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2章 丹鳳公主

酒杯還在陸小鳳手裡,杯子裡的酒卻已有一大半濺在身上。

他剛進霍老頭屋裡來的時候,霍老頭也正在喝酒。

這是個很簡陋的小木屋,孤孤單單的建築在山腰上的一片棗樹林裡。

屋子雖陳舊,裡面卻打掃得很乾淨,布置得居然也很精細。

霍老頭的人也正像這木屋子一樣,矮小,孤獨,乾淨,硬朗,看起來就像是被風乾了的硬殼果。他正在一張小而精緻的椅子上喝酒。

酒很香,屋子裡擺着大大小小,各式各樣的酒罈子,看來居然全都是好酒。

他看到陸小鳳手裡的酒杯,就忍不住笑了,搖着頭笑,道:「你難道還怕我不知道你是來喝酒的?還帶着個酒杯來提醒我?」

陸小鳳也笑了,道:「我走的時候幾乎連褲子都來不及穿了,哪裡還有空放下這杯子?杯子裡還有酒,丟在路上又太可惜了。」

霍老頭好像覺得很奇怪,皺着眉問道:「什麼事能讓你急成這樣子?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苦笑道:「其實也沒什麼事,只不過有一個女人到了我房子裡。」

霍老頭又笑了。道:「我記得你屋子裡好像天天都有女人去的,你從來也沒有被嚇跑過一次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這次的這個女人不同。」

霍老頭道:「有什麼不同?」

陸小鳳道:「什麼地方都不同。」

霍老頭眯起了眼睛,道:「這女人難道是個醜八怪?」

陸小鳳立刻用力搖頭,道:「非但不是醜八怪,而且簡直像天仙一樣美。像公主一樣高貴。」

霍老頭道:「那你怕她什麼?怕她強姦你?」

陸小鳳笑道:「她若真的要強姦我,就是有人用掃把來趕我,我也不會走了!」

霍老頭道:「她究竟做了什麼事,才把你嚇跑的?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她向我跪了下來。」

霍老頭張大了眼睛,看着他,就好像他鼻子上忽然長出了一朵喇叭花一樣。

陸小鳳卻好像還怕他聽不懂。又解釋着道:「她一走進我屋子,就忽然向我跪了下來,兩條腿全都跪下來。」

霍老頭終於也長長嘆了門氣,道:「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很正常的小伙子,一點毛病也沒有,做現在我卻開始有點懷疑。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現在你懷疑我有毛病?」

霍老頭道:「一個美如天仙的女人,到你屋裡去,向你跪了下來,你就被嚇得落荒而逃?」

陸小鳳點點頭,道:「不僅是落荒而逃,而且是撞破屋頂逃出來的。」

霍老頭嘆道:「看來你腦袋不但有毛病、而且病已經很重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就因為我腦筋一向很清楚所以我才要逃。」

霍老頭道:「哦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說過,她不但人長得漂亮,而且派頭奇大。」

霍老頭道:「她派頭有多大?」

陸小鳳道:「簡直比公主還大。」

霍老頭道:「你見過公主沒有?」

陸小鳳道:「沒有,但我卻知道,她用的那三個保鏢,就算真的公主也絕對請不到。」

霍各頭道:「那三個保鏢是誰?」

陸小鳳道:「柳余恨,蕭秋雨,和獨孤方。」

霍老頭又皺了皺眉,道:「是不是那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柳余恨?」

陸小鳳道:「是!」

霍老頭道:「是不是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,但力氣卻比野牛還大的蕭秋雨?」

陸小鳳道:「是。」

霍老頭道:「是不是那個一向行蹤飄忽,獨來獨往的獨孤方?」

陸小鳳道:「是。」

霍老頭道:「這三人都做了她的保鏢?」

陸小鳳道:「是!」

霍老頭道:「她有這麼三個保鏢,卻向你跪了下去?」

陸小鳳道:「是!」

霍老頭不說話了,又倒了杯酒,一口喝下去。

陸小鳳也把杯子裡剩下的酒,一口喝了下去,道:「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通了?」

霍老頭道:「是!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想她為什麼要向我下跪呢?」

霍老頭道:「她有事求你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像她這麼樣一個人,居然不惜跪下來求我,為的是什麼事?」

霍老頭道:「一件很麻煩的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連看都沒有看見過她。為什麼要為她去惹麻煩呢?」

霍老頭道:「只有笨蛋才會去惹這種麻煩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是笨蛋?」

霍老頭道:「你不是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若是我,遇見這種事怎麼辦?」

霍老頭道:「我也會跟你一樣落荒而逃,而且說不定逃得比你還快!」

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,微笑道:「看來你雖然已經很老了,卻還不是個老糊塗。」

霍老頭道:「你卻是個小糊塗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霍老頭道:「像她那種人,居然不惜跪下來求你,這件事當然是別人解決不了的。」

陸小鳳同意。

霍老頭道:「現在她既然已找到了你,你想你還能逃得了?」

陸小鳳道:「你認為她還會來找我?」

霍老頭道:「說不定她現在就已經找來了。」

陸小鳳笑了笑,道:「我別的本事沒有,逃起來卻快得很。」

霍老頭道:「是不是已經快得沒有人能追上?」

陸小鳳道:「能追上我的人至少還不太多。」

霍老頭冷笑。

陸小鳳道:「你冷笑是什麼意思?」

霍老頭道:「我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的意思我不懂。」

霍老頭道:「你不懂的事多得很。」

陸小鳳卻又笑着道:「至少我還懂得分別你這些酒里哪壇最好?」

他隨隨便便的一伸手,果然就挑了壇最好的酒,剛想去拍開泥封,突聽「咚、咚、咚」。三聲大響,前、左、右三面的牆,競全都被人撞開了個大洞。

三個人施施然從洞裡走了進來,果然是柳余恨,蕭秋雨,和獨孤方。

三個人的神情都很從容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,牆上的三個大洞就好像根本不是他們撞開的,就好像三個剛從外面吃喝飽的人,開了門,回到自己家裡來一樣。

蕭秋雨甚至還在微笑着,悠然道:「我們沒有從窗口跳進來!」

獨孤方道:「所以我們不是野狗。」

兩個人嘴裡說着話,手上已提起張椅子,隨手一拗,「喀喇」一響,兩張很精緻的雕花木椅,就已被他們拗得四分五裂。

柳余恨卻慢慢的坐到床上,還沒有坐穩又是「喀喇」一聲響,床已被他坐塌了。

蕭秋雨皺了皺眉道:「這裡的家具不結實。」

獨孤方道:「下次千萬要記住。不能再到這家店裡去買。」

兩句話還沒有說完,又有五六件東西被砸得粉碎。

陸小鳳和霍老頭都好像根本沒有看見。

霍老頭還在慢慢的喝着酒,連一點心疼的樣子都沒有。這些人砸爛的東西,就好像根本不是他的。

片刻之間,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已被這三個人砸得稀爛,十七八壇好酒也已被砸得粉碎。

蕭秋雨四面看了一眼,道:「這房子看來好像也不太結實,不如拆了重蓋。」

獨孤方道:「好主意。」

三個人竟真的開始動手拆房子了。陸小鳳和霍老頭居然還是不聞不問,還是在繼續喝他們的酒。

只聽「喀喇、喀喇」,連串聲響,四面的牆壁都已被打垮,屋頂就「嘩喇喇」一聲整個落了下來,眼看就要打在陸小鳳和霍老頭的腦袋上。

但就在這時,他們的人已忽然不見了。

獨孤方和蕭秋雨對望了一眼,轉過頭,就發現他們的人己坐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,坐的還是剛才那兩張椅子,面前的桌上,還擺着剛才那壇酒。

蕭秋雨道:「色是刮骨鋼刀。酒是穿腸毒藥,留下來總是害人的。」

獨孤方道:「對,連一壇都留不得。」

他竟大搖大擺的走過來、抓起了桌上這最後一壇酒,重重的往地上一摔。

這次酒罈子並沒有被他砸碎。酒罈子忽然又回到桌上。

獨孤方皺了皺眉,又抓起來,往地上一摔。

這次他終於看清楚,酒罈子還沒有摔到地上,陸小鳳突然一伸手,已接住。

獨孤方再摔,陸小鳳再接。眨眼間獨孤方已將這壇酒往地上摔了七八次。但這壇酒還是好好的擺在桌上。獨孤方看着這壇酒,好像已經開始在發怔了。

怔了半天,他才轉過頭,看着蕭秋雨苦笑,道:「這壇酒里有鬼。摔不破的!」

蕭秋雨道:「什麼鬼?」

獨孤方道:「當然是酒鬼。」

蕭秋雨道:「我來試試。」

他居然也走過來,好像也沒有看見坐在桌子旁邊的兩個人、突然抓起酒罈子,用力一掄。

這壇酒突「砰」的一聲,飛出去五六丈。但這壇酒還是沒有被摔破。

酒罈子飛出去的時候,陸小鳳也跟着飛出去。

陸小鳳剛到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,酒罈子也已回到桌上。

蕭秋雨再抓起來用力一掄,這次酒罈子飛得更快。他本來就是天生的神力,這麼樣用力掄,幾百斤重的鐵都可能被他掄出去。

可是這壇酒卻又回來了,跟着陸小鳳回來了。

蕭秋雨也不禁開始發怔,喃喃道:「這壇酒果然有鬼,好像還是個長着翅膀的酒鬼。」

柳余恨突然冷笑,只冷笑了一聲,他的人已到了桌前,一雙手抓起了酒罈子,抓得很緊,突然重重的往他自己腦袋上砸了下去。

別人要砸爛的本是這壇酒,他要砸爛的卻好像是自己的頭。

蕭秋雨嘆了口氣,這下子酒罈子固然非破不可,他的頭只怕也不好受。

誰知他的頭既沒有開花,酒罈子也沒有破。

陸小鳳的手已突然伸到他頭上去。托住了這壇酒。

柳余恨又一聲冷笑,突然飛起一腳,猛踢陸小鳳的下陰,他也沒有踢着。

陸小鳳的人已突然倒翻了起來,從他頭頂上翻了過去,落到他背後,手裡還是在托着這壇酒。

柳余恨反踢一腳,陸小鳳就又翻到前面來了,忽然嘆了口氣,道:「這壇酒已經是我們最後一壇酒,這腦袋也是你最後一個腦袋,你又何苦一定要把它們砸破?」

柳余恨瞪着他,沒有瞎的眼睛也好像瞎了的那隻眼睛一樣,變成了個又黑又深的洞。

蕭秋雨忽然笑了笑,道:「看來這個人果然是真的陸小鳳!」

獨孤方道:「哦。」

蕭秋雨道:「除陸小鳳外,又有誰肯為了壇酒費這麼大的力氣?」

獨孤方大笑,道:「不錯,像這樣的呆子世上的確不多。」

蕭秋雨微笑着,將柳余恨手裡的酒罈子接下,輕輕的擺在桌上。

突聽「波」的一聲,這壇酒突然粉碎,罈子里的酒流得滿地那是,剛才柳余恨的兩隻手。和陸小鳳的一隻手都在用力,這酒罈子休說是泥做的,就算是鐵打的,也一樣要被壓扁。

蕭秋雨怔了怔,苦笑道:「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子的,你要它破的時候,它偏偏不破,你不要它破的時候,它反而破了。」

陸小鳳卻淡淡道:「這世上無可奈何的事本來就很多,所以做人又何必太認真呢?」

柳余恨的獨眼裡,突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辛酸之色,默然的轉過身走了出去。

陸小鳳的那句話,仿佛又引起了他久已藏在心底的傷心。

就在這時候,突聽一種又可愛,又清越的聲音,道:「大金鵬王陛下丹鳳公主,特來求見陸小鳳陸公子。」

說活的人正是那樣子很乖,眼睛很大,穿着身五色彩衣的小女孩。

她就從那片濃密的棗林中走出來,滿天的星光月色仿佛都到了她眼睛裡。

陸小鳳道:「小鳳公主?」

小女孩用一雙發亮的眼睛看着他,抿着嘴笑了:「是丹鳳公主,不是小鳳公主!」

陸小鳳看着霍老頭,嘆了口氣,喃喃道:「她果然是個真的公主?」

小女孩道:「絕對一點也不假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她的人呢?」

小女孩又笑了笑,笑得真甜:「她生怕又把陸公子嚇跑,所以還留在外面!」

她笑得雖甜,說的話卻有點慢。陸小鳳只有苦笑。

小女孩眨着眼,微笑道:「現在她是在外面等着,卻不知陸公子敢不敢見她。」

霍老頭忽然道:「他敢。」

這深沉而神秘的老人微笑着,悠然接着道:「他若是不去見這位丹鳳公主,他所有朋友的屋子只怕都要被他們拆光。」

群星閃爍,上弦月彎彎的嵌在星空里,棗林里流動着陣陣清香,並不是棗樹的香,是花香。

花香是從一條狗身上傳來的,一條非常矯健的闊耳長腿的獵狗。

它身上披着一串串五色繽紛的鮮花,嘴裡還銜着一籃子花。

滿籃鮮花中,有金光燦然,是四錠至少有五十兩重的金子。

小女孩接過了花籃。嫣然道:「這是我們公主賠償給這位老先生的。就請陸公子替他收下。」

陸小鳳眨了眨眼道:「為什麼要賠償給他?因為你們拆了他的房子?」

小女孩點了點頭。

陸小鳳道:「這四錠元寶至少有一百多兩,的確不算少了。」

像這樣的小木屋,五十兩金子就可以蓋好幾棟,這當然已不能算少。

小女孩道:「一點小意思,但望這位老人家笑納!」

陸小鳳道:「他不會笑納的。」

小女孩道:「為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因為這一百多兩金子若真是你們送給他的,他根本不需要,若算是你們賠償他這屋子的,又好像不夠。」

小女孩道:「這是五十兩一錠的元寶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看得出。」

小女孩道:「這還不夠賠他的木屋?」

陸小鳳道:「還差一點點。」

小女孩道:「差一點點是差多少?」

陸小鳳道:「究竟差多少,我也算不出來,大概再加三四萬兩總差不多了。」

小女孩道:「三四萬兩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當然是三四萬兩金子。」

小女孩笑了。

陸小鳳道:「你不信?」

小女孩吃吃的笑個不停,遇見這麼樣一個會敲竹槓的人,她除了笑之外,還能怎麼樣,難道還能真的賠他萬兩黃金。

陸小鳳忽然提起剛才他坐着的那張雕花木椅,道:「你知道這是張什麼椅子?」

小女孩笑道:「看來好像是張坐人的椅子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但這張椅子卻是四百年前的名匠魯直親手為天子雕成的,普天之下已只剩下十二張,皇宮大內里有五張,這裡本來有六張,剛才卻被他們砸爛了四張。」

小女孩張大了眼睛,瞪着他手裡的這張椅子,漸漸已有一點笑不出了。

陸小鳳道:「你知道這木屋以前是誰住過的?」

小女孩搖搖頭。

陸小鳳道:「這本是大詩人陸放翁的夏日行吟處,牆壁上還有着他親筆題的詩,現在也已被砸得稀爛。」

小女孩的眼睛張得更大,臉上已忍不住露出驚異之色。

陸小鳳淡淡道:「所以這木屋裡每一片木頭,都可以算是無價之寶,你們就算真的拿四萬兩金子來賠,也未必夠的。」

他笑了笑接着道:「幸好這位老先生連一文錢都不會要你們賠,因為四五萬兩金子,在他看來,跟一文錢也差不了多少。」

小女孩悄悄的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。吃驚的看着這神秘的老人。

霍老頭卻還是悠悠閒閒的坐在那裡,慢慢的啜着他杯子裡剩下的半杯酒。像是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喝這半杯酒更重要的事。

陸小鳳忽又轉過頭向獨孤方笑了笑道:「我知道閣下的見聞一向很博,閣下當然也聽說過世上最有錢的人是誰了。」

獨孤方沉吟着,道:「地產最多的,是江南花家,珠寶最多的,是關中閻家,但真正最富有的人,只怕算是霍休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閣下知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?」

獨孤方道:「這個人雖然富甲天下,卻再次過隱士般的生活,所以很少有人能看見他的真面目,只聽說他是個很孤僻,很古怪的老人,而且……」他突然停住口,看着霍老頭。

現在每個人終於都己明白,這神秘孤獨的老人,就是富甲天下的霍休。

霍老頭忽然嘆了口氣,慢慢的站起來。道:「現在既然已有人知道我在這裡,這地方我也住不下去了,不如就送給你。」

陸小鳳看着地上一堆堆破木頭道:「我記得以前也向你要過,你卻連借我住幾天都不肯。」

霍老頭淡淡道:「你自己剛才也說過,這裡的東西本都是寶貝,寶貝怎麼能送人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寶貝變成了破木頭,就可送人了。」

霍老頭道:「一點也不錯。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苫笑道:「我現在才明白你是怎麼會發財的了。」

霍者頭面不改色。淡淡道:「還有件事你也應該明白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什麼事?」

霍老頭道:「你逃走的時候,世上也許真的沒有人能追上你,只可惜這世上除了人之外,還有很多別的東西,譬如說──」

陸小鳳道:「譬如說一條鼻子很靈的獵狗。」

霍老頭也嘆了口氣,道:「你總算還不太笨,將來說不定也有會發財的一天。」

漆黑的車子,漆黑的馬,黑得發亮。發亮的馬車上,也綴滿了五色繽紛的鮮花。小女孩道:「我們的公主就在馬車裡等你,你上去吧!」

陸小鳳道:「上車去?」

小女孩道:「嗯!」

陸小鳳道:「然後?」

小女孩道:「然後這輛馬車就會把你帶到一個你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去,我保證你到了那地方後。絕不會後悔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當然不會後悔。因為我根本就不會去。」

小女孩又瞪起了眼睛,好像很吃驚,道:「你為什麼不會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為什麼要跟着一個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人,到一個我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去?」

小女孩瞪了瞪眼,道:「因為……因為我們會送很多很多金子給你!」

陸小鳳笑了。

小女孩道:「你不喜歡金子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喜歡金子,卻不喜歡為了金子去拼命。」

小女孩眼珠子轉了轉,悄悄道:「車子裡很安靜。我們公主又是個很美的美人,這段路也很長,在路上說不定會發生很多事的。」

陸小鳳微笑道:「這句話好像已經有點讓我動心了!」

小女孩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,道:「你已經答應上去?」

陳小鳳道:「不答應。」

小女孩撅起了嘴,道:「為什麼還不答應?」

陸小鳳淡淡道:「漂亮的女人我一向很喜歡,但卻也不喜歡為了女人去拼命。」

小女接道:「為了什麼你才肯拼命?」

陸小鳳道:「為了我自己。」

小女孩道:「除了你自己外,天下就再也沒有別人能讓你去拼命?」

陸小鳳道:「沒有。」

小女孩眼珠子又轉了轉,道:「為了花滿樓你也不肯?」

陸小鳳道:「花滿樓?」

小女孩悠然道:「我想你總該認得花滿樓的,他現在也就在那地方等你,你若不去,他一定會覺得很失望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若要我去,自己會來找我。」

小女孩道:「只可惜他現在不能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為什麼?」

小女孩道:「因為他現在連一步路都沒法子走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是說他已落在你們手裡?」

小女孩道:「好像是的。」

陸小鳳突然大笑,就好像剛聽見一樣天下最可笑的事,笑得捧起了肚子。

小女孩忍不住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陸小鳳笑道:「我笑你,你畢竟還是個小孩子,連說謊都不會說。」

小女孩道:「哦?」

陸小鳳道:「你們若能製得住花滿樓,天下就沒什麼事是你們做不到的了,又何必來找我?」

小女公淡淡的笑了笑,道:「你這人的確不太笨。可是也不太聰明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小女孩道:「你若真的聰明,就早已該明白兩件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小女孩道:「第一、我已經不是孩子了,我是丹鳳公主的表姐,她今年才十九,我都已二十。」

陸小鳳這次才真的怔住了,上下看着這小女孩看了好幾遍,隨便怎麼樣也看不出她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少女,她看來簡直好像連十二歲都沒有。

小女孩又淡淡接着道:「你應該明白,有些人是天生就生不高的,有些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比我還矮一大截,你總該也看見過。」

陸小鳳雖然還是不太相信,卻也不能不承認世上的確是有這種人的。

小女孩道:「第二、你也應該明白,花滿樓跟你不一樣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比我聰明!」

小女孩道:「但他卻是個好人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不是?」

小女孩道:「就因為你不是好人,所以才不容易上別人當,但他卻對每個人都很信任,要他上當,就容易得多了!」

陸小鳳看着她,又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幾遍,突又問道:「你真的已經有二十歲?」

小女孩道:「上個月才滿二十的。」

陸小鳳笑了笑,淡淡道:「二十歲的人就已應該明白,像我這種壞人,是絕不肯為了朋友去拼命的,隨便為了什麼樣的朋友都不行。」

小女孩瞪着眼,看着他,道:「真的?」

陸小鳳道:「真的。」

陸小鳳已坐在馬車上,馬車已啟動。

車廂里也堆滿了五色繽紛的鮮花,丹鳳公主坐在花從里,就像是一朵最珍貴,最美麗的黑色玫瑰。她的眸子也是漆黑的,又黑又亮。她還在看着陸小鳳。

陸小鳳沒有看她,他已閉起眼睛,好像準備在車上睡覺。

丹鳳公主忽然笑了笑,柔聲道:「我剛才還以為你不會上車來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丹鳳公主道:「我剛才好像還聽見你在說,你絕不會為了任何朋友拼命。」

陸小鳳淡淡道:「我本來就不會為了朋友拼命,但為朋友坐坐馬車總沒什麼關係的。」

丹鳳公主又笑了。她向你笑的時候,就仿佛滿園春花忽然在你面前開放。

陸小鳳的眼睛剛睜開,立刻又閉了起來。

丹鳳公主柔聲道:「你好像連看都不願看我,為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以為這車廂很小,我又是個禁不起誘惑的人。」

丹鳳公主道:「你怕我誘惑你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也不願為了你去拼命。」

丹鳳公主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要你去拼命的?」

陸小鳳道:「因為我並不笨。」

丹鳳公主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你說的不錯。我們這次來找你,的確是為了要求你去替我們做一件事,可是我並不想誘惑你,也不必誘惑你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丹鳳公主道:「因為我知道有種人為了朋友是什麼事都肯做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是哪種人?」

丹風公主道:「就是你這種人。」

陸小鳳笑了笑,道: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,你反而知道!」

丹鳳公主道:「我以前顯然沒有見過你,但你的傳說我卻已聽到過很多。」

陸小鳳在聽着,唯一沒有聽見過這些傳說的人,也許就是他自己。

丹鳳公主道:「我聽見很多人都說你是個混蛋。但就連他們自己都不能不承認,你是所有混蛋中最可愛的一個。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他實在聽不出這是讚賞?還是諷刺?但他的眼睛總算已睜開。

丹鳳公主道:「他們都說你外表看來雖然像是茅坑裡的石頭,又臭又硬,其實你的心卻軟得像豆腐。」

陸小鳳苦笑,他只有苦笑。

丹鳳公主忽又笑了笑,道:「傳說當然並不一定可靠,但其中至少有一點他們並沒有說謊。」

陸小鳳忍不作問道:「哪一點?」

丹鳳公主嫣然道:「我一直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說你有四條眉毛,現在我才總算明白了。」

陸小鳳忽然皺了皺眉。他皺眉的時候,鬍子好像也皺了起來。

丹鳳公主道:「你是不是已經猜到這些話是誰告訴我的?」

陸小鳳皺着眉道:「花滿樓真的在你們那裡?」

丹鳳公主道:「我為什麼要騙你?反正你很快就會見到他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眼睛雖然看不見。但十里外的危險,他都能感覺得到。我實在想不通他怎麼會落入你們的手裡的。」

丹鳳公主道:「因為他是個好人,又是個男人,一個好男人若是遇見了個壞女人。就難免要上當。」

陸小鳳冷冷道:「他遇見了你?」

丹鳳公主嘆了口氣,道:「有時我雖然也想去騙騙人,只可惜我十個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上官飛燕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上官飛燕?」

丹風公主道:「上官飛燕就是雪兒的姐姐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雪兒又是誰?」

丹風公主道:「雪兒就是我的小表妹,也就是剛才去請你來的那個小女孩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她不是你的表姐?」

丹鳳公主笑道:「她今年才十二歲,怎麼會是我表姐?」

陸小鳳怔住了,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大哭三聲?還是該大笑三聲?

他實在想不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騙得團團亂轉。

有這樣的妹妹,姐姐是個什麼樣的人,也就可想而知。

丹風公主看着他臉上那種哭笑不得的表情,又不禁嫣然一笑。道:「那小鬼說起謊來、連眼睛都不會眨一眨的。你是不是也上了她的當?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至少我現在總算已想通花滿樓是怎麼上當的了。」

丹風公主道:「他雖然在我們那裡,但我們還是很尊敬他,那不僅因為他是你的好朋友,也因為他確實是個很了不起的人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的確是的。」

丹風公主道:「你跟他,還有朱停,是不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認得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對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?」

丹鳳公主笑了笑,道:「老實說,我們為了要找你,至少已準備了七個月。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無論誰若是花了七個月的功夫去找一個人。這個人想必都要倒霉了。」

丹鳳公主柔聲道:「但我們並不想害你!」

陸小鳳只有苦笑。

丹鳳公主柔聲道:「我們要求你做的事雖然危險,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。」

她凝視着他,眼睛裡充滿了仰慕和信心。

陸小鳳道:「你們要我做的究竟是什麼事?」

丹鳳公主垂下頭,遲疑着,道:「現在我也不必告訴你,反正你很快就會知道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柳余恨,蕭秋雨,獨孤方,也是為了這件事來的?」

丹鳳公主點點頭,又笑道:「找他們雖然也不容易,至少總比找你容易得多!」

陸小鳳道:「你們找這三個人用的又是什麼法子?」

丹鳳公主微笑道:「每個人都有弱點的,他們一定也猜不出我能用什麼法子請到你!」

她將手裡的一朵鮮花送到陸小鳳面前,慢慢的接着道:「柳余恨,蕭秋雨,獨孤方,花滿樓,再加上你,這世上若還有什麼事是你們五個人做不到的,那才真的是怪事。」

車窗外已經有乳白色的煙霧升起,車廂里的燈光更柔和。

陸小鳳凝視着她手裡的鮮花,花雖鮮艷,她的手卻更美。

她用她這雙纖秀柔柔的手,輕輕的將這朵鮮花插在陸小鳳的衣襟上,輕輕道:「我看你還是趕快睡覺的好。」

陸小鳳道:「為什麼?」

丹鳳公主垂下了頭,聲音更輕,更溫柔:「因為我已經忍不住要開始誘惑你了。」

車馬前行,衝破了濃霧。霧雖濃,卻是晨霧,漫漫的長夜已經結束。

陸小鳳斜倚在車廂里,似已睡着。

丹鳳公主柔聲道:「你好好的睡一覺,等你醒來的時候,說不定就可以看見他了。」

陸小鳳忍不住又張開眼,道:「他是誰?」

丹鳳公主道:「大金鵬王。」
陸小鳳傳奇
陸小鳳傳奇
《陸小鳳傳奇》是古龍寫的武俠小說。該小說以陸小鳳為主角,演繹了江湖上各種愛恨情仇的故事。在古龍的原作中有以下7部:《陸小鳳傳奇》(又名《金鵬王朝》)、 《繡花大盜》、《決戰前後》、《銀鈎賭坊》、《幽靈山莊》、《鳳舞九天》、《劍神一笑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