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

韋小寶的住處是在乾清門西、南庫之南的御膳房側,往北繞過養心殿,折而向西,過西三所、養華門、壽安門,往北過壽安宮、英華殿之側,轉東過西鐵門,向北出了神武門。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,一出神武門,便是出了皇宮,當下逕往高升茶館來。
一坐定,茶博士泡上茶來,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,向他使個眼色。韋小寶點了點頭,見高彥超出了茶館,於是喝了幾口茶,在桌上拋下一錢銀子,說道:「今兒這回書,沒什麼聽頭。」慢慢踱將出去,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,走得幾步,便是兩頂轎子。
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,自己跟了一段路,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,坐上了另一頂。
轎夫健步如飛,行了一頓飯時分,停了下來。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,跟着高彥超入內。一進大門,便見天地會的眾兄弟迎了上來,躬身行禮。這時李力世、關安基、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、保定等地趕到,此外樊綱、風際中、玄貞道人,以及那錢老闆都在其內。
韋小寶笑問:「錢老闆,你到底尊姓大名哪?」錢老闆道:「不敢,屬下真的是姓錢,名字叫做老本,本來的本,不是老闆的板。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。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精明得很,倘若真是做生意,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來啦。」錢老本微笑道:「韋香主,您誇獎啦!」
眾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。關安基心急,說道:「韋香主,你請看。」說着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,上面濃濃的黑墨寫着幾行字。韋小寶不接,說道:「這些字嘛,他們認得我,我可跟他們沒什麼交情,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,不認識。」
錢老本道:「韋香主,是張請帖,請咱們吃飯去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好得很哪,誰這麼賞臉?」錢老本道:「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。」
韋小寶一怔,道:「沐劍聲?」錢老本道:「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『花雕茯苓豬』的哥哥。」錢老本道:「正是!」韋小寶問道:「他請咱們大伙兒都去?」錢老本道:「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,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,率同天地會眾位英雄同去赴宴,就是今晚,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?」錢老本道:「是啊,在京城裡幹事,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。」
韋小寶道:「你想他是什麼意思?在酒飯里下他媽的蒙汗藥?」李力世道:「按理說,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麼大的名頭,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份,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,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。不過會無好會,宴無好宴,韋香主所慮,卻也不可不防。」韋上寶道:「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?哼哼,宣威火腿,過橋米線,雲南汽鍋雞,那是有得觸祭的了。」
眾人面面相覷,都不作聲。過了好一會,關安基道:「大伙兒要請韋香主示下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一頓好酒好飯,今晚大伙兒總是有得下肚的。要太太平平呢,就讓我作東道,咱們吃館子去,吃過飯後,再來推牌九賭錢,叫花姑娘也可以,都是兄弟會鈔。你們如想給我省錢呢,大伙兒就去擾那姓沐的。」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,其實卻十分滑頭,去不去赴宴,自己不拿主意。
關安基道:「韋香主請眾兄弟吃喝玩樂,那是最開心不過的。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,要是不去,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說該去?」眼光轉到李力世、樊綱、祁彪清、玄貞、風際中、錢老本、高彥超等人臉上,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。
韋小寶道:「大伙兒都說去,咱們就去吃他的,喝他的。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。毒藥來呢?咱們咕嚕一聲,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裡。這叫做英雄不怕死,怕死不英雄。」
李力世道:「大家小心在意,總瞧得出一些端倪。大伙兒商量好了,有的喝茶,有的不喝,有的飲酒,有的不飲,有的不吃肉,有的不吃魚。就算他們下毒,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盡。但如大家什麼都不吃,可又惹他們笑話了。」
眾人商量定當,閒談一會。挨到申牌時分,韋小寶除下了太監服色,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。他仍坐了轎子,在眾人簇擁之下,往南豆芽胡同而去。韋小寶心想:「在宮裡日日夜夜提心弔膽,只怕老婊子來殺我,那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?只是師父吩咐過,要我在宮裡打探消息,倘若自行出來,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,這條小命能不能保,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,走着瞧!」
南豆芽胡同約在兩里之外。轎子剛停下,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。韋小寶從轎中出來,耳邊聽得一陣嗩吶吹奏,心道:「娶媳婦兒嗎?這般熱鬧。」
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,十餘人衣冠齊楚,站在門外迎接。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,身材高瘦,英氣勃勃」說道:「在下沐劍聲,恭迎韋香主大駕。」
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,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。常言道:「居移氣,養移體」,他每日裡和皇帝相伴,什麼親王、貝勒、尚書、將軍,時時見面,也不當什麼一會子事,因此年紀雖小,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。沐劍聲名氣雖大,卻也大不過康親王、吳應熊這些人,當下拱了拱手,說道:「小公爺多禮,在下可不敢當。」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,眉目之間,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。
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,又聽白寒楓說這孩子武藝低微,油嘴滑舌,是個小潑皮,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,才做得香主,此刻見他神氣鎮定,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,心想:「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。」當下讓進門去。
廳中椅上上了河諦套子,放着錦墊,各人分賓主就座。「聖手居士」蘇岡、白寒楓和其餘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。
沐劍聲與李力世、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,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。李力世等均想:「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,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。」
僕役送上香茶,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,用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。鼓樂聲中,沐劍聲吩咐:「開席!」引着眾人走進內廳。手下人關上了廳門。
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,披着繡花桌圍,下首左右各有一桌,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,卻也頗為精緻。沐劍聲微微躬身,說道:「請韋香主上座。」韋小寶看這局面,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,說道:「這個,咱們只好不客氣啦。」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。
各人坐定後,沐劍聲道:「有請師父。」
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,陪了一個老人出來。沐劍聲站着相迎,說道:「師父,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,可給足了我們面子。」轉頭向韋小寶道:「韋香主,這位柳老師傅,是在下的受業恩師。」
韋小寶站起身來,拱手道:「久仰。」見這老人身材高大,滿臉紅光,白須稀稀落落,足有七十來歲年紀,精神飽滿,雙目炯炯有神。
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,笑道:「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……」他話聲極響,這幾句話隨口說來,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,接着道:「……果然是英才輩出,韋香主如此少年,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是少年,倒也不錯,只不過既不是英才,更不是奇才,其實是個蠢才。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,動彈不得,險些兒連『我的媽啊』也叫了出來。在下的武功當真稀鬆平常之至。哈哈,可笑!可笑,哈哈!」
眾人一聽,都愕然失色。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。
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,說道:「韋香主性子爽直,果然是英雄本色。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三分佩服,未免太多,有他媽的一分半分,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的小叫化、小把戲、小猴兒,也就是了。」那老人又哈哈大笑,道:「韋香主說笑了。」
玄貞道人道:「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、武林中人稱『鐵背蒼龍』的柳老英雄嗎?」那老人笑道:「不錯,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。」玄貞心中一懍:「我還沒通名,他已知道我名字,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。「鐵背蒼龍」柳大洪成名已久,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。清軍打平雲南,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,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,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。」躬身說道:「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,騰衝殺清兵,俠名播於天下。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,無不敬仰。」
柳大洪道:「嘿嘿,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,還說他作甚?」臉色顯得十分喜歡。
沐劍聲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。」柳大洪道:「好!」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。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着,上首是韋小寶、柳大洪,左首是李力世、關安基,右首下座是沐劍聲、上座虛位以待。天地會群豪均想:「你沐王府又要請一個什麼厲害人物出來?」只聽沐劍聲道:「扶徐師傅出來坐坐,讓眾位好朋友見了,也好放心。」
蘇岡道:「是!」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。
李力世等人一見,都是又驚又喜,齊叫:「徐三哥!」這人弓腰曲背,正是「八臂猿猴」徐天川。他臉色蠟黃,傷勢未愈,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。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,紛紛問好,不勝之喜。
沐劍聲指着自己上首的坐位,說道:「徐師傅請這邊坐。」
徐天川走上一步,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:「韋香主,你好。」韋小寶抱拳還禮道:「徐三哥你好,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?」徐天川嘆了口氣,道:「簡直沒生意。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,險些送了老命,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。」
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。樊綱道:「徐三哥,原來那日的事,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。」徐天川道:「正是。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,捉了我去,那盧……盧一峰這狗賊臭罵了我一頓,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,說要餓死我這隻老猴兒。」
眾人聽得盧一峰在內,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。樊綱、玄貞等齊向蘇岡、白寒楓道:「那日多有冒犯 。眾位英雄義氣深重,我天地會感激不盡。」蘇岡道:「不敢。我們只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,不敢居功。」白寒楓哼了一聲,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的意願。關安基道:「徐三哥給人擄去後,我們到處查察,尋不到線索,心下這份焦急,那也不用說了。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,令人好生佩服。」蘇岡道:「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,都是沐家死對頭,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。這狗官冒犯 徐三哥,給我們發覺了,也沒什麼希奇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這小公爺倒精明的很,他妹子給我扣着,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,好求我放他妹子。我且裝作不知,卻聽他有何話說。」向徐天川道:「徐三哥,你給白二俠打得重傷,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,你活得了嗎?不會就此歸天罷?」
徐天川道:「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,屬下將養了這幾日,已好得多啦。」
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。韋小寶卻笑吟吟地,似乎全然沒瞧見。
眾仆斟酒上菜,菜餚甚是豐盛。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,二來又有「鐵背蒼龍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,料想決計不致放毒,盡皆去了疑慮之心,酒到杯乾,放懷吃喝。
柳大洪喝了三杯酒,一捋鬍子,說道:「眾位老弟,貴會在京城直隸,以那一位老弟為首?」李力世道:「在京城直隸一帶,敝會之中,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。」柳大洪點頭道:「很好,很好!」喝了一杯酒,問道:「但不知這位小老弟,於貴我雙方的糾葛,能有所擔當麼?」
韋小寶道:「老伯伯,你有什麼吩咐,不妨說出來聽聽。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,小事還能擔當這麼一分半分,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。」
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,均想:「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,一開口就耍無賴,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。」
柳大洪道:「你不能擔當,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。那隻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,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老伯伯有什麼事要跟我師父說,你寫一封信,我們給你送去便是。」柳大洪嘿嘿一笑,道:「這件事嗎,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,不知如何了結,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。」
徐天川霍的站起,昂然說道:「沐小公爺、柳老英雄,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,免遭惡徒折辱,在下感激不盡。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,在下一命抵一命,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,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?樊兄弟,借你佩刀一用。」說着伸出右手,向着樊綱,意思非常明白,他是要當場自刎,了結這場公案。
韋小寶道:「慢來,慢來!徐三哥,你且坐下,不用這麼性急。你年紀一大把,怎地火氣這麼大?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?你不聽我吩咐,可也太不給我面子了。」天地會中「不遵號令」的罪名十分重大,徐天川忙躬身道:「徐天川知罪,敬奉韋香主號令。」
韋小寶點點頭,說道:「這才像話。白大俠死也死了,就算要徐三哥抵命,人也活不轉啦,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,可不是生意經。」
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,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麼。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,均想:「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,可別給這什麼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。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,傳到江湖之上,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。」
只聽韋小寶接着道:「小公爺,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,身邊就帶了這幾位朋友麼?好像少了一點罷?」
沐劍聲哼了一聲,問道:「韋香主這話是什麼用意?」韋小寶道:「那也沒什麼用意。小公爺這樣尊貴,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,來到京城,不多帶一些人保駕,一個不小心,給清廷走狗拿了去,豈不是大大的犯 不着?」沐劍聲長眉一軒,道:「清廷走狗想要拿我,可也沒這麼容易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小公爺武藝驚人,打遍天下……嘿嘿……這個對手很少,官府自然捉你不去了。不過……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,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,倘若給他們順手牽羊,反手牽牛,這麼希里呼嚕的請去了幾位,似乎也不怎麼有趣了。」
沐劍聲一直沉着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,等他說完,說道:「韋香主此言,可是譏刺在下麼?」說到這句話時,臉上神色更加難看。
韋小寶道:「不是,不是。我這人一生一世,只有給人家欺侮,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。人家抓住了我的手,你瞧,烏青也還沒退,痛得我死去活來,這位白二俠,嘿嘿,手勁真不含糊,那兩招『橫掃千軍』、『高山流水』,可了不起,去搭救你們給官府拿了去的朋友,必定管用,說什麼也是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。」
白寒楓臉色鐵青,待要說話,終於強行忍住。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,說道:「小兄弟,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,你們不大明白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老爺子太客氣了。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,『高深莫測』四字,那可不敢當了。低淺之至,低淺之至。」
柳大洪道:「小兄弟說道: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官府拿了去,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韋小寶道:「一點意思也沒有。小王爺,柳老爺子,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,多半是我喝醉了酒,胡說八道,他媽的作不得數。」
沐劍聲哼了一聲,強抑怒氣,說道:「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着。」韋小寶道:「小公爺,你想消遣嗎?你在北京城裡逛過沒有?」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:「怎麼樣?」韋小寶道:「北京城可大得很哪,你們雲南的昆明,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,是不是?」沐劍聲愈益惱怒,大聲道:「那怎麼樣?」
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,越來越不成話,插口道:「北京城花花世界,就可惜給清廷占了去,咱們稍有血性之人,無不惱恨。」
韋小寶不去理他,繼續說道:「小公爺,你今天請我喝酒,在下沒什麼報答,幾時你有空,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。有個熟人帶路,就不會走錯了。否則的話,倘若亂闖亂走,一不小心,走進了清廷的皇宮,小公爺武功雖高,可也不大方便。」
柳大洪道:「小兄弟言外有意,你如當我是朋友,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?」
韋小寶道:「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。沐王府的朋友們,武功都是極高的,什麼『橫掃千軍』、『高山流水』,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,就可惜在北京城裡人生路不熟,在街上逛逛,三更半夜裡又瞧不大清楚,胡裡胡塗的,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。」
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,問韋小寶道:「那又怎樣?」
韋小寶道:「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,一間間宮殿很多,胡亂走了進去,如果沒有皇帝、皇太后帶路,很容易迷路,一輩子走不出來,也是有的。在下沒見過世面,不知道皇帝、皇太后有沒有空,白天黑夜給人帶路。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面子大,你們手下眾位朋友們抬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,把小皇帝、皇太后這老婊子嚇倒了,也難說得很。」
眾人聽他管皇太后叫作「老婊子」,都覺頗為新鮮。關安基、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。韋小寶在肚裡常常罵太后為「老婊子」,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聲罵了出口,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。
柳大洪道:「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,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。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,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,也未可知。」
韋小寶點頭道:「柳老爺子說得不錯。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,是在皇宮裡服侍御前侍衛的。他說昨晚宮裡捉到了幾名刺客,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……」
沐劍聲失驚道:「什麼?」右手一顫,手裡的酒杯掉了下來,當的一聲,碎成幾片。
韋小寶道:「我本來倒也相信,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,派人去行刺清廷皇帝,那是……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。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,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,那可饒他們不得了。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,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。他媽的,大漢奸的手下,有什麼好東西了?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。」
柳大洪道:「小兄弟,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?在清廷宮裡擔任什麼職司?」
韋小寶搖頭道:「他是給御前侍衛掃地、沖茶、倒便壺的小廝,說出來丟臉的很,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,有什麼尊姓大名了?那些刺客給綁着,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。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,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幾刀,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。」
柳大洪道:「我也只是揣測之辭,作不得准。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,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。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,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。」
韋小寶道:「這癩痢頭小三子,跟我最好不過,他賭錢輸了,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,從來不要他還。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麼吩咐,我叫小三子去干,他可不敢推託。」
柳大洪吁了一口氣,說道:「如此甚好。不知宮裡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,叫什麼名字。這些刺客膽子不小,我們是很佩服的,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,貴友如能代為打聽,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。」
韋小寶一拍胸脯,說道:「這個容易。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,否則的話,我設法救他一個出來。交了給小公爺,一命換一命,那麼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,也就算一筆勾銷了。」
柳大洪向着沐劍聲瞧去,緩緩點頭。沐劍聲道:「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,但既去行刺清廷皇帝,總是仁人義士,是咱們反清復明的同道。韋香主,你如能設法相救,不論成與不成,沐劍聲永感大德。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,自然再也休提。」
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,說道:「小公爺不提,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,下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,捏得我大哭大叫,這味道可差勁的很。」
白寒楓霍地站起,朗聲說道:「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……我們……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,姓白的這隻手得罪了韋香主,自當斷此一手,向韋香主陪罪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不用,不用,你割一隻手給我,我要來幹什麼?再說,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,那也難說得很。這些人行刺皇帝,那是多大的罪名,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,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。我說去救人,也不過吹吹牛,大家說着消遣罷了。」
沐劍聲道:「要到皇宮中救人,自然千難萬難,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。但只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,不管救得出、救不出,大伙兒一般的同感大德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還有一件事,舍妹日前忽然失蹤,在下着急得很。天地會眾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,眼線眾多,如能代為打聽,設法相救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
韋小寶道:「這件事容易辦。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。好,咱們酒也喝夠了,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。他媽的玩他兩手,倒也快活。」一伸手,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,往八仙桌上一摔,赫然是四粒骰子,滾了幾滾,四粒儘是紅色的四點朝天,韋小寶拍手道:「滿堂紅,滿堂紅,上上大吉!唉,可不要人人殺頭,殺個滿堂紅才好。」
眾人相顧失色,盡皆愕然。
韋小寶收起骰子,拱手道:「叨擾了,這就告辭。徐三哥跟我們回去,成不成?」
沐劍聲道:「韋香主太客氣了。在下恭送韋香主、徐三爺和天地會眾位朋友的大駕。」
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、李力世、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。沐劍聲、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,眼看韋小寶上了轎,這才回進屋去。
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。關安基最是性急,問道:「韋香主,宮裡昨晚鬧刺客麼?瞧他們神情,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正是。宮裡昨晚來了刺客,這事誰也不敢泄漏,外間沒一人得知,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,自然是他們幹的。」玄貞道:「他們膽敢去行刺清廷皇帝,算得膽大包天,倒也令人好生欽佩。韋香主,他們給擒住了的人,你說能救得出麼?只怕這件事極難。」
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、柳大洪對答之時,早已打好了主意,要搭救被擒的刺客,那是決無可能,但自己屋裡床上,卻好端端的躺着一個小郡主、一個方怡。小郡主不是刺客,是天地會捉進宮去的,放了也算不得數,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,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,卻不是難事。他聽玄貞這麼問,微笑道:「多了不行,救個把人出來,多半還辦得到。徐三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,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,一命抵一命,他們也不吃虧了。何況他們連本帶利,還有利錢,連錢老闆弄來的那個小姑娘,一併也還了他們,還有什麼說的?錢老闆,明天一早,你再抬兩口死豬到御膳房去,再到我屋裡裝了人,我在廚房裡大發脾氣,罵得你狗血淋頭,說這兩口豬不好,逼你立刻抬出宮去。」
錢老闆拍掌笑道:「韋香主此計大妙。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,倒也罷了,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。」
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,說道:「徐三哥,你別煩惱。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,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。」徐天川應道:「是,是。多謝韋香主。」心中半點不信:「這小孩子家胡言亂語,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,多大的氣焰,怎會來聽你的話?」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,雖然好生感激,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。
韋小寶剛回皇宮,一進神武門,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,齊聲道:「桂公公,快去,快去,皇上傳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有什麼要緊事了?」一名太監道:「皇上已催了幾次,像是有急事。皇上在上書房。」
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。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,見他進來,臉有喜色,罵道:「他媽的,你死到那裡去啦?」
韋小寶道:「回皇上: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,如不一網打盡,恐怕不大妙,說不定還會鬧事,可叫皇上操心,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。因此剛才換了便服,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,想探聽一下,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,是不是在京城之中。」
康熙道:「很好,可探到了什麼消息?」韋小寶心想:「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,未免太巧。」說道:「走了半天,沒見到什麼惹眼之人,明天想再去查察。」
康熙道:「你亂走瞎闖,未必有用。我倒有個主意。」
韋小寶喜道:「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。」康熙道:「適才多隆稟告,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,不論怎麼拷打誘騙,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,看來便再拷問,也問不出一句真話。我想不如放了他們。」韋小寶道:「放了?這……這太便宜他們了。」
康熙道:「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,雖然叛逆犯 上,殺不殺無關大局,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,一網打盡,方無後患。」說到這裡,微笑道:「放了小狼,小狼該去找母狼罷?」
韋小寶大喜,拍掌笑道:「妙極,妙極!咱們放了刺客,卻暗中盯着,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。皇上神機妙算,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。」
康熙笑道:「什麼勝過三個諸葛亮?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。只是如何盯着刺客,不讓他們發覺,倒不大易辦。小桂子,我給你一件差使,你假裝好人,將他們救出宮去,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,自然帶你去了。」韋小寶沉吟道:「這個……」康熙道:「這件事自然頗為危險,倘若給他們察覺了,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,只可惜我是皇帝,否則的話,我真想自己去干一下子。這滋味可妙得很哪。」
韋小寶道:「皇上叫我去干,自然遵命,再危險的事也不怕。」
康熙大喜,拍拍他的肩膀,笑道:「我早知你又聰明,又勇敢,很肯替我辦事。你是小孩子,刺客不會起疑。我本想派兩個武功好的侍衛去干,可是刺客不是笨人,未必會上當。一次試了不靈,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。小桂子,你去辦這件事,就好象我親身去辦一樣。」
康熙學武功之後,躍躍欲試。一直想干幾件危險之事,但身為皇帝,畢竟不便涉險,派韋小寶去干,就拿他當作自已替身,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,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。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,武功不及我,聰明不及我,他辦得成,我自然也辦得成,差他去辦,和自己親手去干,也已差不了多少,雖然不能親歷其境,但也可想象得之。
康熙又道:「你要裝得越像越好,最好能當着刺客之面,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,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。我再吩咐多隆,叫他放鬆盤查,讓你帶着他們出宮。」
韋小寶應道:「是!不過侍衛的武功好,只怕我殺他們不了。」康熙道:「你隨機應變好了,但可得小心,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。」韋小寶伸了舌頭,道:「倘若給侍衛殺了,那可死得不明不白,小桂子反而成為反賊的同黨。」
康熙雙手連搓,很是興奮,說道:「小桂子,你干成了這件事,要我賞你些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這件事倘若辦成功,皇上一定開心。只要皇上開心,那可比什麼賞賜都強。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麼既有趣、又危險的玩意兒,仍然派我去辦,那就好得很了。」康熙大喜,道:「一定,一定!唉,小桂子,可惜你是太監,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。」
韋小寶心念一動,道:「多謝皇上。」心想:「總有一天,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,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。」說道:「皇上,我求你一個恩典。」康熙微笑道:「想做大官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是!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,倘若闖出了禍,惹皇上生氣,你可得饒我性命,別殺我頭。」
康熙道:「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,你這顆腦袋瓜子,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。」說着哈哈大笑。
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,尋思:「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,但憑着皇上剛才那番話,變成了奉旨放刺客,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。刺客的真正頭兒,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,要不要奏知皇上,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傢伙抓了起來?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,定然不饒。他媽的,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?」
他在宮裡人人奉承,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,一時之間,真想在宮裡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了,但一想到皇太后,不由得心是一寒:「這老婊子說什麼也要尋我晦氣,老子在宮裡可耽不長久。」
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。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。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,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,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,一見他到來,喜歡得什麼似的,一躍而起,迎了上來,笑道:「桂公公,什麼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?」
韋小寶笑道:「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。」湊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皇上差我來幫着套套口供,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。」趙齊賢點頭道:「是。」低聲道:「三個反賊嘴緊得很,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,總是一口咬定,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讓我去問問。」
走進西廳,見木柱上綁着三條漢子,光着上身,已給打得血肉模糊。一個是虬髯大漢,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一個皮色甚白,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,胸口刺着個猙獰的虎頭。韋小寶尋思:「不知這二人之中,有沒那劉一舟在內?」轉頭向趙齊賢道:「趙大哥,恐怕你們捉錯了人,你且出去一會。」趙齊賢道:「是。」轉身出去,帶上了門。
韋小寶道:「三位尊姓大名?」那虬髯漢子怒目圓睜,罵道:「狗太監,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。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我受人之託,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……」
他此話一出,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,互相望了一眼。那虬髯漢子問道:「你受誰的托?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,有呢,我有話說,沒有嘛,那就算了。」三人又是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有遲疑之色,生怕上當。那虬髯漢子又問:「你是誰?」韋小寶道:「托我那兩位朋友,一位姓沐,一位姓柳。『鐵背蒼龍』,你們認不認識?」
那虬髯漢子大聲道:「『鐵背蒼龍』柳大洪在雲南四川一帶,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?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,流落江湖,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。」一面說,一面連連搖頭。
韋小寶點頭道:「三位既然不認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,那麼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,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。」說着拉開架子,使了兩招沐家拳,自然是「橫掃千軍」與「高山流水」。
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「咦」了一聲。韋小寶停手問道:「怎麼?」那人道:「沒什麼。」虬髯漢子問道:「這些招式是誰教的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老婆教的。」虬髯漢子呸了一聲,道:「太監有什麼老婆?」說着不住搖頭。他本來罵韋小寶為「狗太監」,後來聽他言語有異,行動奇特,免去了這個「狗」字。
韋小寶道:「太監為什麼不能有老婆?人家願嫁,你管得着麼?我老婆姓方,單名一個怡字……」
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,喝道:「胡說!」
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,眼中要噴出火來,情急之狀已達極點,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了,見他一張長方臉,相貌頗為英俊,只是暴怒之下,神情未免有些可怖,當下笑道:「什麼胡說?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。跟我做媒人的姓蘇,名叫蘇岡,有個外號叫作『聖手居士』。還有個媒人姓白,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,那白寒楓窮極無聊,就給人做媒人騙錢,收殮他死了的兄長……」
那年輕人越聽越怒,大吼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
那虬髯漢子搖頭道:「兄弟,且別作聲。」向韋小寶道:「沐王府中的事兒,你倒知道得挺多。」
韋小寶道:「我是沐王府的女婿,丈人老頭家裡的事,怎麼不知道?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,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。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,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,進皇宮來行刺。你想……吳三桂這大漢奸……」說到這裡,壓低了嗓子道:「勾結外敵,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竟然雙手奉送給了清廷。吳三桂這傢伙,凡是我漢人,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,吃他的肉。劉一舟這小子,什麼主子不好投靠,幹麼去投了吳三桂?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,再也不肯嫁他了。」
那年輕人急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那虬髯漢子搖頭道:「人各有志,閣下在清宮裡當太監,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情。」
韋小寶道:「對,對!當然沒什麼光彩。我老婆記掛着舊情人,定要我查問清楚,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,如果真的死了,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,從此沒了牽掛。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,燒些紙錢。三位朋友,你們這裡沒有劉一舟這人,是不是?那我去回複方姑娘,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。」說着轉身出外。
那年輕人道:「我就是……」那虬髯漢子大喝:「別上當!」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,怒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。
韋小寶閃身避開,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,決計難以掙脫,心想:「這人明明是劉一舟,他本就要認了,卻給這大鬍子阻住。」一沉吟間,已有了計較,說道:「你們在這裡等着,我再去問問我老婆。」
回到外間,向趙齊賢道:「我已問到了些端倪,別再拷打了,待會兒我再來。」
其時天已昏黑,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,不即回房,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監,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,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,今日要設宴慶賀,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,不必由小太監服侍。
他開鎖入房,輕輕推開內室房門。沐劍屏低呼一聲,坐了起來,輕聲道:「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」韋小寶笑道:「等得你心焦死了,是不是?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。」
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,問道:「什麼好消息?」
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,見方怡雙眼紅紅地,顯是哭泣過了,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消息在你是大好,對我卻是糟透糟透,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。唉,劉一舟這傢伙居然沒死。」
方怡「啊」的一聲呼叫,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。
沐劍屏喜道:「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?」
韋小寶道:「死是還沒死,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。他給宮裡侍衛擒住了,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裡來行刺的,死罪固然難逃,傳了出去,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,殺了頭之後,這聲名也就臭得很。」
方怡上身抬起,說道:「我們來到皇宮之前,早就已想到此節,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,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,自己的性命和死後聲名,早已置之度外。」
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道:「好,有骨氣!吾老公佩服得很。方姑娘,咱們有一件大事,得商量商量。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,那你就怎樣?」
方怡眼中精光閃動,雙頰微紅,說道:「你當真救得我劉師哥,你不論差我去做什麼艱難危險之事,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。」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十分乾脆。
韋小寶道:「咱們訂一個約,好不好?小郡主作個見證。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,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『鐵背蒼龍』柳大洪柳老爺子……」沐劍屏接口道:「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?」韋小寶道:「沐家小公爺和『鐵背蒼龍』大名鼎鼎,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。」沐劍屏道:「你是好人,如果能救得劉師哥,大伙兒都感激你的恩情。」
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不是好人,我只做買賣。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,乃是行刺皇帝的欽犯 。我要救他,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,是不是?官府一查到,不但我人頭落地,連我家裡爺爺、奶奶、爸爸、媽媽、三個哥哥、四個妹子,還有姨丈、姨母、姑丈、姑母、舅舅、舅母、外公、外婆、表哥、表弟、表姊、表妹,一古腦兒都得砍頭,是不是?這叫做滿門抄斬。我家裡的金子、銀子、屋子、鍋子、褲子、鞋子,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,是不是?」
他問一句「是不是」,沐劍屏點了點頭。
方怡道:「正是,這件事牽累太大,可不能請你辦。反正我……我……師哥死了,我也不能活着,大家認命罷啦。」說着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。
韋小寶道:「不忙傷心,不忙哭。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,淚珠兒一流下來,我心腸就軟了。方姑娘,為了你,我什麼事都干。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。咱們一言為定,救不出你劉師哥,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。救出了你劉師哥,你一輩子做我老婆。大丈夫一言既出。什麼馬難追,就是這一句話。」
方怡怔怔的瞧着他,臉上紅暈漸漸退了,現出一片蒼白,說道:「桂大哥,為了救劉師哥性命,什麼事……什麼我都肯,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,要我一輩子……一輩子服侍你,也無不可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
剛說到這裡,屋外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「桂公公,送酒菜來啦!」方怡立即住口。
韋小寶道:「好!」走出房去,帶上了房門,打開屋門。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,走進屋來,在堂上擺了起來,十二大碗菜餚,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。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,恭恭敬敬的道:「桂公公,還短了什麼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行了,你們回去罷。」每人賞了一兩銀子,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。
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,把菜餚端到房中,將桌子推到床前,斟了三杯酒,盛了三碗飯,問道:「方姑娘,你剛才說『只不過,只不過』,到底只不過什麼?」
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着坐起身來,臉上一紅,低下頭去,隔了半晌,低聲道:「我本來想說,你是宮中的執事,怎能娶妻?但不管怎樣,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,我一輩子陪着你就是了。」
她容色晶瑩如玉,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,嬌艷不可方物。韋小寶年紀雖小,卻也瞧得有點魂不守舍,笑道:「原來你說我是太監,娶不得老婆。娶得娶不得老婆,是我的事,你不用擔心。我只問你,肯不肯做我老婆?」
方怡秀眉微蹙,臉上薄含怒色,隔了半晌,心意已決,道:「別說做你妻子,就是你將我賣到窯子裡做娼妓,我也甘願。」
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,定然大不高興,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,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,笑吟吟的道:「好,就是這麼辦。好老婆,好妹子,咱三個來喝一杯。」
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,待見他手刃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,用奇藥化去他屍體,而宮中眾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,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。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,雖無正式婚姻之約,二人早已心心相印,一個非君不嫁,一個非卿不娶。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干此大事,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為侍衛所擒,苦於自己受傷,相救不得,料想情郎必然殉難,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,還能設法相救,心想:「但教劉郎得能脫險,我縱然一生受苦,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。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?他只不過喜歡油嘴滑舌,討些口頭上的便宜,我且就着他些便了。」想明白了這節,便即微微一笑,端起酒杯,說道:「這杯酒就跟你喝了,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,難免做我劍下之鬼。」
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,心中大樂,也端起酒杯,說道:「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,不得抵賴。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,你卻反悔,又要去嫁他,那便如何?你們兩個夾手夾腳,我可不是對手,他一刀橫砍,你一劍直劈,我桂公公登時分為四塊,這種事不可不防。」
方怡收起笑容,肅然道:「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,桂公公若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,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為妻,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。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,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輩子。若有二心,教我萬劫不得超生。」說着將一杯酒潑在地下,又道:「小郡主便是見證。」
韋小寶大喜,問沐劍屏道:「好妹子,你可有什麼心上人,要我去救沒有?」沐劍屏道:「沒有!我怎麼會有什麼心上人了?」韋小寶道:「可惜,可惜!」沐劍屏道:「可惜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,我也去救了他出來,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麼?」沐劍屏道:「呸!有了一個老婆還不夠,得隴望蜀!」
韋小寶笑道:「癩蛤蟆想吃逃陟肉!喂,好妹子,跟你劉師哥一塊兒被擒的,還有兩個人,一個是絡腮鬍子……」沐劍屏道:「那是吳師叔。」韋小寶道:「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花,胸口有個老虎頭的。」沐劍屏道:「那是青毛虎敖彪,是吳師叔的徒弟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那吳師叔叫什麼名字?」沐劍屏道:「吳師叔名叫吳立身,外號叫作『搖頭獅子』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這外號取得好,人家不論說什麼,他總是搖頭。」
沐劍屏道:「桂大哥,你既去救劉師哥,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吳師叔和敖彪,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?」沐劍屏道:「不知道,你問來幹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,肯不肯讓我占些便宜,否則我拼命去救人,豈不是白辛苦一場?」
驀地里眼前黑影一晃,一樣物事劈面飛來,韋小寶急忙低頭,已然不及,拍的一聲,正中額角。那物事撞得粉碎,卻是一隻酒杯。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:「啊喲!」韋小寶躍開三步,連椅子也帶倒了,額上鮮血涔涔而下,眼中酒水模糊,瞧出來白茫茫一片。
只聽方怡喝道:「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,姑娘也不想活啦,免得整日受你這等沒來由的欺侮!」原來這隻酒杯正是方怡所擲,幸好她重傷之餘,手上勁力已失。韋小寶額頭給酒杯擊中,只劃損了些皮肉。
沐劍屏道:「桂大哥,你過來,我給你瞧瞧傷口,別讓碎瓷片留在肉里。」
韋小寶道:「我不過來,我老婆要謀殺親夫。」
沐劍屏道:「誰叫你瞎說,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?連我聽了也生氣。」
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啊,我明白啦,原來你們兩個是喝醋,聽說我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,我的大老婆、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。」
沐劍屏拿起酒杯,道:「你叫我什麼?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!」
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,見沐劍屏佯嗔詐怒,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,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,自己額頭雖然疼痛,心中卻是甚樂,說道:「大老婆投了我一隻酒杯,小老婆如果不投,太不公平。」走上一步,說道:「小老婆也投罷!」
沐劍屏道:「好!」手一揚,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。韋小寶竟不閃避,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。他伸出舌頭,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,嘖嘖稱賞,說道:「好吃,好吃!大老婆打出的血,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,啊喲,鮮死我了,鮮死我了!」
沐劍屏先笑了出來,方怡噗哧一聲,忍不住也笑了,罵道:「無賴!」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,交給沐劍屏,道:「你給他抹抹。」沐劍屏笑道:「你打傷了人家,幹麼要我抹?」方怡掩口道:「你不是他的小老婆麼?」沐劍屏啐道:「呸!你剛才親口許了他的,我可沒許過。」方怡笑道:「誰說沒許過?他說:『小老婆也投罷!』你就把酒潑他,那不是自己答應做他小老婆了?」
韋小寶笑道:「對,對!我大老婆也疼,小老婆也疼。你兩個放心,我再也不去勾搭別的女人了。」
方怡叫韋小寶過來,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,給他抹乾了血。
三人不會喝酒,肚中卻都餓了,吃了不少菜餚。說說笑笑,一室皆春。
飯罷,韋小寶打了個呵欠,道:「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,還是跟小老婆睡?」
方怡臉一沉,正色道:「你說笑可得有個譜,你再鑽上床來,我……我一劍殺了你。」
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總有一天,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裡。」將飯菜搬到外堂,取過一張蓆子鋪在地下,和衣而睡。這時實在疲倦已極,片刻間便即睡熟。
次日一早醒來,覺得身上暖烘烘地,睜眼一看,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,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,坐起身來,見床上紗帳低垂。隔着帳子,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。
他悄悄站起,揭開帳子,但見方怡嬌艷,沐劍屏秀雅,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,如明珠,如美玉,說不出的明麗動人。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,卻怕驚醒了她們,心道:「他媽的,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、小老婆,老子可快活得緊。麗春院中那裡有這等俊俏的小娘。」
他輕手輕腳去開門。門樞嘰的一響,方怡便即醒了,微笑道:「桂……桂……你早。」韋小寶道:「桂什麼?好老公也不叫一聲。」方怡道:「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放心,我這就去救人。」
沐劍屏也醒了過來,問道:「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麼?」
韋小寶道:「我們一直沒睡,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。」打了呵欠,拍嘴說道:「好睏,好睏!我這可要睡了。」又伸了個懶腰。
方怡臉上一紅,道:「跟你有什麼話好說?怎說得上一夜?」
韋小寶一笑,道:「好老婆,咱們說正經的。你寫一封信,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,他才肯信我,跟我混出宮去。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……」沐劍屏道:「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。」韋小寶道:「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,劉一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。」方怡道:「你別胡扯!不過要寫封信,倒也不錯。可是……可是寫什麼好呢?」
韋小寶道:「寫什麼都好,就說我是你的老公,天下第一的大好人,最有義氣,受了你的囑託,前來相救,貨真價實,十足真金。」找齊了海天富的筆硯紙張,磨起了墨,將一張白紙放在小桌上,推到床前。方怡坐起身來,接過了筆,忽然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,哽咽道:「我寫什麼好?」
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,心腸忽然軟了,說道:「你寫什麼都好,反正我不識字。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,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,就不要我救了。」方怡道:「你不識字?你騙我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如識字,我是烏龜王八蛋,不是你老公,是你兒子,是你灰孫子。」
方怡提筆沉吟,只感難以落筆,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。
韋小寶滿腔豪氣,難以抑制,大聲道:「好啦,好啦!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後,你嫁給他便是,我不跟他爭了。反正你跟了我之後,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,與其將來戴綠帽,做烏龜,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,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。你愛寫什麼便寫什麼,他媽的,老子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了。」
方怡一對含着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,低下頭來,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,亦有感激之情,在紙上寫了幾行字,將紙折成一個方勝,說道:「請……請你交給他。」
韋小寶心中暗罵:「他媽的,你啊你的,大哥也不叫一聲,過河拆橋,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。」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,裝出一股豪氣干雲的模樣,便不能再逼着方怡做老婆,接過方勝,往懷中一揣,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,心想:「要做英雄,就得自己吃虧。好好一個老婆,又雙手送了給人。」
乾清宮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。他早已得了多隆的囑咐,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,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跡,讓刺客起疑,見韋小寶到來,忙迎將上去,使個眼色,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,低聲問道:「桂公公,你要怎麼救人?」
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,心想:「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,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。這張老哥對我甚好,倒有些不忍殺他。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,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。」沉吟道:「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,隨機應變便了。」
張康年笑着請了個安,道:「多謝桂公公。」韋小寶道:「又謝什麼了?」張康年道:「小人跟着桂公公辦事,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。小人升官發財,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。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,將來只怕一件事。」張康年一驚,問道:「怕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就只怕你家的倉庫太小,裝不下這許多銀子。」張康年哈哈大笑,跟着收起笑聲,低聲道:「公公,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,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,說什麼也要保公公做到宮裡的太監總首領。」
韋小寶微笑道:「那可妙得很了,等我大得幾歲再說罷。」跟着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,問道:「瑞副總管那裡去了?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,怎地一直不見瑞副總管?」張康年道:「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。」韋小寶點點頭,道:「你見到瑞副總管時,請他到我屋裡來一趟,皇上吩咐了,有幾句話要問他。」張康年答應了。
韋小寶走進侍衛房,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。一晚不見,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,雖然未再受拷打,但兩日兩晚未進飲食,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。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,神態十分恭敬。
韋小寶大聲道:「皇上有旨,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,立即斬首示眾。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,讓他們吃得飽飽地,免得死了做餓鬼。」眾侍衛齊聲答應。
那虬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:「我們為平西王盡忠而死,流芳百世,勝於你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。
一名侍衛提起鞭子,刷的一鞭打去,罵道:「吳三桂這反賊,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。」
劉一舟神情激動,雙眼向天,口唇輕輕顫動,不知在說些什麼。
眾侍衛拿了三大碗飯、三大碗酒進來。韋小寶道:「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,嚇得全身發抖,只怕酒也喝不下,飯也吃不落啦。三位兄弟辛苦些,餵他們每人喝兩口酒,可不能多喝。這一大飯嘛,就餵他們吃了。要是喝得醉了,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,可太便宜了他們,去到陰世,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,大大生氣,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,那可又害苦了他們。」眾侍衛都笑了起來,餵三人喝酒吃飯。
吳立身大口喝酒,大口吃飯,神色自若,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:「狗奴才!」劉一舟臉色慘白,食不下咽,吃不到小半碗,就搖頭不吃了。
韋小寶道:「好啦,大伙兒出去。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,問了之後再殺頭。」
張康年躬身道:「是!」領着眾侍衛出去,帶上了門。
韋小寶聽得眾人腳步聲走遠,咳嗽一聲,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,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。吳立身罵道:「狗太監,有什麼好笑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自笑我的,關你什麼事?」
劉一舟突然說道:「公公,我……我就是劉一舟!」
韋小寶一怔,還未答話。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:「你胡說什麼?」劉一舟道:「公公,求求你救我一救,救……救我們一救。」吳立身喝道,「貪生怕死,算什麼英雄好漢,何必開口求人?」劉一舟道:「他……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,托……托他來救……救我們的。」吳立身搖頭道:「他這等騙人的言語,也信得的?」
韋小寶笑道:「『搖頭獅子』吳老爺子,你就瞧在我臉上,少搖幾次頭罷。」吳立身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,是你的得意弟子,是不是?名師必出高徒,佩服,佩服。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,驚疑不定。
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,打了開來,放在劉一舟面前,笑道:「你瞧這是誰寫的字?」
劉一舟一看,大喜過望,顫聲道:「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跡。吳師叔,方師妹說這……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,叫我一切都聽他的話。」
吳立身道:「給我瞧瞧。」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,心想:「這上面不知寫了些什麼情話。我這大老婆不要臉,一心想偷漢子,什麼肉麻的話都寫得出。」只聽吳立身讀道:「『劉師哥:桂公公是自己人,義薄雲天,干冒奇險,前來相救,務須聽桂公公指示,求脫虎口。妹怡手啟。』嗯,這上面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,倒是不假。」
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讚自己「義薄雲天」,不明白「義薄雲天」是什麼意思,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,「薄」得飛上了天,還有什麼剩下的?但以前曾經好幾次聽人說過,知道確是一句大大的好話,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一舟說什麼肉麻情話,更是歡喜,說道:「那還有假的?」
劉一舟問道:「公公,我那方師妹在那裡?」韋小寶心道:「在我床上。」口中說道:「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,我救了你們出去之後,再設法救她,和你相會。」
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,哽咽道:「公公的大恩大德,真不知何以為報。」他適才聽韋小寶說,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,他本來膽大,可是突然間面臨生死關頭,恐懼之情再也難以克制,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,只盼在千鈞一髮之際留得性命,待見方怡的書信,得知活命有望,這一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。
吳立身卻臨危不懼,仍要查究清楚,問道:「請問閣下尊姓大名。何以肯加援手?」
韋小寶道:「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。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,你們別奇怪,我從前是癩痢,現今不癩了。我有個好朋友,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,名叫韋小寶。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,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,為了爭執擁唐、擁桂什麼的,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松。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干休。但人死了活不轉來,沒有法子,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,賠還給沐王府,以便顧全雙方義氣。」
跟天地會的糾葛,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,當下更無懷疑,不住的搖頭,又點頭,說道:「這就是了。在下適才言語冒犯 ,多有得罪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好說,好說!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,可得想個妙法。」
劉一舟道:「桂公公想的法子,必是妙的,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我可還沒想出什麼主意呢。」問吳立身道:「吳老爺子可有什麼計策?」吳立身道:「皇宮裡狗侍衛極多,白天是闖不出去的。等到晚間,你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,讓我們乘黑衝殺出去便是。」
韋小寶道:「此計極妙,就怕不是十拿九穩。」在廳上走來走去,籌思計策。
敖彪道:「沖得出去最好,沖不出去,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。」劉一舟道:「敖師哥,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。」敖彪怒目向他瞪視。
韋小寶心想:「最好是有什麼迷藥,將侍衛迷倒,便可不傷人命。」走到外室,向張康年道:「張大哥,我要用些迷藥,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。」張康年笑道:「行,行。趙二哥那裡現成有的是蒙汗藥,我馬上去拿。」韋小寶笑問:「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?作什麼用的?」張康年低聲道:「不瞞公公說,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,吩咐了要悄悄的干,不能張揚。這人武功了得,我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,而且不能活捉。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,做了手腳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你們打不過人家,就攪鬼計。」問道:「結果大功告成?」張康年笑道:「手到擒來。」
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,就得多問幾句:「捉的是什麼人?犯 了什麼事?」張康年道:「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,聽說是得罪了太后。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,逼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,後來在他嘴上、鼻上貼了桑皮紙,就這麼活生生的悶死了他。」
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:「原來老婊子為的又是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。瑞棟取到經書後,幹麼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,卻藏在自己身上?這不是想自行吞沒嗎?」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:「嗯,是了,老婊子一見到瑞棟,來不及問經書的事,立即便派他來殺我。瑞棟是想先殺老子,再繳經書,卻變成了戲文『長坂坡』中那個夏候什麼的小花臉,先送性命,再送寶劍。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?」隨口問道:「那是什麼經書?這樣要緊。」張康年道:「那可不知道了。我這就取蒙汗藥去。」
韋小寶道:「煩你再帶個訊,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,是我相請眾位哥兒的。」
張康年喜道:「公公又賞酒喝。只要跟着公公,吃的喝的,一輩子不用愁短得了。」
過不多時,張康年取了蒙汗藥回來,好大的一包,怕不有半斤多重,低聲笑道:「這一大包藥,足夠迷倒幾百人。點子倘若只有一人,用手指甲挑這麼一點兒,和在茶里酒里,那就夠了。」跟着吩咐眾侍衛搬桌擺凳,說道桂公公賞酒。眾侍衛大喜,忙着張羅。
韋小寶道:「把酒席擺在犯 人廳里,咱們樂咱們的,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,饞涎滴滴流。」
酒席設好,御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(按:清宮中低級雜役,滿洲語
鹿鼎記
鹿鼎記
《鹿鼎記》是金庸創作的一部長篇武俠小說,講述從小在揚州妓院長大的韋小寶周旋於皇帝朝臣之間,塑造了一個與傳統俠客完全不同的小人物形象,並借這個形象諷刺了一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迂腐頑固的思想,表現了民族統一的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