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

靴聲響到門口,那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,見那靴子不大,來人當時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,當即放心,將燒餅放入口中,卻也不敢咀嚼,只是用唾液去慢慢浸濕燒餅,待浸軟了吞咽。
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,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,韋小寶心想:「也是個偷食的,我大叫一聲衝出去,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,我便可大嚼一頓了。」又想:「剛才真笨,該當罷幾碟點心倒在袋裡便走。這裡又不是麗春院,難道短了什麼,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?」
忽聽得砰砰聲響,那男孩在敲擊什麼東西,韋小寶好奇心起,探頭張望,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,身穿短打,伸拳擊打樑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。他打了一會,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。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,隨即雙臂伸出,抱住了皮人的腰,將之按倒在地,所用手法,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跤的滿人一般。韋小寶哈哈一笑,從桌底鑽了出來,說道:「皮人是死的,有什麼好玩?我來跟你玩。」
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,臉上又纏了白布,微微一驚,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,登時臉現喜色,道:「好,你上來!」
韋小寶撲將過去,便去扭男孩的手臂。那男孩一側身,右足一勾,韋小寶站立不住,立時倒了。那男孩道:「呸,你不會摔跤。」韋小寶道:「誰說不會?」躍起身來,去抱他左腿。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,韋小寶一閃,那男孩便抓了一個空。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,突然左手出拳,擊中那男孩下顎,砰的一聲,正好打中。
那男孩一怔,眼中露出怒色。韋小寶笑道:「呸,你不會摔跤!」那男孩一言不發,左手虛幌,韋小寶斜身避讓,那男孩手肘驟出,正撞在他的腰裡。韋小寶大叫一聲,痛得蹲了下來。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,十指互握,扣住了他後頸,將他身上越壓越低。韋小寶左足反踢。那男孩雙手猛推,將韋小寶身子送出,拍的一聲,跌了個狗吃屎。韋小寶大怒,翻滾過去,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,使勁拖拉,那男孩站立不住,倒了下來,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。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,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。韋小寶呼吸不暢,拼命伸足力撐,翻了幾下,終於翻到了上面,反壓在那男孩身上。只是他人小身輕,壓不住對方,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。
韋小寶極是溜滑,放開男孩雙腿,鑽到他身後,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。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,韋小寶仰面便倒。那男孩撲上去叉住他頭頸,喝到:「投不投降?」
韋小寶左足勾轉,在那溜滑腰間擦了幾下,那溜滑怕癢,嘻的一笑,手勁便鬆了。韋小寶乘機躍起,抱住他頭頸。那溜滑使出摔跤手法,抓住了韋小寶後領,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。韋小寶一陣暈眩,動彈不得。那溜滑哈哈大笑,說道:「服了麼?」
韋小寶猛地躍起,一個頭錘,正中對方小腹。那溜滑哼了一聲,倒退幾步。韋小寶沖將上去,那溜滑身子微斜,橫腳鈎掃。韋小寶摔將下來,很命抱住了他大腿。兩人同時跌倒。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,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,翻了十七八個滾,終於兩人互相扭住,呼呼喘氣,突然之間,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,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,慢慢放開了手。
那男孩一伸手,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,笑道:「包住了頭幹什麼?」
韋小寶吃了一驚,便欲伸手去奪,但想多方既已看到自己的真面目,再加掩飾也是無用,笑道:「包住了臉,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。」那男孩站起身來,笑道:「好啊,原來你時時到這裡偷食。」韋小寶道:「時時倒不見得。」說着也站了起來,見那男孩眉清目秀,神情軒昂,對他頗有好感。
那男孩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韋小寶道:「小桂子,你呢?」那男孩略一遲疑,道:「我叫……叫小玄子。你是那個公公手下的?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海老公。」小玄子點了點頭,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,拿起一塊點心便吃。韋小寶不肯服輸,心想你大膽偷食,我的膽子也不小子你,當即拿起一塊千層糕,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。
小玄子笑了笑,道:「你沒學過摔將,可是手腳挺靈活,我居然壓你不住,再打幾個回合,你便輸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也不見得,咱們再打一會試試。」小玄子道:「很好!」兩人又扭打起來。
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手腳之技,年紀和力氣都大過韋小寶,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,與大流氓,小無賴也不知大過多少場架,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。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,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,並非拼命,什麼拗手指,拉辮子,咬咽喉,抓眼珠,扯耳朵,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,倒也一項沒使。這麼一來,那就難以取勝,扭打了幾個回合,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。小玄子笑道:「投不投降?」韋小寶道:『死也不降。「小玄子哈哈一笑,跳了下來。
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。小玄子搖手笑道:「今天不打了,明天再來。不過你不是我對手,再打也沒用。「韋小寶不服氣,摸出一錠銀子,約有三兩上下,說道:「明天再打,不過要賭錢,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。「小玄子一怔,道:「好,咱們打個彩頭。明天我帶一怔來,中午時分,在這裡再打過。「韋小寶道:「死約會不見不散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「這」駟馬難追「的駟」他總是記不住,只得隨口含糊帶過。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錯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」說着出屋而去。
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,放在懷裡,走出屋去,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,雖在獄中,也要越獄赴約,雖然身受重傷,仍是誓守信約,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,這等氣概,當真令人佩服。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,聽得多了,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,大豪傑,即與人訂下比武之約,豈可不到?心想明日要來,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,於是順着原路,慢慢覓到適才賭錢之處。先前向着右首走,以至越走越遠,這次折而向左,走過兩道迴廊,依稀記得庭院中的花木曾經見過,一路尋將過去,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。
他走到門口,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,問道:「公公,你好些了嗎?」海老公沉聲道:「好你個屁!快進來!」
韋小寶走近屋去,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,那張倒塌了桌子已換過了一張。海老公問道:「贏了多少?」韋小寶道:「贏了十幾兩銀子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海老公道:「不過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過借給了老吳。」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,除了借給老吳之外,還有八九兩剩下,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,不免報帳時不盡不實。
海老公臉一沉,說道:「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麼用?他又不是上書房的。怎麼不借給溫家哥兒倆?」韋小寶不明緣故,道:「溫家哥兒沒向我借。」海老公道:「沒向你借,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?我吩咐你的話,難道都忘了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昨晚殺了這小孩,嚇得什麼都忘了。要借給溫家哥兒,不錯,不錯,你老人家卻是吩咐過的。」
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殺個把人,有什麼了不起啦?不過你年紀小,沒殺過人,那也難怪。那部書,你沒有忘記?」韋小寶道:「那部書……書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海老公又哼了一聲,道:「當真什麼都忘記了?」韋小寶道:「公公,我……我頭痛得很,怕……怕得厲害,你又咳得這樣,我真擔心,什……什麼都糊塗了。」
海老公道:「好,你過來!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走近了幾步。海老公道:「我再說一遍,你倘若再不記得,我殺了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想:「你只要說一遍,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。」
海老公道:「你去贏溫家哥兒倆的銀子,他們輸了,便借給他們,借得越多越好。過得幾日,你便要他們帶你到上書房去。他們欠了你錢,不敢不依,如果推三推四,你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帳。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,自會乘皇上不在……」韋小寶道:『皇上?「海老公道:『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沒……沒什麼。」海老公道:『他們會問你,到上書房幹什麼,你就說人往高處走,盼望見到皇上,能夠在上書房當差。溫家兄弟不會讓你見到皇上的,帶你過去時,皇上一定不在上書房裡,你就得設法偷一部書出來。」
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,心念一動:「難道這裡是皇宮?不識北京城裡的大妓院?啊喲喂,是了,是了,若不是皇宮,那有這等富麗堂皇的?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。」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,皇后,太子,公主,以及宮女,太監,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龍袍,餘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。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,不過戲台上的那些太監,服色打扮跟海老公,老吳他們完全不同,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塵揮來揮去,唱的戲文沒一句好聽。他和海老公相處一日,又和老吳,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,可不知他們便是太監,此刻聽到海老公這麼說,這才漸漸省悟,心道:『啊喲,這麼一來,我豈不變成了太監?」
海老公厲聲道:「你聽明白了沒有?「韋小寶道:「是,是,明白了,要到皇……皇帝的書房去。」海老公道:「到皇上的書房去幹什麼『去玩嗎?」韋小寶道:「是去偷一部書出來。」海老公道:「偷什麼書?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什麼書……我……我記不起來了。」海老公道:「我再說一遍,你好好記住了。那是一部佛經,叫做「四十二章經』,這部書的模樣挺舊的,一共有好幾本,你要一起拿來給我。記住了嗎?叫什麼?」韋小寶喜道:「叫做『四十二章經』。」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,問道:「有什麼開心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一提,我便記起了,所以高興。」
原來他聽海老公要他到上書房去「偷書」,「偷」是絕對不困難,「書」卻難倒了人。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,要分辨什麼書,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,待得聽說書叫做「四十二章經」,不由得心花怒放,「章經」是什麼不得而知,「四十二」三字卻是識得的,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,不禁大為得意。
海老公又道:「在上書房偷書,手腳可得乾淨利落,假如讓人瞧見了,你便有一百條性命也不在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我理會得,偷東西給人抓住了,還有好戲唱嗎?」靈機一動,說道:「不過我決不會招出你公公出來。「海老公道:「招不招我出來,也沒什麼相干了。」咳了一陣,說道:「今天你幹得不錯,居然贏到了錢。他們沒起疑心罷?」韋小寶笑道:「嘿嘿,沒有,沒有,那怎麼會?「想要自稱自贊一番,終於忍住。海老公道:「別躲懶,左右閒着沒事,便多練練。」
韋小寶聽了,走進房中,只見桌上放着碗筷,四菜一湯,沒人動過,忙道:「公公,你不吃飯?我裝飯給你。」海老公道:「不餓,不吃,你自己吃好了。」
韋小寶大喜,來不及裝飯,挾起一塊紅燒肉便吃,雖然菜餚早已冷了,吞入飢腸,卻是說不出的美味,心想:「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。這種小事別問,睜大眼睛瞧着,慢慢的自會知道。」又想:「倘若這裡真是皇宮,那麼老吳,溫家哥兒,還有那個小玄子對付太監那是。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后娘娘是怎麼一副模樣,總得瞧個明白才是。回到揚揚州嘿嘿,老子說起來可就神氣啦。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宮去?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,多半是逃出去啦。」
吃完飯後,只怕海老公起疑,便拿起六顆骰子,在碗裡玎玲玲的擲個不休,擲了一會,只覺眼皮漸重,昨晚一夜沒睡,這時實在疲倦得很了,不多時便即睡着了。
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時分,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。
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飯,又服侍他上床睡覺,自己睡在小床上,心想:「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,要打得贏他才好。」閉上眼睛,回想茅十八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,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,不禁有些懊悔:「茅大哥要教我武功,我偏不肯學,這一路上倘若學了來,小玄子力氣雖比我的,又怎能是我對手?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,輸了銀子不打緊,這般面子大失,我在'小白龍'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。」
突然心想:「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,茅大哥又不是老烏龜的對手,何不騙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?」當即說道:「公公,你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,這中間卻有一樁難處。」
海老公道:「什麼難處?」韋小寶道:「今兒我賭了錢回來,遇到一個小……小太監,攔住了我,要我分錢給他,我不肯,他就跟我比武,說道我勝得過他,才放我走。我跟他鬥了半天,所以連飯也趕不及回來吃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輸了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他又高又壯,力氣可比我大得多了。他說天天要跟我比武,那一日我贏了他,他才不來纏我。」海老公道:「這小娃娃叫什麼名字?那一房的?」韋小寶道:「他叫小玄子,可不知是那一房的。」
海老公道:「定是你贏了錢,神氣活現的惹人討厭,否則別人也不會找上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不服氣,明兒再分他斗過,就不知能不能贏。」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。我說過不教,便是不教,你再繞彎兒也沒用。」
韋小寶心中暗罵:「這老烏龜倒聰明,不上這當。」說道:「這小玄子又不會武功,我要贏他,也不用學什麼武藝,誰要你來教了?今兒我已明明騎在他身上,只不過他力氣大,翻了過來。明天我出力揪住他,這傢伙未必就能烏龜翻身。」他這一天已然小心收斂,不說一句粗話,這時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。
海老公道:「你想他翻不過來,那也容易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想也沒什麼難處,我明天一定牢牢揪住他肩頭。」海老公道:「哼,揪住肩頭有什麼用?能不能翻身,全仗腰間的力道,你須用膝蓋抵住他後腰穴道。你過來,我指給你看。」
韋小寶一骨碌從床上躍下,走到他床前,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處所在,輕輕一按,韋小寶便覺全身酸軟無力。海老公道:「記住了嗎?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明兒我便去試試,也不知成不成?」海老公怒道:「什麼成不成?那是百發百中,萬試萬靈。」又伸手在他頭頸兩側輕輕一按,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只覺胸口一陣窒息,氣也透不過來。海老公道:「你如出力拿他這兩處穴道,他就沒力氣和你斗。」
韋小寶大喜,道:「成了,明兒我准能贏他。」這個「准」字,是日間賭錢時學的。回到床上睡倒,想起明天'小白龍'打得小玄子大叫「投降」,十分得意。
次日老吳又來叫他去賭錢。那溫家兄弟一個叫溫有道,一個叫溫有方,輪到兩兄弟坐莊時,韋小寶使出手段,贏了他們二十幾兩銀子。他兄弟倆手氣又壞,不到半個時辰,五十兩本錢已輸幹了。韋小寶借了二十兩給他們,到停賭時,溫家兄弟又將二十兩銀子輸了。
韋小寶心中記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,賭局一散,便奔到那間屋去。只見桌子上仍是放着許多碟點心,他取了幾塊吃了,聽得靴子聲響,只怕來的不識小玄子,小心先鑽入桌底再說,卻聽得小玄子在門外叫道:「小桂子,小桂子!」
韋小寶躍到門口,笑道:「死約會,不見不散。」小玄子也笑道:「哈哈,死約會,不見不散。」走進屋子。韋小寶見他一身新衣,甚是華麗,不禁頗有妒意,尋思:「待會我扯破你的新衣,叫你神氣不得!」一聲大叫,便向他撲了過去。
小玄子喝到:「來得好。」扭住他雙臂,左腿橫掃過去。韋小寶站立不定,幌了幾下,一交跌倒,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來。
韋小寶一個打滾,翻身壓在小玄子背上,記着海老公所教,便伸手去拿他後腰穴道,可是他沒練過打穴拿穴的功夫,這穴道豈能一拿便着?拿的部位稍偏。小玄子已然翻了身,抓住他左臂,用力向後拗轉。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你不要臉,拗人手臂麼?」小玄子笑道:「學摔跤就是學拗人手臂,什麼不要臉了?」韋小寶乘他說話之時口氣浮了,全身用力向他後腰撞去,將背心撞在他頭上,右手從他臂腋穿了過來,用勁向上甩出。小玄子的身子從他頭頂飛過,拍的一聲,掉在地下。
小玄子翻身跳起,道:「原來你也會這招「羚羊掛角」。」韋小寶不知「羚羊掛角」是什麼手法,誤打誤撞的勝了一招,大為得意,說道:「這'羚羊掛角「算得了什麼,我還有許多厲害的手法沒使出來呢。」小玄子喜道:「那再好也沒有了,咱們再來比劃。」
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你學過武功,怪不得打你不過。可是你使一招,我學一招,最多給你多摔幾交,你的法子我總能學了來。」眼見小玄子又撲將過來,便也猛力撲去。不料小玄子這一撲卻是假的,待韋小寶撲到,他早已收勢,側身讓開,伸手在他背上一推。韋小寶撲了個空,本已收腳不住,再給他順力推出,登時砰的一聲,重重摔倒。
小玄子大聲歡呼,跳過來騎在他背上,叫道:「投不投降?」
韋小寶道:「不降!」欲待挺腰翻身,驀地里腰間一陣酸麻,後腰兩處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,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,自己雖然學會了,卻給對方搶先用出。韋小寶掙了幾下,始終難以掙脫,只得叫道:「好,降你一次!」
小玄子哈哈大笑,放了他起身。韋小寶突然伸足絆去,小玄子斜身欲跌,韋小寶順手出拳,正中他腰眼。小玄子痛哼一聲,彎下腰來,韋小寶自後撲上,雙手箍住他頭頸兩側。小玄子一陣暈眩,伏到在地。韋小寶大喜,雙手緊箍不放,問道:「投不投降?」
小玄子哼了一聲,突然間雙肘向後力撞。韋小寶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斷,大叫一聲,仰天倒下。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,這一會合又是勝了,只是氣喘吁吁,也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,問道:「服……服……服了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服個屁!不……不……服,一百個……一……一萬個不服。你不過碰巧贏了。」小玄子道:「你不服,便起來打過。」韋小寶雙手撐地,只想使勁彈起來,但胸口要害處給對手按住了,酸麻力氣都使不出來,僵持良久,只得又投降一次。
小玄子站起身來,只覺雙臂酸軟。韋小寶勉力站起,身子搖搖擺擺,說道:「明兒……明兒再來打過,非……非叫你投降不可。」小玄子笑道:「再打一百次,你也……也……也是個輸,你有膽子,明天就再來打。」韋小寶道:「只怕你沒膽子呢,我為什麼沒膽子?死約會,不見不散。」小玄子道:「好,死約會,不見不散。」
兩人打得興起,都不提賭銀子的事。小玄子既然不提,韋小寶樂得假裝忘記,倘若是他贏了,銀子自然非要不可。
韋小寶回到屋中,向海老公道:「公公,你的法子不管用,太也稀鬆平常。」海老公哼了一聲,說道:「沒出息,又打輸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,雖然不一定準贏,也不見得准輸。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膿包,人家也都會的,有什麼稀奇?」海老公奇道:「他也知道這法子?你試給我瞧瞧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你眼睛瞎了,試給你看看,難倒你看得見嗎?」突然心念一動:「不知他是真瞎還是假瞎,可得試他一試。」當即雙肘向後一撞,道:「他這麼一撞,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頭,根根都痛。」海老公嘆了口氣,道:「你說這麼一撞,我又怎瞧得見?'顫巍巍的站起身來,道:「你試着學他的樣。「韋小寶心下暗喜:「老烏龜是真的瞎了。「背心向着他,挺肘緩緩向後撞去,道:「他用手肘這樣撞我『「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,便不再使力。
海老公嗯了一聲,說道:「這是'腋底錘',那也算不了什麼。「韋小寶道:『還有這樣。」他拉住海老公左手,放在自己右肩,說道:「他用力一甩,我身子便從他頭頂飛了過去。」這一招其實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,故意倒轉來說,要考一考海老公。海老公道:「這時'羚羊掛角'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你早知道了。」跟着拉住他手臂,慢慢向後拗轉。海老公道:「嗯,這時'倒折梅'中的第三手。還有什麼?」
韋小寶道:「原來小玄子這些手法都有名堂,我跟他亂打亂扭,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幾個好聽的名堂才成啊。我向他撲過去,這小子向旁閃開,卻在我背上順勢一推,我就……」海老公不等他說完,便問:「他推在你那裡?」韋小寶道:「他一推我便摔得七暈八素,怎還記得推在那裡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記記看,是推在這裡麼?'說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。韋小寶道:『不是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這裡麼?」韋小寶仍道:「不是。」海老公連按了七八個部位,韋小寶都說不是。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,問道:「是這裡麼?」說着輕輕一推。韋小寶一個踉蹌,跌出幾步,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,大聲道:「是了,一點不錯,正是這裡。根根,你怎知道?」
海老公不答,凝思半響,道:「我教年的兩個法子,你說他居然也會,這話不假罷?」韋小寶道:「自然不假。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。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,還掀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,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,只好暫且投一次降。這叫做……」
海老公不理會他叫做什麼,伸出手來,手段:「他按在你胸口什麼地方?」韋小寶拉過他手來,按在自己胸口,正是小玄子適才制住他的所在,道:「這裡。」海老公嘆了口氣,道:「這時'紫宮穴',這孩子的師傅,可是位高人哪。」
韋小寶道:「了也沒什麼,大丈夫能屈能伸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燒柴,我……我韋……我小桂子今日輸了一仗,明日去贏他回來,也非難事。」
海老公回坐椅中,右手屈了又伸,伸了又屈。閉目沉思,過了好一會兒,說道:「他會'小擒拿手',那倒沒什麼,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'意舍穴'上,這時武當派的'綿掌'手法。後來他按你'筋縮穴',再按你'紫宮穴',更是武當派的打穴手法。原來咱們宮中暗藏着一位武當高手。嗯,很好,很好!你說那小……小玄子有多大年紀?」
韋小寶道:「比我大得多了。」海老公道:「大幾歲?」韋小寶道:「好幾歲。」海老公怒道:「什麼好幾歲?大一兩歲是幾歲,八九歲也是幾歲。他要是大了你八九歲,你還跟他打個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好,算他只大我一兩歲罷,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。」好在對手年紀大,身材高,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,若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,比武敗陣之事那是決計不說的,回來勢必天花亂墜,說得自己是大勝而歸。
海老公沉呤道:「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,嗯,你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?」韋小寶道:「少說也有兩三跟時辰。」海老公臉一沉,喝到:「別吹牛!到底多少時候?」韋小寶道:「就算沒一個時辰,也有大半個時辰。」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我問你,你便好好說。這人學過武功,你沒學過,打輸了又不丟臉。跟人打架,輸十次八次不要緊,就算是輸了一百次,二百次,你年紀還小,又怕什麼了?只要最後一次贏了,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你打,那才是英雄好漢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!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,最後一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……」海老公道:「什麼烏江上吊,是烏江自刎。」韋小寶道:「上吊也罷,自刎也罷,都是輸得自殺。」
海老公道:「你總有得說的。我問你,今兒跟小玄子打,一共輸了幾次?」韋小寶道:「也不過一兩次,兩三次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四次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真正輸的,也不過兩次,另外兩次他賴皮,我不算輸。」
海老公道:「每一次打多少時候?」韋小寶道:「2算不準時候,有時象大便,有時象小便。」海老公道:「胡說八道℃什麼有時象大便,有時象小便?」韋小寶道:「拉屎便慢一些,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。」
海老公微微一笑,說得:『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,說得到很明白。「尋思半響,道:「你沒學過武功,這小玄子須得跟你纏上一會,才將你打倒,他這'小擒拿手'功夫是新學的,你不用怕。我教你一路「大擒拿手」,你好好記住了,明天去跟他打過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他使的是小擒拿手,咱們使大擒拿手,以大壓小,自然必勝。」海老公道:「那也不一定。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,還要瞧誰練得好。老是他練得好過了你,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。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,沒一手各有七八種變化,一時之間你也記不全,先學一兩手再說。」當下站起身來,擺開架式,演了一遍,說道:「這一招叫做'仙鶴梳翎'。你先練熟了,跟我拆解。」
韋小寶看了一遍便已記得,練了七八次,自以為十分純熟,說道:「練熟了。」
海老公坐在椅中,左臂一探,便往他肩頭抓去,韋小寶伸手擋格,卻慢了一步,已被他抓住肩頭。海老公道:「熟什麼?再練。」
韋小寶又練了幾次,再和海老公拆招。海老公左臂一探,姿勢和招數仍和先前一模一樣。韋小寶早就有備,只見他手一動便伸手去格,豈知仍是慢了少許,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。海老公哼了一聲,罵道:「小笨蛋!」韋小寶心中罵道:「老烏龜!」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勢,到得第三次拆解,仍是給他抓住,不禁心下迷惘,不知是什麼緣故。
海老公道:「我這一抓,你便是再練三年,也避不開的。我跟你說,你不能避,我來抓你肩頭,你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,這叫以攻為守。」
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原來如此,那容易的很!你如早說,我早就會了。」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,韋小寶右掌發出,去切他手腕,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,手掌微偏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。韋小寶大怒,也是一記耳光打過去,海老公左掌翻轉,抓住了他手腕,順勢一甩,將他身子摔了出去,笑道:「小笨蛋,記住了嗎?」韋小寶這一下摔倒,肩頭撞上牆腳,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,否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。
韋小寶大怒之下,一句「老烏龜」剛到口邊,總算及時收住,隨即心想:「這兩下好的很啊,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,便用他媽的一下,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。」當即爬起身來,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一下,記在心裡,跟着又再去試演。
試到十餘次後,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,瞧在眼裡已不覺太過奇怪,終於練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,但那一記耳光,卻始終避不開,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不如第一次時使勁,手指輕輕在他臉上一拂,便算一記耳光,這一拂雖然不痛,但每次總是給拂中了。韋小寶既不回打,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。
韋小寶心下沮喪,問道:「公公,你這一記怎樣才能避得開?「海老公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要打你,你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的,小玄子卻也打你不到。咱們練第二招罷。「站起身來,將第二招大擒拿手'猿猴摘果」試演了一遍,又和他照式拆解。
韋小寶天性甚懶,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,但要強好勝行極盛,一心要學得幾下巧妙手法,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,便用心學招。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。這天午後直到傍晚,兩人不停的拆解手法。海老公坐在椅上,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一般,只要隨意一動,韋小寶身上便中了一記,總算他下手甚輕,每一招都未使力。但饒是如此,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,只覺自頭自腿,周身無處不痛,這大半天中,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。他躺在床上,只是暗罵:「老烏龜,打了老子這麼多下。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,老烏龜,你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,老子也決不跟你學功夫了。」
次日上午,韋小寶賭完錢後,便去跟小玄子比武,眼見他又換了件新衣,心道:「你這小子,天天穿新衣,你上院子嫖姑娘嗎?」妒意大盛,上手便撕他衣服,嗤的一聲響,將他衣服撕了一條大縫,這一來,可忘了新學的手法,給小玄子一拳打在腰裡,痛得哇哇大叫。小玄子乘機伸指戳出,戳在他左腿。韋小寶左腿酸麻,跪了下來,給小玄子在後一推,立時伏到。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,又制住了他'意舍穴',韋小寶只得投降。
他站起身來,凝了凝神,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,便即使出那招'仙鶴梳翎',去切對方手腕,小玄子急忙縮手,伸拳欲打,這一招已給韋小寶料到,一把抓住他手腕,扭了過來,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,小玄子大叫一聲,痛得無力反抗,這一回卻是韋小寶勝了。
兩人比武以來,韋小寶首次得勝,心中喜悅不可言喻。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殺過一名軍官,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,但兩次均是使詐。他平生和人打架,除了欺負八九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,和大人打架,向來必輸,偶然占一兩次上風,也必是出到用口咬,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。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板,其無甚光彩之處,也不待人言而後知。以真本事獲勝,這一役實是生平第一次。他一得意,不免心浮氣粗,第三回合卻又輸了。
第四回合上韋小寶留了神,使出那招'猿猴摘果',和對方扭打了良久,竟然僵持不下,到後來兩人都沒了力氣,摟住了一團,不停喘氣,只得罷斗。
小玄子甚喜,笑道:「你今天……今天的本事長進了,跟你比武有點味道,是誰……誰教你了?」韋小寶也氣喘吁吁的道:「這本事我早就有的,不過前兩天沒使出來,明兒我還有更……更厲害的手段,你敢不敢領教?」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自然要領教的可別是大叫投降的手段。」韋小寶道:「呸,明逃訕要你大叫投降。」
韋小寶回到屋中,得意洋洋的道:「公公,你的大擒拿手果然死得,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,再有手肘在他背心這麼一撞,這小子只好認輸。」
海老公問道:「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?」韋小寶道:「打了四場,各贏兩場。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,第三場不太小心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說話七折八扣,倘若打了四場,你最多只贏一場。」韋小寶笑了笑,說道:「第一場我沒贏,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,若有虛言,天誅地滅。第三場他不算輸。第四場大家打得沒了力氣,約定明天再打過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,一招一式,細細比來。」
韋小寶記心雖好,但畢竟於武術所知太少,這四場一招一式如何打法,卻說不完全,他只記得第三場取勝的那一招得意之作。可是海老公偏要細問他如何落敗。韋小寶只想含糊其辭的混了過去,最後總是給海老公逼問到真相。小玄子用以取勝的招式,海老公一一舉出,便如親見一般,比之韋小寶還說得詳盡十倍。他這麼一提,韋小寶便記得果是如此。
韋小寶道:「公公,你定有千里眼,否則小玄子那些手法,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?」
海老公低頭沉思,喃喃道:「果真是武當高手,果真是武當高手。」韋小寶又驚又喜,道:「你說小玄子這小子是武當派高手?我能跟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,哈哈……」海老公呸的一聲,道:「別臭美啦!誰說是他了,我是說教他拳腳的師傅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你是什麼派的?咱們這一派的武功天下無敵,自然比武當派厲害得多,那也不用說啦。」他還不知海老公是何門派,便先大肆吹噓。
海老公道:「我是少林派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那好極了,武當派的武功一遇上咱們少林派,那是落花流水,夾着尾巴便逃。」海老公很的一聲,說道:「我又沒收你做弟子,你怎麼能算少林派?」韋小寶訕訕的道:「我又不說我是少林派,我學的是少林派武功,那總不錯罷?」海老公道:「小玄子使的既是武當派正宗擒拿手,怎麼便須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手法對付,否則就敵他不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我打輸了事小,連累了咱們少林派的威名,卻大大的不值得了。」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,他全然不知,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係,總不會是蝕本生意。
海老公道:「昨天我傳你這兩手大擒拿手,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難而退,不再糾纏不清,你便可以去上書房拿書。可是眼前局面有點兒不同了,這小子果然是武當派嫡系,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,便須一招一式的從頭教起。你會不會弓箭步?」韋小寶道:「弓箭步嗎?那當然是彎弓射箭時的姿勢了。「海老公臉一沉,說道:「要學功夫,便得虛心,不會的就說不會。學武的人,最忌自作聰明,自以為是。前腿屈膝,其形如弓,稱為'弓足',後退斜挺,其形如箭,稱為'箭足',兩者合稱,就叫做'弓箭步'。」說着擺了個「弓箭步」的姿勢。韋小寶依樣照做,說道:「這有什麼難哪?我一天擺他個百兒八十的。」
海老公道:「我不要你擺百兒八十的,就只要你擺一個。你這麼擺着,我不叫站起來,你可不許動。」說着摸他雙腿姿勢,要他前腿更曲,後退更直。
韋小寶道:「那也挺容易呀。」可是這麼擺着姿勢不動,不到半注香時分,雙腿已酸麻之極,叫道:「這可行了罷?」海老公道:「還差得遠呢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練這怪模樣,又管什麼用?難倒還能將小玄子打倒麼?」海老公道:「這」弓箭步「練得穩了,人家就推你不倒,用處大着呢。」韋小寶強辯:「就算人家推倒了我,我翻個身便站起來,又不吃虧。」海老公緩緩點頭,不去理他。
韋小寶見他點頭,便挺直身子,拍了拍酸麻的雙腿。海老公喝到:「誰叫你站直了,快擺「弓箭步」!」韋小寶道:「我要拉屎!」海老公道:「不准!」韋小寶道:「我要拉屎!」海老公道:「不准!」韋小寶道:「這可當真要拉出來啦!」海老公嘆了口氣,只得任由他上茅房,鬆散雙腿。
韋小寶雖然人聰明,但要他循規蹈矩,一板一眼的練功,卻說什麼也不干。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強,只傳了他幾下擒拿扭打的手法。拆解之時,須得彎腰轉身,蹲倒伏低,海老公卻不跟他來這一套,只是出聲指點,伸手一摸,便知他姿勢手法是否有誤。
次日韋小寶又去和小玄子比武,自忖昨天四場比賽,輸了兩場,贏了一場,今日學了許多功夫,自非四場全勝不可。那知一動手,幾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時,竟然並不管用,或是給他以特異手法化解開去,一上來連輸兩場。韋小寶又驚又怒,在第三場中小心翼翼,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,小玄子翻不過來,只得認輸。
韋小寶得意洋洋,第四場便又輸了,給小玄子騎在頭頸之中,雙腿挾住了項頸,險些窒息。他投降自後,站起身來,罵道:「他媽的,你……」
小玄子臉一沉,喝到:「你說什麼?」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。韋小寶大驚,尋思:「不對,這裡是皇宮,可不能說粗話。茅大哥說,倒了北京,不能露出破綻,我說他媽的粗話,便露出他媽的破綻,拆穿了西洋鏡。」忙道:「我說我這一招'他媽的'式打你不過,只好投降。」小玄子臉露笑容。問道:「你這招手法叫做'他媽的'?那是什麼意思?」
韋小寶心道:「還好,還好!這小烏龜整天在皇宮之中,不懂外邊罵人的言語。」便胡謅道:「這式'蹋馬蹄'本來是學馬失前蹄,蹋了下去,教你不防,我就翻身上來壓住你。那知你不上當,這'蹋馬蹄'式便用不出了。」
小玄子哈哈大笑,道:「什麼蹋馬蹄,就是蹋牛蹄也贏不了我。明天還敢不敢再打?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用說,自然要打。喂,小玄子,我問你一句話,你可得老老實實,不能瞞我。」小玄子道:「什麼話?」韋小寶道:「教年功夫的師傅,是武當派的高手,是不是?」小玄子奇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我從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來。」小玄子道:「你懂得我的功夫?那叫什麼名堂?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有不知道的?這是武當派嫡傳正宗的'小擒拿手',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,只不過遇到我少林派嫡傳正宗的'大擒拿手',年終於差了一級。」
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大吹牛皮,也不害羞!今天比武,是你贏了還是我贏了?」韋小寶道:「勝敗仍兵家常事,不以輸贏論英雄。」小玄子笑道:「不以成敗論英雄。」韋小寶道:「輸贏就是成敗。」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「不以成敗論英雄」的話,只是成敗二字太難,一時想不起來。卻給小玄子說來出來,不一定微感佩服:「你也不過比我的得一兩歲,知道的事倒多。」
他回到屋中,嘆了口氣,道:「公公,我在學功夫,人家也在學,不過人家的師傅本事大,教的法子好。」他不說自己不成,卻賴海老公教法不佳。
海老公道:「今逃訕是四場全輸了!渾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,卻來埋怨旁人。」韋小寶道:「呸!那怎麼會四場全輸?多少也得贏他這麼一兩場,兩三場。我今天問過了,人家的師傅的的確確是武當派嫡傳正宗。」海老公道:「他認了嗎?」語調中顯得頗為興奮。韋小寶道:「我問他'教年功夫的師傅,是武當派的高手,是不是?'他說:『咦,你怎麼知道?'那不是認了?」
海老公喃喃的道:「所料不錯,果然是武當派的。」隨即呆呆出神,似在思索一件疑難之事,過了良久,道:「咱們來學幾招勾腳的法子。」
如此韋小寶每天向海老公學招,跟小玄子比武。學招之時,凡是遇上難些的,韋小寶便敷衍含糊過去。海老公卻也由他,撇開了紮根基的功夫,只是教他躲閃,逃避,以及諸般取巧,占便宜的法門。可是與小玄子相鬥之時,他招式增加,小玄子的招式也相應增加,打來打去,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韋小寶輸了。
這些日子中,每日上午,韋小寶總是去和老吳,平威,溫有道,溫有方等太監賭錢。起初幾日他用白布蒙臉,後來漸漸越來越少。眾人雖見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,但以來賭得興起,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樣,心中也模模糊糊,二來他不住借錢於人,人人都愛交他這個朋友,三來他逐日少蒙白布,旁人慢慢習以為常,居然無人相詢。賭局散罷,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,午飯後學習武功。
擒拿法越來越難,韋小寶已懶得記憶,更懶得練習,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,只是順其自然。
時日匆匆,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有兩個月,他每日裡有錢賭,日子過得雖不逍遙自在,卻也快樂。只可惜不能污言穢語,肆意謾罵,又不敢在宮內偷雞摸狗,撒賴使潑。未免美中不足。有時也想該當逃出宮去,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識,想想有些膽怯,便在宮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來。韋小寶和小玄子兩個月鬥了下來,日日見面,交情越來越好。韋小寶輸得習慣了,反正「不以輸贏論英雄」,賭場上得意武場上輸,倒也不放在心上。他和小玄子二人都覺得,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,便渾身不得勁。韋小寶的武功進展緩慢,小玄子卻也平平,韋小寶雖然輸多贏少,卻也決不是只輸不贏。
這兩個月賭了下來,溫氏兄弟已欠了韋小寶二百多兩銀子。這一日還沒賭完,兩兄弟互相使個眼色,溫有道向韋小寶道:「桂兄弟,咱們有件事商量,借一步說話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要銀子使嗎?拿去不妨。」溫有方道:「多謝了!」兩兄弟走出門去,韋小寶跟着出去,三人到了隔壁的廂房。
溫有道說道:「桂兄弟,你年紀輕輕,為人慷慨大方,當真難得。」韋小寶給他這麼一奉承,登時心花怒放,說道:「那裡!那裡!自己哥兒們,你借我的,我借你的,那打什麼緊!有借有還,上等之人。」這兩個月下來,他已學了一口京片子,雖然偶爾還露出幾句揚州土話,在旁人聽來,卻也已不覺得如何刺耳。
溫有道說道:「我哥兒倆這兩個月來手氣不好,欠下年的銀子着實不少,你兄弟雖然不在乎,我二人心中卻十分不安。」溫有方道:「現下銀子越欠越多,你兄弟的手氣更越來越旺,我哥兒卻越來越霉,這樣下去,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你。這麼一筆債背在身上,做人也沒味兒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欠債不還,那是理所當然之事,兩位以後提也修提。」
溫有方嘆了口氣,道:「小兄弟的為人,那是沒得說的了,老實不客氣說,咱哥兒的債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,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緊,是不是?」韋小寶笑道:『正是,正是,便欠二百年,三百年卻又如何?」
溫有方道:『二三百年嗎?大伙兒都沒這個命了。」說到這裡,轉頭向兄長望去。溫有道點了點頭。溫有方繼續道:「可是咱哥兒知道,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兒,卻厲害的很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說海老公?」溫有方道:「可不是嗎?你小兄弟不追,海老公總有一天不能放過咱兄弟。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,溫家老大,老二便吃不了兜着走啦。因此咱們得想個法子,怎生還這筆銀子才好?」
韋小寶心道:「來了,來了,海老公這老烏龜果然是料事如神。這些日子來我只記得練拳,跟小玄子比武,可把去上書房偷書的事給忘了。我且不提,聽他們有何話說。」當下嗯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
溫有方道:「我們想來想去,只有一個法子,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,免了我們這筆債,別向海老公提起。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,自然如數奉還,不會拖欠分文。」
韋小寶心中暗罵:「你奶奶的,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?憑你這兩隻王八蛋的本事,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?'當下面有難色,說道:「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。他老人家說,這筆銀子嘛,還總是要還的,遲些日子倒不妨。」
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,神色甚是尷尬,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。溫有道道:「那么小兄弟可不可以幫這麼一個忙?以後你贏了錢,拿去交給海老公,便說……便說是我們還你的。」韋小寶心中又再暗罵:「越說越不成話了,真當我是三歲小孩麼?」說道:「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,不過我……我可未免太吃虧了些。」
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,登時滿面堆歡,一齊拱手,道:「承情,承情,多多幫忙。」溫有方道:「小兄弟的好處。我哥兒倆今生今世,永不敢忘。」韋小寶道:『倘若這麼辦,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,不知成不成?「二人沒口子的答應:「成,成,什麼事都成。」
韋小寶道:『我在宮裡這許多日子,可連皇上的臉也沒見過。你二位在上書房服侍皇上,我想1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。」
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,大有難色。溫有道練練搔頭。溫有方說道:「唉,這個,這個,這個……」連說了七八個這個。
韋小寶道:「我又不想多皇上奏什麼事,只不過到上書房耽上一會兒,能見到皇上的金面,那是咱們奴才的福氣,要是沒福見到,也不能怪你二位啊。」
溫有道忙道:「這個倒辦得到。今日申牌時分,我到你那兒來,便帶你去上書房。那個時候,皇上總是在書房裡作詩寫字,你多半能見到。別的時候皇上在殿上辦事,那便不易見着了。」說着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。
韋小寶瞧在眼裡,心中有是「臭烏龜,賊王八」的亂罵一陣,尋思:「這兩隻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,臉色就難看的很。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,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。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,我幾時又想見了?他奶奶的,皇帝倘若問我什麼話,老子又怎回答的出?一露馬腳,那還不滿門抄斬?說不定連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。海老烏龜教我武功,也不知教的對不對,為什麼打來打去,總是打不過小玄子?我去把那部不知是「三十二章經」還是『四十二章經』從上書房偷了出來,給了海老烏龜,他心裡一喜歡,說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。」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,道:「咱們做奴才的,連萬歲爺的金面也見不着,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。」
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,回到屋裡,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,溫氏兄弟答允帶他去上書房卻一句不提,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,好教海老烏龜大大驚喜一場。
未牌過後,溫氏兄弟果然到來。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,韋小寶比溜了出去。溫氏兄弟打了個手勢,也不說話,向西便行。韋小寶跟在後面,有了上次的經驗,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,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。
從他住屋去上書房,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,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。溫有道才輕聲道:「上書房到了,一切小心些!」韋小寶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
兩人帶着他繞到後院,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,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,走進一間大房中。
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,架上都擺滿了書,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書。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,暗叫:「辣塊媽媽不開花,開花養了小娃娃!他奶奶的,皇帝屋裡擺了這許多書,整天見的都是書,朝也書,晚也書,還能賭錢麼?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,我可到那裡找去?」他生長市井,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麼樣子,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,就是書房了。從七八本書中,檢一本寫有「三十二」或「四十二」幾個字的書,想必不難,此刻眼前突然出現千卷萬卷書籍,登時眼花繚亂,不一定手足無措,便想轉身逃走。
溫有道低聲道:「再過一會兒,皇上便進書房來了,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。」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,桌面金鑲玉嵌,心想:「桌上鑲的黃金白玉,一定不是假貨,挖下來拿去珠寶店,倒有不少銀子好賣。」見桌上攤着一本書,左首放着的硯台筆筒也都雕刻精緻。椅子上披了錦緞,繡着一條金龍。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,心中不禁砰砰亂跳,尋思:「他奶奶的,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!」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,燒着檀香,鼎蓋的獸頭口中裊裊吐出一樓樓青煙。
武當道:「你躲在書架後面,悄悄見一見皇上,那就是了。皇上讀書寫字的時候,不許旁人出聲,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。否則皇上一怒,說不定便叫侍衛將你拖出去斬首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自然知道,不能咳嗽打噴嚏,更加不得放響屁。」溫有道臉一沉,道:「小兄弟,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,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。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不敢說了。
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,一個拿了塊抹布,到處拂掃抹拭。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,一塵不染,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。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,各人從一隻柜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,再在各處揩抹一會,拿起白布來瞧瞧,看白布上有無黑跡,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,直抹了大半天,這才歇手。
溫有道說道:「小兄弟,還是這會兒還不來上書房,今兒是不來啦。耽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,見到年這張生面孔,定要查究,大伙兒可吃罪不起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先去,我再等一會兒就走。」溫氏兄弟齊聲道:「那不成!」溫有道說道:「宮裡的規矩,你也不是不知道,皇上所到的地方,該當由誰伺候,半分也亂不得。宮裡太監宮女幾千人,倘若那一個想見皇上,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,那還成體統嗎?」溫有方道:「好兄弟,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,咱二人能夠進上書房,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,打掃揩抹過後,立刻便須出去。不瞞你說,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裡多耽,便是咱哥兒倆,過了時不出去,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,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,輕則坐牢打板子。」
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那有這麼厲害?」溫有方頓足道:「皇上身邊的事,也開得玩笑麼?好兄弟,你想見皇上,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那麼咱們就走罷。」溫氏兄弟如釋重負,一個挽住他左手臂,一個挽住他右臂,唯恐他不走,挾了他出去。韋小寶突然道:「其實你們兩個,也從來沒見過皇上,是不是?」
溫有方一怔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麼……」他顯是要說「你怎麼知道?「溫有方忙道:「我們怎麼沒見過?皇上在上書房裡讀書寫字,那是常見到的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每天這時候,你們進上書房裡來揩抹灰塵,這時候皇上自然不會來,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灰塵的孫子德性,皇帝愛瞧的很麼?」溫有道又道:「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,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。要見皇上嘛,那是一個人的福命,是前世修下來的福報,造橋鋪路,得積無數陰德,命中如果註定沒有這個福氣,可也勉強不來。」
說話之間,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。韋小寶道:「既是如此,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!」二人連說:「好極,好極!」三人就此分手。
韋小寶快步回去,穿過了兩條走廊,便在一扇門後一躲,過得一會,料想他二人已經遠去,悄悄從後門出來,循原路回去上書房,去推那側門時,不料裡面已經上了閂,他一怔,心想:「只這麼一會兒,裡面上了閂,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,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。不知他們走了沒有?」
附耳在門上一聽,不聞有何聲息,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,庭院中並無一人,他想了想,從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。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,他潛身皇宮,自知危機四伏,打從那日起,這匕首始終沒離過身。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,輕輕撥得幾撥,門閂向上抬起。他將門推開兩寸,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,不讓落地出聲,這才推門,閃身入內,反身關上了門,上了門閂,傾聽房中並無聲息,一步步的挨過去,探頭在書房中一張,幸喜無人,等了片刻,這才進去。
他走到書桌之前,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,忽然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:「他媽的,這龍椅皇帝坐得,老子便坐不得?」斜跨一步,當即坐入了椅中。
他初坐下時心中砰砰亂跳,坐了一會,心道:「這椅子也不怎麼舒服,做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。」畢竟不敢久坐,便去書架上找那部『四十二章經』。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着一部。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。他拼命去找「四」字,「四」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,可是下面卻沒有「十」字「二」字。原來他找到的全是「四書」,什麼「四書集注」,「四書正義」之類。找了一會,看到了一部「十三經注梳」,識得了「十三」二字,歡喜了片刻,但知道那終究不是『四十二章經』。
正自茫無頭緒之際,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囊囊,跟着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,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,有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大吃一驚:「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。」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,無論如何來不及了,急忙貼牆而立,縮在一排書架後面。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,揮拂塵四下里拂拭。
過不多時,又走進一個人來,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。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。韋小寶暗叫:「糟糕,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,莫非我從後門進來,給他們發現了蹤跡?」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。
那人踱步良久,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:「回拂拭,鰲少保有急事要叩見拂拭,在外候旨。」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。韋小寶又驚又喜:「原來這人便是皇帝。那鰲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。此人算是什麼滿洲第一勇士,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,非得偷瞧一下不可。下次見到茅大哥,可有得我說的了。」
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沉重,一人走進書房,說道:「奴才鰲拜叩見拂拭!」說着跪下磕頭。韋小寶忙探頭張去,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上磕頭。他不敢多看,只怕鰲拜一抬頭便見到自己,忙將頭縮回,但身子稍稍移出,斜對鰲拜,心道:「你又向皇帝磕頭,又向老子磕頭。什麼滿洲第一勇士,第二勇士,有什麼了不起,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?」
只聽皇帝說道:「罷了!」鰲拜站起身來,說道:「回皇上:蘇克薩哈蓄有異心,他的奏章大逆不道,非處極刑不可。」皇帝嗯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鰲拜又道:「皇上剛剛親政,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,說什麼'茲遇躬親大政,伏祈睿鑒,令臣往守先皇陵寢,如線余息,得以生存。'那不是明明貌似皇上嗎?皇上不親大政,他就要死了。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。」皇帝仍是嗯了一聲。
鰲拜道:「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,都說蘇克薩哈共有二十四項大罪,懷抱奸詐,存蓄異心,欺貌幼主,不願歸政,實是大逆不道。按本朝「大逆律」,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凌遲處死,養子六人,孫一人,兄弟之子二人,皆斬決。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,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。」皇帝道:「如此處罪,只怕太重了罷?」
韋小寶心道:「這皇帝說話聲音象個孩童,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,當真好笑。」
鰲拜道:「回皇上:皇上年紀還小,於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。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民,與奴才等共同輔政,聽得皇上親政,該當歡喜才是。他卻上這道奏章,訕謗皇上,顯是包藏禍心,請皇上准臣下之議,力加重刑。皇上親政之初,應該立威,使臣下心生畏懼。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,日後眾臣下都欺皇上年幼,出言不敬,行事無禮,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。」
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,心道:「年這老烏龜自己就先出言不敬,行事無禮。你說皇帝年幼,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?這倒有趣了,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象小玄子。」
只聽皇帝道:「蘇克薩哈雖然不對,不過他是輔政大臣,跟你一樣,都是先帝很看重的。倘若朕親政之初,就……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,先帝在天之靈,只怕不喜。」
鰲拜哈哈一笑,說道:「很是,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。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,是主戶他好好侍奉很是,用心辦事。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,該當盡力竭力,赴湯蹈火,為很是效犬馬之勞,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。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,又公然訕謗很是,說什麼致休乞命,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,很是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。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,可不是很是對不起這廝,哈哈,哈哈!」
皇帝道:「鰲少保有什麼好笑?」鰲拜一怔,忙道:「是,是,不,不是。」猜想起來,鰲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。
皇帝默不作聲,過了好一會才道:「就算不是朕對不起蘇克薩哈,但如此刻殺了他,未免有傷先帝之明。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,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。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布於天下,人人心中都想,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,這樣的壞蛋,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,壞蛋你鰲少保並列,這,這……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麼?」
韋小寶心道:「這小孩子壞蛋的話說得很有道理。」
鰲拜道:「皇上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天下百姓愛怎麼想,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,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。有誰敢編排先帝的不是,瞧他們有幾顆腦袋?」皇帝道:「古書上說得好:『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',一味殺頭,不許老百姓說出心裡的話來,那終究不好。」鰲拜道:「漢人書生的話,是最聽不得的,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,怎麼漢人的江山,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裡呢?所以奴才奉勸皇上,漢人這許多書,還是少讀為妙,只有越讀腦子越糊塗了,」皇帝並不答話。
鰲拜又道:「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,從關外打到關內,立下無數漢馬功勞,漢字不識一個,一樣殺了不少南蠻。這打天下,保天下嘛,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。」皇帝道:「鰲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,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。」鰲拜道:「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,給還是辦事。打從太宗皇帝起,到世祖皇帝,再到還是都是一樣的。還是,咱們滿洲人辦事,講究有賞有罰,忠心的有賞,不忠的處罰。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,非處以重刑不可。」
韋小寶心道:「辣塊媽媽,我單聽你的聲音,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。」
皇帝道:「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,到底自己有什麼原因?」
鰲拜道:「我有什麼原因?難道皇上以為奴才有什麼私心?」越說聲音越響,語氣也越來越凌厲,頓了一頓,又厲聲道:「奴才為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。太宗皇帝,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,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。皇上這樣問奴才,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麼意思!」
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,吃了一驚,忍不住探頭望去,只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,雙眉倒豎,凶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,雙手握緊了拳頭。
一個少年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從椅子中跳了起來,這少年一側頭間,韋小寶情不自禁,也是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,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。
鹿鼎記
鹿鼎記
《鹿鼎記》是金庸創作的一部長篇武俠小說,講述從小在揚州妓院長大的韋小寶周旋於皇帝朝臣之間,塑造了一個與傳統俠客完全不同的小人物形象,並借這個形象諷刺了一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迂腐頑固的思想,表現了民族統一的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