下懷。
玄貞微微一笑,說道:「咱們只約有聲望名氣的,倒不是請他們去助拳,武功好不好卻在其次。」高彥超道:「名氣大的,武功多半就高。」他是在幫韋小寶說話。玄貞點了點頭。樊綱道:「咱們去請哪幾位武師?」當下眾人商議請誰同去,邀請的人要在武林中頗有名望,與官面上並無來往,而與天地會多少有些交情。
商議定當後,正要分頭請人,那徐老頭忽然呻吟道:「不……不……不能請外人。」樊綱問道:「徐大哥,你說不能請外人?」徐老頭道:「韋香主,他……他在宮裡當差,這……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,那……那是性命交關……交關的大事。」
眾人一聽,都覺有理,韋小寶在宮中做太監,自然是奉了總舵主之命,暗中必有重大圖謀,一有外人知道,難保不走漏風聲。樊綱道:「韋香主倒也不必親自出馬。咱們去跟那兩個姓沐的理論,結果怎樣,回來稟報韋香主知道便是。」
韋小寶本來對沐王府頗為忌憚,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,那就篤定泰山,有勝無敗,這好比用灌鉛骰子跟羊牯賭錢,怎可置身局外?說道:「我如不去,那就不好玩了。我的姓名身份,你們別跟外人說就是。」
玄貞道人道:「倘若韋香主刮喬裝改扮了,那就沒人知道他在宮裡辦事……」
韋小寶沒聽他說完,當時即拍手叫好,連稱:「妙極,妙極!」這主意正投其所好,上門生事,本已是十分有趣,改裝之後去生事,更是妙上加妙。
眾人本來都覺得若非韋香主率領,各人擔的干係太人,見他如此熱心,爭着要去,自無異議。徐老頭道:「大伙兒……大伙兒千萬要小心。韋香主份……扮作什麼人?」眾人望着韋小寶,聽他示下。
韋小寶心想:「我扮個富家公子呢,還是扮個小叫他?」他在妓院之中,見到來嫖院的王孫公子衣飾華貴,向本甚是羨慕,一直沒機會穿着,微一沉吟,從懷中摸出三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來,道:「這裡是一千五百兩銀子,相煩哪一位大哥給我買些衣服。」
眾人都是微微一驚,幾個人齊聲道:「哪得着這許多銀子?」韋小寶道:「我銀子有的是,衣衫買得越貴越好,再買些珠寶戴了起來,誰也不知我是宮裡的小……小太監了。」玄貞道人道:「韋香主說得是。高兄弟,你去買韋香主的衣衫。」
韋小寶又取出一千兩銀子的銀票,道:「多花些銀好了,不打緊。」旁人見這小小孩童身邊銀票極多,都暗暗稱異,說什麼也料想不到他屋裡的銀子竟有四十幾萬兩之多。按照韋小寶本來牌氣,身邊便有二三兩銀子,也要花光了才舒服,可是四十幾萬兩銀子如何花用得掉?能夠買些華貴衣服來穿戴穿戴,出出風頭,當真機會難得,心裡快活之極,見眾人目瞪口呆,便又伸手入懷。
他手伸出來時,掌中已有三千五百兩銀子的銀票,交給玄貞道人,道:「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見,沒什麼孝敬。這些銀子,是韃子那裡拿來的,都是不義……不義的銀,請大伙兒幫着花用花用。」天地會規矩嚴明,不得胡亂取人財物,樊綱、高彥超待早已穿得久了,突見韋香主取出這許多銀票,又言明是取自韃子的不義之財,他既在清宮中當差,此言自然不假,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歡呼起來。
玄貞道:「咱們要分頭請人,今日是來不及了。韋香主,大伙兒在這裡恭候大駕,不知你什麼時刻能到?」韋小寶道:「上午我要當差,午後准到。」玄貞道:「很好。明日午後,咱們在這裡會齊,然後同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算帳。」
當晚韋小寶便心癢難搔,在屋裡跳上跳下,指手劃腳。次日從上書房下來,便匆匆去珠寶店買了一隻大翡翠戒指,又叫店中師傅在一頂緞帽上釘上一大塊白玉,四顆渾圓明珠,這一來便花了四千多兩銀子。珠寶店見這位貴客是宮中太監,絲毫不以為奇,既是內宮來採購珠寶,眾人再多十倍也是常事。
韋小寶趕到回春堂藥店,眾人已在地窖中等候,說道已請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師,同去作見證,每人送了二百兩銀子謝禮。韋小寶心道:「得人錢財,與人消災,這四位武師非幫我們不可。只是二百兩銀子謝禮太少,最好送五百兩。四位武師太少,最好請十六位。」
高彥超取出衣服鞋襪給韋小寶換上,每件衣物都十分華貴,外面一件長袍是火狐皮的里子,在領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。高彥超道:「皮袍是叫他們連夜改小的,多給了三兩六錢銀子的工錢。」韋小寶連說:「不貴,不貴。」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,十粒扣子都是黃金打的,饒是如此,他給的銀子還是一半也用不了。韋小寶在宮中住了將近一年,居移氣,養移體,食用既好,見識又多,這半年來做了尚膳監的首腦,百餘名太監給他差來差去,做首領早做得慣了。這時周身再一打扮,雖然頗有些暴發戶的俗氣,卻也顯得款式非凡,派頭十足,與樊綱、高彥超等草莽豪傑大不相同。眾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,等在門外,請韋小寶上轎,以防他改裝之後在城裡行走,撞見宮中太監或朝廷官員。
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,和四位武師會齊。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,那是清真教門的;第二位跌要名醫姚春,徐老頭受了傷,便由他醫治,此人既是名醫,擒拿短打也是一絕;第三位是外號「虎面霸王」的雷一嘯,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,;第四位便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。
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,一見之下,竟是這樣一個豪富少年,都是十分詫異,但各人久仰陳近南的大名,心想天地會總舵主的弟子,年紀雖小,也必有驚人藝業,都不敢小覷了他。眾人在鏢局中喝茶,便同去楊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。韋小寶和馬博仁、姚春三人坐轎,雷一嘯與王武通騎馬,餘人步行相陪。玄貞道人、樊綱等都是成名人物,王武通要相借坐騎,但玄貞怕惹人注目,堅決不要。一行人來到楊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,高彥超正要上前打門,忽聽門內傳出隱隱哭聲。眾人一怔,只見大門外掛着兩盞白色燈籠,卻是家有喪事。高彥超輕叩門環,過了一會,大門打開,出來一名老管家。高彥超呈上備就的五張名帖,說道:「武勝鏢局、潭腿門、天地會的幾位朋友,前來拜會白大俠、白二俠。」那老管家聽得「天地會」三字,又眉一豎,滿臉怒容,向眾人瞪了一眼,接過拜帖,一言不發的便走了進去。
馬博仁看書雖老,火氣卻是極大,登時忍不住生氣,道:「這奴才好生無禮。」
韋小寶道:「馬老爺子的話一點不錯。」他對沐王府的人畢竟甚是忌憚,只盼馬博仁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一邊,待會倘若動手,便可多有幾個得力的幫手。
隔了好一會,一名二十六七歲的漢子走了出來,身材甚高,披麻帶孝,滿身喪服,雙眼紅腫,兀自淚痕未乾,抱拳說道:「韋香主、馬老爺子、王總鏢頭,眾位大駕光臨,有失遠迎。白寒楓有禮。」眾人抱拳還禮。白寒楓讓眾人進廳。馬博仁最是性急,問道:「白二俠身上有服,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?」白寒楓道:「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。」馬博跌足道:「可惜,可惜!白氏雙子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將,武林中大大有名,白俠正當英年,不知是得了什麼疾病?」
眾人剛到廳中,還未坐定,白寒楓聽了此言,陡是轉過身來,雙眼中如欲射出火光,厲聲道:「馬老爺子,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,以禮相待。你這般明知故問,是譏嘲於我嗎?」
他陡然發怒,韋小寶出其不意,不由得吃了一驚,退了一步。馬博仁摸着白須,說道:「這可希奇了!老夫不知,這才相問,什麼叫做明知故問?白二俠死了兄長,就算心中悲痛,也不能向我老頭子發脾氣啊!」白寒楓哼了一聲,道:「請坐!」馬博仁喃喃自語:「坐就坐罷!難道還怕了不成!」向韋小寶道:「韋香主,你請上座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,還是馬老爺子上座!」
白寒楓看了拜帖,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,萬料不到這少年便是韋香主,心下又奇又怒,一伸手,便抓住韋小寶的左腕,喝道:「你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?」
這一抓之力勁道奇大,韋小寶奇痛徹骨,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出來,兩道眼淚自然而然流下腮來。玄貞道人道:「上讓是客,白二俠太也欺人!」伸指便往白寒楓脅下點去。
白寒楓左手一擋,放開韋小寶手腕,退開一步,說道:「得罪了。」
韋小寶愁眉苦臉,伸袖擦乾了眼淚。白寒楓固是大出意料之外,馬博仁、王武通,以及天地會中眾人也都驚詫不置,眼見白寒楓這一抓手雖然手法凌厲,卻也不是無可擋避。這韋香主身為陳近南的弟子,不但閃避不了,大叫之餘兼且流淚,實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。玄貞、樊綱、高彥超等人都面紅過耳,甚感羞慚。白寒楓道:「對不住了!家兄不幸為天地會下毒手害死,在下心中悲痛……」
他話未說完,眾人紛道:「什麼?」「什麼白大俠為天地會害死?」哪有此事?「決無此事。」
白寒楓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你們說決無此事,難道我哥哥沒有死嗎?你們來,大家親眼瞧瞧。」一伸手,又向韋小寶左臂抓去。
這一次玄貞道人和樊綱都有了預備,白寒楓右臂甫動,二人一襲前胸,一襲後背,同時出手。白寒楓當即斜身拗步,又掌左右打出。玄貞左掌一抬,右掌以擊了出去,樊綱卻已和白寒楓交了一掌。白寒楓變招反點玄貞咽喉,玄貞側身閃開。白寒楓厲聲道:「我大哥已死在你們手裡,我也不想活了。天地會的狗畜牲,一起上來便是。」
跌打名醫姚春雙手一攔,說道:「且慢動手,這中間恐有誤會。白二俠口口聲聲說道,白大俠為天地會害死,到底實情如何,且請說個明白。」
白寒楓道:「你們來!」大踏步向內堂走去。
眾人心想已方人多,也不怕他有何陰謀詭計,都跟了進去。
剛到天井之中,眾人便都站定了,只見後廳是個靈堂,靈幔之後是口棺材,死人躺在棺材之上,露出半個頭,一雙腳。白寒楓掀起靈幔,大聲叫道:「哥哥你死了沒眼閉,兄弟好歹要殺幾個天地會的狗畜牲,給你報仇。」他聲音嘶啞,顯是哭泣已久。韋小寶一見到死人面容,大吃一驚,那正是在蘇北道上小飯店中見過的,那人以筷子擊中吳三桂部屬,武功高強,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裡,隨即想到對方少了一個厲害角色,驚奇之餘,暗自寬心。
馬博仁、姚春、雷一嘯、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。王武通和白寒楓有過一面之緣,嘆道:「白大俠果真逝世,可惜!」姚春特別仔細,伸手去搭了搭死了腕脈。
白寒楓冷笑道:「你若治得我哥哥還陽,我……我給你嗑一萬二千個響頭。」
姚春嘆了口氣,道:「白二俠,人死不能復生,還請節哀。傷害白大俠的,果然是天地會的人?白二俠沒弄錯嗎?」白寒楓叫道:「我……我弄錯?我會弄錯?」
眾人見他哀毀逾恆,足見手足之情極篤,都不禁為他難過,樊綱怒氣也自平了,尋思:「他死了兄長,也難怪出手不知輕重。」
白寒楓雙手叉腰,在靈堂一站,大聲道:「害死我哥哥的,是那平日在天橋上賣藥的姓徐老嵌賊。這老嵌賊名叫徐天川,有個匪號叫作『八臂猿猴』,乃是天地會青木堂有職司的人,是也不是?你們還能賴?」
樊綱和玄貞等幾人面面相覷,他們這夥人到楊柳胡同來,本是要向白氏兄弟問罪,質問他們為什麼傷人,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。樊綱嘆了口氣,說道:「白老二,徐天川徐大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,原是不假,不過他……他……」白寒松厲聲道:「他怎樣?」樊綱道:「他已給你們打得重傷,奄奄一息,也不知這會兒是死是活。不瞞你說,我們今日到來,原是要來請問你們兄弟,幹麼將我們徐大哥打成這等模樣,哪知道……想不到……唉……」
白寒楓怒道:「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,就算他死了,這豬狗不如的老賊,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。」樊綱也怒道:「你說話不乾不淨,像什麼武林中好漢?依你說便要怎樣?」
白寒楓叫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!我要將你們天地會這批狗賊,一個個都宰成肉醬。我陪你們一起死,大伙兒都死了乾淨。」一轉身,從死人身側抽出一口鋼刀,隨即身子躍起,直如瘋虎一般,揮刀虛劈,呼呼有聲。
天地會樊綱、玄貞等紛紛抽出所攜兵刃,以備迎敵。韋小寶忙縮在高彥超身後。
猛地里聽得一聲大吼:「不可動手!」聲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,只見「虎面霸王」雷一嘯舉起雙手,擋在天地會眾人之前,大聲道:「白二俠,你要殺人,殺我好了!」這人姓得好,名字也取得好,這麼幾聲大喝,確有雷震之威。白寒楓心傷乃兄亡故,已有些神智失常,給他這麼一喝,頭腦略為清醒,說道:「我殺你幹什麼?我哥哥又不是給你殺的?」雷一嘯道:「這些天地會的朋友,可也不是殺你哥哥之人。再說,普天下天地會的會眾,少說也有二三十萬,你殺行完麼?」
白寒楓一怔,大叫:「殺得一個是一個,殺得一雙是一雙!」
突然之間,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似有十餘騎馬向這邊馳來。姚春道:「只怕是官兵,大伙兒收起兵刃!」樊綱、玄貞等眼見雷一嘯擋在身前,白寒楓不易撲過來揮刀傷人,便都收起了兵刃。白寒楓大聲道:「便是天王老子到來,我也不怕。」
馬蹄聲越來越近,奔入胡同,來到門口戛然而止,跟着便響起了門環擊門之聲。門外有人叫道:「白二弟,是我!」人影一晃,一人越牆而入,沖了進去。這人四十來歲年紀,神態威武,面色卻是大變,顫聲道:「果然……果然是白大弟……白大弟……」
白寒楓拋下手中鋼刀,迎了上去,叫道:「蘇四哥,我哥哥……我哥哥……」一口氣說不下去,放聲大哭。
馬博仁、樊綱、玄貞等均想:「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『聖手居士』蘇岡?」這時大門已開,湧進十幾個人來,男女都有,衝到屍首之前,幾個女子便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。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,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。
樊綱、玄貞等都感尷尬,眼見這些人哭得死去活來。若再不走,待他們哭完,就算不動手,也免不了給臭罵一頓。韋小寶先前給白寒楓重重抓住手腕,此刻兀自疼痛,本來仗着人多,打定主意要叫玄貞,樊綱待人抓住了他,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媽的七八腳,為料對方人手越來越多,打起架來已占不到便宜,心中怦怦亂跳,見玄貞道我連使眼色,顯是要腳底抹油,溜之大吉,此舉正合心意,當即轉身便走,說道:「大伙兒去買些元寶蠟燭,再來向死人磕頭罷!」
白寒楓叫道:「想逃嗎?可沒這麼容易。」衝上前去猛揮右掌向樊綱後心拍去。樊綱怒道:「誰逃了?」回身舉左臂擋開,卻不還擊。玄貞等眾人便都站住了。
韋小寶卻已逃到門口,一隻腳先跨出門檻再說。
那姓蘇的男子問道:「白二弟,這幾位是誰?恕在下眼生。」白寒楓道:「他們地天地會的狗東西,我哥哥……哥哥便是給他們害死的。」此言一出口,本來伏着大哭的人都躍起身來,嗆嘟啷響聲不絕,兵刃耀眼,登時將來客都圍住了,連馬博仁,姚春,雷一嘯,王武通等四個都給圍在垓心。
王武通哈哈大笑,說道:「馬大哥,雷兄弟,姚大夫,咱們幾時入了天地會哪?憑咱們幾個的德行,只怕給天地會的朋友們提鞋子也還不配哪。」
那姓蘇的中年漢子抱拳說道:「這幾位不是天地會的嗎?這位姚大夫,想來名諱是個春字。在下蘇岡,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訊息,從宛平趕來,傷痛之下,未得請教,多有失禮。」說道,向眾人作揖為禮。
王武通抱拳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聖手居士,名不虛傳,果然是位有見識,有氣度的英雄。」當下給各人一一引見,第一個便指着韋小寶,道:「這位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韋香主。」
蘇岡知道天地會共分十堂,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,但這韋香主卻顯然是個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,不由得心下詫異,但臉上不動聲色,抱拳道:「久仰,久仰。」韋小寶呲的一聲笑,抱拳還禮,從門邊走了回來,問道:「你久仰我什麼?」蘇岡一怔,道:「在下久仰天地會十香主,個個都是英雄好漢。」韋小寶點點頭,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蘇岡見他神情油腔滑調,心下更是嘀咕。
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。蘇岡給他同來這夥人引見,其中兩個是他師弟,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,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。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屍首上痛哭,白寒枘的夫人一邊哭,一邊勸,幾個女子都不過來相見。
姚春道:「白二俠,到底白大俠為了什麼事和天地會生起爭競,請白二俠說來聽聽。」咳嗽一聲,又道:「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,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,都是蠻不講理之人。天下原抬不過一個『理』了,今日之事,也不是單憑打架動武就能了結的。這裡馬老師,雷兄弟,王總鏢頭,以及區區在下,跟雙方就算沒有交情,也都是慕名。白二俠,請你衝着咱們一點薄面,說一說這中間的由如何?」王武通道:「不瞞眾位說,天地會的朋友們,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,否則的話,他們還會上門來自付沒趣麼?」
蘇岡道:「然則韋香主和眾位朋友來到敝處,又為了什麼?」王武通道:「咱們真不面前不說假話。天地會的朋友說道他們徐天川徐大哥給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傷,已說不出話,他們只限邀了我們幾個老朽,伴同來到貴處,想問一問緣由。」蘇岡森然道:「如此說來,各位是上門問罪來着?」王武通道:「這可不敢當。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,全仗朋友們給面子。是非曲直,自有公論,誰也不能昧着良心說瞎話。」
蘇岡點了點頭,道:「王總鏢頭說得對,請各位到廳上說話。」鋼刀總是不肯放下。蘇岡讓眾人坐下,說道:「白二弟,當時實情如何,你給大家說說。」
王武通、樊綱等都知道,沐王府世鎮雲南。蘇岡、白寒楓等都生長於雲南,在北京城裡聽到鄉音,自會關注。白寒楓續道:「我哥哥聽了一會,隔壁接了幾句。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,便邀我們過去坐。我和哥哥離家已久,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,見這位官員似是從雲南來,便移座過去。一談之下,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,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,去做曲靖縣知縣的。他是雲南大理人。照規矩,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。不過這盧一峰說道,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,可不用理會這一套!」
樊綱忍不住罵道:「他奶奶的,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,有什麼神氣的?」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,點了點頭,道:「這位樊……樊兄說得不錯,當時我也這麼想。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,反而奉承了他幾句。這狗官更加得意了,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,叫做『西選』,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。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,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,就是四川、廣西、貴州三省,『西選』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。」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,接口解釋:「倘若有一個缺,朝廷派了,吳三桂也派了,誰先到任,誰就是正印。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,哪一個先出缺,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,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。因此朝廷的官兒,總是沒『西選』的腳快。」
白寒楓嘆了一聲,說道:「前天下午,……」只說了四個字,不由得氣往上沖,手中鋼刀揮了一揮。韋小寶吃了一驚,身子向後一縮。白寒楓覺得此舉太過粗魯,鋼刀用力往地下一擲,嗆啷一聲,擊碎了兩塊方磚,呼了口氣,道:「前天下午,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,忽然上來一個官員,帶了四名家丁。那四個家丁神氣厭得很,要酒要菜,說的卻是雲南話。」蘇岡「哦」了一聲。白寒楓道:「我和哥哥一聽他們口音,就留上神。」王武通、樊綱等都知道,沐王府世鎮雲南。蘇岡、白寒楓等都生長於雲南,在北京城裡聽到鄉音,自會關注。
白寒楓續道:「我哥哥聽了一會,隔壁接了幾句。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,便邀我們過去坐。我和哥哥離家已久,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,見這位官員似是從雲南來,便移座過去。一談之下,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,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,去做曲靖縣知縣的。他是雲南大理人。照規矩,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。不過這盧一峰說道,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,可不用理會這一套!」
樊綱忍不住罵道:「他奶奶的,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,有什麼神氣的?」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,點了點頭,道:「這位樊……樊兄說得不錯,當時我也這麼想。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,反而奉承了他幾句。這狗官更加得意了,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,叫做『西選』,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。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,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,就是四川、廣西、貴州三省,『西選』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。」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,接口解釋:「倘若有一個缺,朝廷派了,吳三桂也派了,誰先到任,誰就是正印。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,哪一個先出缺,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,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。因此朝廷的官兒,總是沒『西選』的腳快。」白寒楓吁了口氣,接着說:「那官兒說,平西王為朝廷立下了大功,滿清能得江山,全仗平西王的功勞,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。吳三桂啟奏什麼事,從來就沒有駁回的。」
王武通道:「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。兄弟在西南各省鏢,親眼見到,雲貴一帶大家就知道吳三桂,不知道皇帝。」
白寒楓道:「這盧一峰說,照朝廷規矩,凡是做知縣的,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,由皇帝親自封官。他到北京來,就是等着來見皇帝的。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,到京城來朝見皇帝,也不過是倒例行公事而已。我哥哥說:『盧大人到曲靖做官,本省人做自然。』突然之間,隔座有人插嘴,這老……這老賊……我和他仇深……」說着霍地站起,滿臉脹得通紅。蘇岡道:「是『八臂猿猴』徐天川說話麼?」
白寒楓點了點頭,道:「正……正……」急憤之下,喉頭哽住了,說不出話來,隔了一會,才道:「正是這老賊,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,插嘴說:『本省人做本省的官,颳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。這老賊,我們自官說話,誰要他來多口!」
玄貞冷冷的道:「白二俠,徐三哥這句話,可沒說錯。」白寒楓哼了一聲,頓了一頓,說道:「這句話是沒說錯,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誰要他多官閒事?他倘若不插句嘴,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?」玄貞見他氣急,也就不再說下去。白寒楓續道:「盧一峰聽了這句話,勃然大怒,一拍桌子,轉過頭來,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,容貌猥瑣,桌上放着一隻藥箱,椅子旁插着一面膏藥旗,是個賣藥的老頭兒。喝道:『你這個老不死的,胡說些什麼?』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,在老賊的桌上拍桌大罵,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。也是我瞎了眼,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,還道他激於一時義憤,出言譏刺,怕他吃虧,便走上去假意相勸,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。」玄貞贊道:「白二俠仁義為懷,果然是英雄行徑。」心想白寒松已死,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,多半不會死,已方終究已占了便宜,許多事雙方只好言和,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,且讓他平平氣。
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,瞪了他一眼,說道:「什麼英雄?我是狗熊!生了眼睛不識人,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,還道他是好人。那盧一峰打起官腔,破口大罵,大叫:反了,反了,說京城裡刁民真多,須得重辦。」
樊綱插嘴道:「這官兒狗仗人勢,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,還到北京城來欺人。」白寒楓道:「要欺侮人,也沒這麼容易。這官兒連聲吆喝,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,打他四十大板,戴枷示眾。那老賊笑嘻嘻的道:『大老爺,你這麼大聲嚷嚷,不吃力嗎?我送張膏藥賣給你貼貼。」他從藥箱裡取了張膏藥出來,雙掌夾住,跟着便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。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凶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,心下已自起疑,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,和哥哥對望了一眼,已然明白。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,總得點火烘多時,才拉得開。可是他只是雙掌間夾得片刻,便以內力烘軟藥膏,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。他將藥膏拉平之後,藥膏熱氣騰騰。那盧一峰卻兀片不悟,一疊連聲催促家丁上前拿人。我便不再攔陰那官兒的走狗,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。一名家丁見我讓開,當即向那老賊衝去。那老賊笑道:『你要膏藥?』將他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。那家丁罵道:『老狗,你幹什麼?』那老賊在他手臂一推,那家丁移過身去,拍的一聲響,那張熱烘烘的膏藥,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……」韋小寶聽到這裡,再也忍耐不住,哈的一聲笑了出來,拍手叫好。白寒楓哼了一聲,惡狠狠的瞪視着他。韋小寶心中害怕,便不敢再笑。蘇岡問道:「後來怎麼樣?」
白寒楓道:「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藥封住,忙伸手去拉扯。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,說道:『去幫大老爺!』只聽得拍拍拍聲響不停,四名家丁你一掌,我一掌,都向那狗官打去。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,運上了巧勁,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狗官。片刻之間,那狗官的兩邊麵皮給打得又紅又腫。」
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,轉過了頭,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。
蘇岡點頭道:「這位徐兄諢名叫作『八臂猿猴』,聽說擒拿小巧功夫,算得是武林一絕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他想白寒楓死在他手下,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,抬高了他武功,也是為白氏雙雄留了地步。白寒楓道:「我和哥哥只是好笑,眼見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麵皮鮮血淋漓,酒樓上不少閒人站着瞧熱鬧。那老賊大聲叫嚷:『打不得,打不得,大老爺是打不得的!你們這些大膽奴才,以下犯 上,怎麼打起大老爺來?』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。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,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,反似是在躲閃,那些閒人都瞧不出他在搞鬼。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,他才住手,回歸原座。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,說什麼也不明白怎麼會伸手去打大老爺,可是自己手掌都是鮮血,卻又不假。四人呆了一陣,便扶着那狗官去了。」
樊綱道:「痛快,痛快!吳三桂手下的走狗,原該如此整治。徐三哥痛打狗官,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。白二俠,你當時怎麼不幫着打幾拳?」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涌了上來,大聲道:「老賊在顯本事打人,我為什麼要幫他?是他在打人,又不是他在挨打!」
玄貞道:「白二俠說的是,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,可不是見義勇為,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?」
白寒楓哼了一聲,續道:「那狗官和家丁去後,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柜來,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,都由他賠,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。那老賊笑道道謝。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。那老賊低聲道:『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,幸會,幸會。』我和哥哥都是一驚,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,我們卻不知他是誰。我哥哥道:『慚愧得緊,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。』那老賊笑道:『在下徐天川,一時沉不住氣,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,可真見笑了。』那是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什麼來頭,但想他毆打狗官,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。這狗官倘若不挨這頓飽打,我兄弟倆一樣也要痛打他一頓。我們三人喝酒閒談,倒也十分相投,酒樓之中不便深談,便邀他到這裡來吃飯。」樊綱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裡,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?」白寒楓道:「誰說在這裡動手了?在我們家裡,怎能跟客人過招,那不是欺侮人麼?」玄貞點頭道:「白氏兄弟英風俠骨,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。」
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,終於向他點點頭,以示謝意,說道:「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裡,恭請相待,問起他怎麼認得我兄弟。他也不再隱瞞,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,我兄弟來北京之時,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,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。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,一來是痛恨吳三硅,二來是為了要和我兄弟結交。這老賊能說會道,哄得我兄弟還當他個好人。後來說到反清復明之時,三個人,不兩個人一隻狗,越說越投機……」韋小寶接口道:「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,倒也希奇。」
眾人忍不住好笑,只是礙着白寒楓的面子,不敢笑出聲來。
白寒楓大怒,喝道:「你這小鬼,胡說八道!」樊綱道:「白二俠,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,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,敝會上下,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。」白寒楓道:「香主便怎麼樣?」蘇岡岔開話頭,說道:「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,說話有些氣急,各位請勿介意。韋香主,你包涵些。」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,白寒楓直斥為「小鬼」,終究理虧。
白寒楓也非蠢人,一點便透,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,說道:「後來我們三個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不,兩個人,一隻狗。」白寒楓怒喝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終於忍住了,吁了口大氣,續道:「大家說到反清復明之事,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,撫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。我哥哥說:『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,只留下一位小太子,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,目下在深山中隱居。』那老賊卻道:『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灣。』」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,蘇岡、姚春、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、擁唐而起。祟禎皇帝吊死煤山,清兵進關,明朝的宗室福王、唐王、魯王、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,當時便有紛爭,各王死後,手下的孤臣遺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。白寒楓續道:「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,便問:『我們小皇帝幾時到台灣去了?』那老賊道:『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,不是桂王的子孫。』我哥哥道:『徐老爺子,你是英雄豪傑,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,只不過於天下大事,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。祟禎天子崩駕,福王自立.福王為清兵所俘,唐王不幸殉國,我永曆天子為天下之王。永曆天子殉國之後,自然是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。』」隆武的唐王的年號,永曆是桂王的年號,他們是唐王、桂王的舊臣,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。樊綱聽里這裡,插口道:「白二俠,請你別見怪。隆武天子殉國之後,兄終弟及,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應。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,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,不打滿清韃子,自己打了起來,豈不是大錯而特錯?」
白寒楓怒道:「那老賊的口吻,便跟你一模一樣!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?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廣州來,命唐王除去尊號。唐王非但不奉旨,反面興兵抗拒天命。唐王這等行為明明是犯 上作亂,大逆不道,可說是罪魁禍首。」
樊綱冷笑道:「三水那一戰,區區在下也在其內,卻不知道是誰全軍覆沒?」白寒楓大怒,站起身來,厲聲道:「你還在算這舊帳麼?」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,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,忙問:「樊大哥,三水一仗是怎麼打的?」樊綱道:「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,哌了一名叫林桂鼎的,帶兵來打廣州……」蘇岡插口道:「樊大哥,這話與事實不符。那是唐王先派去攻啟肇慶,我永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。」雙方你一言,我一語,說的多是舊事,漸漸的劍拔駑張,便要動起手來。
姚春連連搖手,大聲道:「多年前的舊事,還提起他幹麼?不論誰勝誰敗,都不是什麼光彩之事,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。」眾人一聽,登時住口,均有慚愧之意。蘇岡道:「白二弟,大義之所在,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,後來怎樣?」
白寒楓道:「那老賊所說的話,便和這……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,我兄弟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。雙方越說越大聲,誰也不讓。我哥哥盛怒之下,一掌將一張茶几拍得粉碎。那老賊冷笑道『你道理說不過人,便想動武麼?沐王府白氏雙木威名遠震,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,卻也不懼。』他這句話顯然是說,他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,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。我哥哥道:『我自拍我家裡的茶几,關你什麼事了?你出言輕侮沐王府,仗的是什麼勢道?』雙方越說越僵,終於約定,當晚子時,在天壇較量。」蘇岡嘆了口氣,黯然道:「原來這場紛爭,由此而起。」
白寒楓道:「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,沒說幾句,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想必是二對一了,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,還是白二俠先上?」白寒楓臉上一紅,大聲道:「我兩兄弟向來聯手,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,對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。」
韋小寶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倘若跟我這小孩動手,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。」白寒楓怒吼一聲,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。蘇岡左手伸出,抓住白寒楓手腕,說道:「白二弟,不可!」白寒楓叫道:「這……這小鬼譏刺我死了的哥哥。」韋小寶貪圖大舌之便,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松也說是其內,眼見他猶如發瘋一般,心下害怕,便不敢再說。蘇岡道:「白二弟,冤有頭,債有主,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,咱們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帳。」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:「終有一日,我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。」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,料想蘇岡在旁,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,真要抽筋剝皮,總也不是今日的事。
樊綱道:「蘇四哥,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大哥害死,這個『害』字,恐怕還得斟酌。白二俠說道,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,徐大哥以一敵二,既不是使什麼陰
鹿鼎記
鹿鼎記
《鹿鼎記》是金庸創作的一部長篇武俠小說,講述從小在揚州妓院長大的韋小寶周旋於皇帝朝臣之間,塑造了一個與傳統俠客完全不同的小人物形象,並借這個形象諷刺了一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迂腐頑固的思想,表現了民族統一的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