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第六根足趾(三)

陸小鳳也在看着他,輕輕嘆息,道:「這個人實在是個君子。」

花滿樓笑了笑,道:「君子和呆子,有時本就是差不多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老闆呢?」

花滿樓道:「老闆當然在陪着老闆娘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們為什麼不來?」

花滿樓道:「他們在聽雪兒講故事。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看來他們上當的時候也已快到了。」

其實他當然知道他們為什麼不來,他們是為了他才會被騙的,他見到他們時,總難免有點不好意思,他們並不想要他覺得不好意思。

雪兒也不想見到她的姐姐,在這種情況下,她們見了面,彼此心裡都不會很好受的。

上官飛燕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,道:「你剛才說的話,現在我總算已明白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。」

上官飛燕道:「看來我做的才真正是件蠢事,蠢得不可救藥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上官飛燕道:「我一直把你們當做呆子,現在才知道真正的呆子原來是我自己。」

她又嘆息了一聲,道:「但是你就算真割下我的鼻子,我也不會說出他是誰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原來你也是個多情的人。」

上官飛燕笑了笑,笑得很淒涼,道:「一個女人若喜歡上一個男人,也同樣是件沒法子的事。」

花滿樓慢慢的點了點頭,道:「我明白,我明白。」

上官飛燕黯然道:「只不過,我實在對不起你,你就算殺了我,我也不怪你!」

花滿樓道:「我並不想傷害你。」

上官飛燕道:「你想把我怎麼樣?」

花滿樓道:「不怎麼樣。」

上官飛燕動容道:「你……你難道肯放我走?」

花滿樓什麼都沒有說,忽然轉過身,慢慢的走了出去。陸小鳳嘆了口氣,居然也跟着走了出去。

上官飛燕吃驚的看着他們,忽然大聲道: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你知道我現在一定會去找他的,所以故意放我走,好在後面跟蹤我。」

陸小鳳並沒有回頭,淡淡道:「我用不着這麼做。」

上官飛燕道:「為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因為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?」

上官飛燕變色大呼道:「你知道他是誰?……他是誰?」

陸小鳳還是沒有回答,也不再開口,他趕上了花滿樓,並肩走過了陰暗的走廊,走入了黑暗中。

屋子裡也是一片黑暗。

上官飛燕一個人站在黑暗裡,身子突然開始發抖,卻不知因為寒冷?還是因為恐懼?

花園裡黑暗而幽靜,風中的花香仿佛比黃昏前還濃,幾十顆淡淡的秋星剛升起,卻又被一片淡淡的雲掩住。

花滿樓走得很慢,走到一叢月季花前,他才輕輕的嘆了口氣,道:「她也是個可憐的女孩子。」

陸小鳳點點頭,似已忘了花滿樓是看不到他點頭的。

花滿樓道:「每個人都難免有做錯事的時候,她雖然做了錯事,可是……」

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,道:「做錯事就要受懲罰,無論誰做錯事,都得付出代價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但你卻放過了她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那也許只因為我知道有人一定不會放過她。」

花滿樓道:「誰?他的情人?」

陸小鳳道:「不是情人,他是個無情的人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你真的已知道他是誰?」

陸小鳳道:「假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她說的難道沒有錯?你是不是想在暗中跟蹤她?」

陸小鳳笑了笑,道:「我雖然不是君子,卻還不至於說了話不算數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你既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,又不去跟蹤她,難道你準備就這樣算了?」

陸小鳳道:「算不了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雖然找不到那個人,但他卻一定會來找我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你有把握?」

陸小鳳道:「至少有七分把握。」

花滿樓道:「哦?」

陸小鳳道:「現在他必定以為我已知道他是誰了,怎麼肯讓我活下去?」

花滿樓道:「你剛才故意那麼說,為的也就是要他來找你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那麼說,也等於救了上官飛燕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你既然知道他是誰,他就不必再殺上官飛燕滅口了。」

陸小鳳又笑了笑,道:「至少現在他第一個要殺的是我,不是上官飛燕。」

花滿樓道:「只可惜他聽不見你剛才說的那句話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聽得見!」

花滿樓皺眉道:「你難道認為他剛才也在那裡?」

陸小鳳道:「他現在也一定還在那裡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所以他隨時都可能出現,隨時都可能要你的命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不錯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但你卻好像一點都不擔心。」

陸小鳳微笑道:「我這人最大的好處,就是……」

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,忽然發現花滿樓的臉色已變了。花滿樓並不是個容易吃驚變色的人。

陸小鳳忍不住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花滿樓沉聲道:「血腥!」

陸小鳳道:「什麼血?誰的血?」

花滿樓道:「我只希望不是上官飛燕的……」

血是上官飛燕的,她的咽喉已被割斷了,血還沒有凝固。她的臉上充滿了驚訝和恐懼,就像是那大金鵬王臨死時的表情一樣。顯然她也想不到殺她的這個人,竟真的能下得了毒手!她死也不相信。

──是情人?還是無情的人?沒有人,只有一片黑暗。

風中的血腥氣還是很濃,花滿樓黯然道:「他還是殺了她!」

陸小鳳道:「嗯!」

花滿樓道:「他顯然並不相信你所說的話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嗯!」

花滿樓道:「現在他既然將上官飛燕殺了滅口,這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是誰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嗯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所以你也永遠找不到他。」

陸小鳳忽然道:「我只知道無論誰做錯了事,都必定要付出代價的。」

花滿樓黯然道:「上官飛燕的確已付出了她的代價,可是殺她的人呢?」

殺她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,可能也永遠消失。

陸小鳳忽然握起花滿樓的手,道:「老闆呢?」

老闆已不見了,本來囚禁他們的地窖里,已沒有人。一張陳舊的紅木桌子倒在地下,桌上的茶壺和杯子都已粉碎。

陸小鳳道:「他們剛才一定交過手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你認為是那個人來將朱停他們綁走的?」

陸小鳳冷笑道:「看來他對我還是有點不放心,所以將朱停他們綁走,準備來要挾我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他能在片刻間將他們綁走,武功絕不在你之下。」

朱停和老闆娘的武功並不弱,何況還有那人小鬼大的上官雪兒。

陸小鳳道:「我本來就沒有認為他的武功比我差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武功這麼高的人,並沒有幾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他錯了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他不該多此一舉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這麼樣做,已無異告訴我們他是錯了。」

花滿樓嘆了口氣,道:「我說過,每個人都會做錯事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做錯事就得受懲罰,無論誰都一樣。」

屋子裡靜寂如墳墓,十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,看着陸小鳳。樊大先生、簡二先生、市井七俠和山西雁,酒已喝了很多,但現在都已停止。

朋友們一起喝酒,若還沒有醉,本來是很難停止的。他們卻都很清醒,每個人的臉上都完全沒有酒意,卻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。

山西雁的神色更沉重,凝視着陸小鳳,忽然道:「你真的能確定,這件事的主謀就是他?」

陸小鳳點點頭。

山西雁道:「你有把握?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我們是朋友,我也知道你們跟他的關係,若沒有一點把握,我為什麼要來找你們?」

山西雁握緊了雙拳,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,厲聲道:「霍天青當真做了這種事,我跟他無論有什麼關係,都從此斷絕!」

樊大先生冷冷道:「但我卻還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本來也不敢相信的,但除了他之外,已找不出第二個人。」

樊大先生道:「哦?」

陸小鳳道:「只有他能在片刻間制住朱停他們三個人。」

樊大先生道:「這理由不夠充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只有他才可能知道金鵬王朝的秘密,因為他是閻鐵珊最親信的人。」

樊大先生道:「這也不夠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只有他才能從這件事中得到好處,閻鐵珊一死,珠光寶氣閣就已是他的。」

閻鐵珊和霍休一樣,也是個老光棍,別人懷疑他是個太監,並不是沒有理由的。

陸小鳳道:「以他的身份和武功,若非另有企圖,又怎麼肯做閻鐵珊那種人的總管?」

這點連樊大先生都已無法否認。

陸小鳳道:「江湖中當然絕不會有人想到,青衣第一樓竟會在珠光寶氣閣里。」

山西雁動容道:「你說青衣第一樓在珠光寶氣閣里?」

陸小鳳點點頭,道:「獨孤一鶴顯然就是因為得到這消息,所以才來的,所以霍天青才會先藉故消耗了他的內力,讓他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!」

花滿樓一直坐在旁邊,此刻也忍不住道:「孫秀青、石秀雪也就因為要說出這秘密,所以才會被上官飛燕殺了滅口。」

山西雁道:「她們若知道這秘密,馬秀真和葉秀珠又怎會不知道?」

陸小鳳道:「她們也知道!」

山西雁道:「但她們還活着。」

陸小鳳道:「葉秀珠還活着,只因為她也和上官飛燕一樣,愛上了少年英俊武功高絕的霍天青。」

山西雁道:「馬秀真呢?」

陸小鳳道:「若是我猜得不錯,她想必也已死在霍天青手裡,甚至可能是葉秀珠殺了她的。」

山西雁道:「他為了轉移你的目標,所以才說出山後那小樓,讓你去找霍休?」

陸小鳳點點頭,道:「無論是我死在那小樓里,還是霍休死在我手上,這件事都已可結束,他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!」

山西雁道:「但他卻沒有想到,你跟那孤僻的老人,居然會是老朋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為了想知道這件事的結果,所以才要葉秀珠在外面等着打聽消息。」

山西雁道:「也只有一個人知道你們要去找霍休。」

陸小鳳又點點頭,道:「但葉秀珠卻說錯了一句話。」

山西雁道:「她說錯了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她說她留在那裡,只因為她剛將獨孤一鶴和石秀雪的屍體埋葬。」

山西雁皺眉道:「獨孤一鶴身為一派掌門,又怎麼會葬得那麼草率?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葉秀珠究竟還是個很賢良的女孩子,還沒有學會應該怎麼說謊。」

山西雁也嘆了口氣,苦笑道:「要在你這種人面前說謊的確也不容易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但我卻在她面前說出了六根足趾的秘密,所以她立刻就去告訴了霍天青,珠光寶氣閣和霍休那小樓距離本就很近。」

山西雁道:「所以也只有霍天青才能這麼快就得到她的消息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不錯。」

山西雁道:「你是故意將這秘密泄漏給她的?還是無意?」

陸小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,卻笑了笑道:「我當時只不過覺得她本不該在那裡出現的,我只不過覺得有點奇怪。」

山西雁看着他,又嘆了口氣,苦笑道:「你本不該叫陸小鳳的,你根本就是一隻小狐狸。」

陸小鳳也嘆息着,苦笑道:「但我卻很佩服霍天青,他實在是個思慮周密、頭腦冷靜的人,這件事若是一局棋,對方的每一着都已在他計算之中。」

山西雁道:「只可惜到最後他自己還是走錯了一步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,他也是人。」

樊大先生忽然又冷笑道:「其實他最後縱然不走那着棋,你還是能找到他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至少我那時還不能確定!」

樊大先生道:「現在呢?」

陸小鳳道:「現在我還是沒有十分把握,只不過有了九分而已。」

樊大先生道:「你為什麼來找我們?」

陸小鳳道:「你們是我的朋友,我答應過你們,絕不跟他交手的。」

樊大先生道:「現在我們已不是朋友!」

陸小鳳道:「我們還是朋友,所以我才來。」

樊大先生道:「來收回你的話?」

陸小鳳道:「無論誰做錯了事,都得付出代價,霍天青也一樣!」

樊大先生道:「你難道想要我們幫你去殺了他!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我只不過想請你們去轉告他,明日日出時,我在青風觀等他!」

樊大先生道:「很好。」他突然飛身而起,目光刀鋒般瞪着陸小鳳,道:「請!」

陸小鳳道:「請?請什麼?」

樊大先生道:「請出手!」

陸小鳳道:「我說的話你難道不信?」

樊大先生道:「我只知道霍天青是天禽門的掌門,我樊天儀恰巧是天禽門的弟子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……」

樊大先生道:「所以只要我樊天儀活着,就不能讓別人去對付霍天青。」

山西雁皺眉道:「大義滅親,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?」

樊大先生冷冷道:「我聽說過,但卻已忘了。」

簡二先生也慢慢的站起來,道:「我們本來就是不分黑白,不知輕重的人。」

那賣包子的小販突然大聲道:「這種人該死!」

簡二先生道:「不錯,很該死。」

賣包子的小販道:「只可惜我包烏鴉恰巧也是這種人。」

簡二先生道:「所以你也該死。」

包烏鴉道:「真該死,而且現在就該死了。」他突然跳起來像根標槍,一頭向牆上撞過去。

他沒有撞到牆上,卻撞上了陸小鳳的胸膛。陸小鳳忽然間已擋在他前面。

包烏鴉凌空翻身,兩條腿在屋樑上一蹬,頭下腳上,一頭往石板上栽了下去,他還沒有撞在石板上,只覺得有隻手在他腰邊輕輕一托,他的人已四平八穩的站住了,正好面對着一個人,一個長身玉立,臉色蒼白的人。

霍天青!

每個人全都怔住,就連陸小鳳都怔住,誰也想不到霍天青居然會在此時此刻出現,誰也想不到他居然還敢來,霍天青的臉色雖是蒼白,但神情卻還是很冷靜。

包烏鴉握緊雙拳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為什麼不讓我死?」

霍天青道:「你該死?」

包烏鴉道:「我該死……」

霍天青冷冷道:「你們若全都該死,難道要天禽門全都死盡死絕不成?」

包烏鴉可怔住了。

霍天青道:「天禽門傳你們一身武功,並不是要你們自己找死的!」

包烏鴉道:「可是你……」

霍天青冷笑道:「我跟你們又有何關係?若是為了別的事,你們就算全都死光,我也不會看你們一眼的。」

包烏鴉道:「但是你現在……」

霍天青道:「現在我只不過不願要你們為我死而已,日後傳說出去,居然有個賣包子的為我而死了,我霍天青豈非罪人?」

他突然從懷中拿出面竹牌,一折兩斷,冷冷道:「我霍天青有財有勢,這種窮掌門我早已不想當了,從此我和你們天禽門全無關係,若有誰再敢說我是天禽門下,我就先割下他的舌頭,再打斷他兩條腿。」

包烏鴉看着他,眼睛突然發紅,突然伏在地上,高聲痛哭起來。

山西雁的眼睛似也發紅,卻突然仰面狂笑道:「好,霍天青,你總算還是姓霍的,總算還沒有辱沒這個『霍』字。」

霍天青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,慢慢的轉過身,凝視着陸小鳳,陸小鳳也凝視着他。

兩個人面面相對,互相凝視着,也不知過了多久,陸小鳳忽然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為什麼是你?為什麼偏偏會是你?」

霍天青冷冷道:「我做的事,你這種人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你不想在令尊的餘蔭下過一輩子,但這種事……」

霍天青厲聲道:「這種事就是大事,除了我霍天青外,還有誰能做得出?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的確沒有別人。」

霍天青道:「除了你之外,也沒有別人能破壞我的大事!」他忽然仰面長嘆,道:「這世上有了我霍天青,就不該再有你陸小鳳!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……」

霍天青道:「所以我們兩人之間,總有一個非死不可,卻不知是你死?還是我死?」

陸小鳳長長嘆息,道:「明日日出之時,也許就知道了。」

霍天青冷笑道:「朝朝有明日,明日之約,又何妨改為今日?」他忽然拂了拂衣袖,人已在門外,只聽他冷淡的聲音遠遠傳來:「今日黃昏時,我在青風觀外等你!」

黃昏。青風觀。青風觀在青山上,青山已在斜陽外。

沒有霧,淡淡的白雲縹緲,看來卻像是霧一樣。一陣風吹過,蒼松間的昏鴉驚起,西天一抹斜陽更淡了。然後暮色就已籠罩大地。陸小鳳面對着滿山蒼茫的暮色,心情卻比這暮色還沉重。

花滿樓意興也顯得很蕭條,嘆息着道:「霍天青還沒有來哩!」

陸小鳳道:「他一定會來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我想不到他竟是這麼樣一個人,他本不該做出這種事的。」

陸小鳳黯然道:「可是他偏偏做了。」

花滿樓道:「這也許只因為他太驕傲,非但想勝過所有的人,還想勝過他自己的父親!」

陸小鳳道:「驕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。」

一個人若是太驕傲了,的確就難免會做些愚蠢的事。

花滿樓道:「也就因為驕傲,所以他並不想推諉自己的責任。」

陸小鳳沉默了很久,忽又問道:「你若是我,你會不會放過他?」

花滿樓道:「我不是你。」

陸小鳳長長嘆息了一聲,道:「幸好你不是我,幸好我也不是你……」

花滿樓沒有再說下去,因為這時他已聽見了開門的聲音。青風觀那古老而沉重的大門,剛剛開了一線。一個黃衣道童手提着燈籠,走出來,還有個人跟在他身後,卻不是霍天青,而是個黃袍道人。

這個道人寬袍大袖,兩鬢已斑白,帶着種很嚴肅的表情,腳步雖然很輕健,看來卻不像練過武功的樣子。他四面看了一眼,就筆直的向陸小鳳走了過來,行禮道:「施主莫非就是陸小鳳公子?」

陸小鳳點點頭,道:「道長是……」

這道人道:「貧道青楓,也就是這小小道觀的住持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道長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?」

青楓道:「霍施主與貧道是棋友,每個月都要到貧道這裡來盤桓幾天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現在他的人呢?」

青楓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,道:「貧道此來,正是為了要帶施主去見他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在哪裡?」

青楓緩緩道:「他在貧道的雲房中相候,已有多時了。」

小院中出奇幽靜,半開的窗子裡香煙縹緲,淡淡的隨風四散,門也是虛掩的。

陸小鳳穿過小院,等青楓推開了門,他就看見了霍天青,霍天青卻已永遠看不到他了。

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楓道人房裡的雲床上,雲床低几上,有個用碧玉雕成的盤龍杯,杯中還留着些酒,毒酒!

霍天青的臉是死灰色的,眼角口鼻中,還隱隱可看出已被擦乾淨了的血痕。陸小鳳看着他,心已沉了下去。

青楓道人神色很慘澹,黯然道:「他來的時候,我還以為他是來下昨日未完的那一局殘棋的,正等着他有什麼新妙着,能逃過那一劫?誰知他卻說今天沒有下棋的心情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只想喝酒?」

青楓點點頭,道:「那時貧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異,仿佛心事重重,而且還不停的在長吁短嘆,喃喃自語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說了些什麼?」

青楓道:「他仿佛是在說人生百年,轉眼即過,又說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,為什麼偏偏又要多出個陸小鳳。」

陸小鳳苦笑,卻又忍不住問道:「這酒是你替他準備的?」

青楓道:「酒是此間所有,酒杯卻是他自己帶來的,他生有潔癖,從來不用別人用過之物。」

陸小鳳拿起酒杯嗅了嗅,皺眉道:「毒果然是在酒杯上。」

青楓道:「他幾次拿起酒杯,又放下,像是遇見了一着難題,舉棋不定,貧道正在奇怪時,他突然仰面大笑了三聲,將杯中酒喝了下去。」這滿懷憂慮的道人,雙手合什,黯然道:「貧道實在沒有想到,他年紀輕輕,就已看破了世情,但願他早歸道山。」他聲音越說越低,目中竟似有淚將落。

陸小鳳沉默着,心情更沉重,過了很久,才長長嘆道:「他沒有再提起別人?」

青楓道:「沒有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也沒有說起朱停這名字?」

青楓道:「沒有。」

雲床旁邊擺着一局殘棋,青楓道人喃喃道:「世事無常,如白雲蒼狗,又有誰能想到,這一局殘棋猶在,他的人卻已經不在了。」

陸小鳳忽然道:「他着的是黑子?」

青楓道:「貧道總是讓他一着。」

陸小鳳拈起粒黑棋,沉思着,慢慢的擺下,道:「我替他下這局棋。」

青楓悽然而笑,道:「這一子擺下,黑棋就輸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但除此以外,他已無路可走了。」

青楓道:「這局棋他本就輸了,他自己也知道的,只不過一直不肯認輸而已。」

陸小鳳目光凝視着遠方,喃喃道:「但現在他畢竟已認輸了──棋局就是人生,只要一着走錯,就非輸不可。」

青楓忽然揮袖拂亂了這局殘棋,悠悠道:「人生豈非也正如一局棋,輸贏又何必太認真呢?」

陸小鳳道:「若不認真,又何必來下這一局棋?」

青楓看了他一眼,雙掌合什,慢慢閉上眼睛,不再說話。一陣風吹開窗戶,夜色已籠罩大地。

陸小鳳躺在床上,凝視着胸膛上的一杯酒,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擺了很久,直到現在還沒有喝下去,他似已連喝酒的心情都沒有。

花滿樓道:「你在想朱停他們?」

陸小鳳沉默。

花滿樓道:「人若將死,其心也善,霍天青既然已決心求死,想必就不會再造孽殺人,現在他們說不定已平安回到家裡。」

這句話不但是安慰陸小鳳,也是安慰他自己。陸小鳳卻仿佛沒有聽見。

花滿樓勉強笑了笑,道:「無論如何,這局棋總算是你贏了。」

陸小鳳忽然長長嘆息一聲,道:「但這最後一着,卻不是我自己下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不是。」

他苦笑着,又道:「所以我雖然贏了這局棋,卻比輸了還難受。」

花滿樓也不禁長長嘆息,道:「他為什麼不肯將這一局殘棋下完呢?」

陸小鳳道:「因為他自己知道這局棋已輸了,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樣──」

這句話剛說完,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,胸膛上的酒杯「當」的一聲,跌在地上,跌得粉碎。

花滿樓知道他從來也不肯讓自己的酒杯跌碎的。但現在他卻似已完全忘了這句話,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,只覺得全身都已冰冷,從頭一直冷到了腳底。

花滿樓並沒有問他為什麼?花滿樓知道他自己會說出來。

陸小鳳忽然道:「昨天他也沒有下完那局棋?」

花滿樓道:「不錯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昨天他還在青風觀下棋。」

花滿樓的臉色也變了。

陸小鳳道:「上官飛燕若是死在他手裡的,他昨天怎麼能在這裡下棋?」

上官飛燕在數百里外,霍天青就算長着翅膀也無法在一天之內趕回來。上官飛燕正是昨天死的。

花滿樓只覺得手腳也已冰冷,嘆聲道:「我們難道錯怪了他!」

陸小鳳緊握着雙拳,道:「至少上官飛燕絕不會是被他殺了的。」花滿樓點點頭。

陸小鳳道:「至少這一點我們是錯怪他了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他為什麼不辯白?」

陸小鳳道:「他約我在青風觀相見,也許正是為了要那道人來證明昨天他還在青風觀下棋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因為他知道若是空口辯白,你一定不會相信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只可惜他竟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。」

花滿樓道:「這麼樣說來,他當然不是自己要死的?」

陸小鳳道:「絕不是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是誰殺了他?」

陸小鳳道:「殺他的人,也就是殺上官飛燕的人。」

花滿樓道:「這個人才真正是這件事的主謀?」

陸小鳳道:「不錯。」

花滿樓道:「青楓道人也被他收買了,所以才幫着他說謊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出家人也是人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既然如此,青楓道人當然一定知道他是誰!」

陸小鳳長長嘆息,道:「所以現在我只希望青楓還活着。」

他失望了。他們再回到青風觀時,青風觀已化作一片火海,沒有人能逃出來,連一個人都沒有。

烈火無情,放這把火的人更無情,這人是誰?

青風觀在前山,霍休的小樓就在山後,前山雖已化做了一片火海,山後卻還是和平而寧靜的。

門上那個「推」字仍在,陸小鳳就推開門,同花滿樓兩人走了進去,這是他第二次推開這扇門,說不定也就是最後一次。山腹是空的,什麼都沒有了,那些數也數不盡的珠寶和兵器,竟已全都奇蹟般不見。山腹的中間,有個小小的石台鋪着張陳舊的草哺,霍休赤着足,穿着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,正在盤膝坐在草哺上溫酒,好香的酒。

陸小鳳長長吸了一口氣,走下石階,微笑道:「這次我來得好像也正是時候。」

霍休也微笑道:「但這次我已不奇怪了,反正我只要一有好酒,你就會找來的!」

陸小鳳道:「但我卻反而有點懷疑了。」

霍休道:「懷疑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懷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來的?」

霍休大笑道:「不管怎樣,好酒總是好酒,你若不怕弄髒你的衣服,還是可以坐下來喝一杯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怕。」

霍休皺眉道:「你怕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怕的倒不是弄髒這身衣服。」

霍休道:「你怕什麼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怕我會像霍天青一樣,喝下這杯酒,就要等着別人來收拾這局殘棋了。」

霍休看着他,目光變得就像是柄出鞘的刀,他沒有再說話,只慢慢的倒了一杯酒,慢慢的喝了下去。陸小鳳也沒有再說什麼,他知道這句話已足夠,他面對着的是個聰明人,對聰明人說話,一句就已足夠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霍休突又大笑,道:「看來還是瞞不過你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也不必再瞞我。」

霍休道:「你怎麼會想到是我的?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我本來想不到的,從一開始,我就錯了。」

霍休道:「哦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總認為你也跟閻鐵珊和獨孤一鶴,也是受害的人,我總認為只有霍天青才能在這件事裡得到好處。」

霍休道:「現在呢?」

陸小鳳道:「現在我才想通,真正能在這件事中得到好處的,只有一個人。」

霍休道:「這個人就是我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不錯,這個人就是你!」

霍休又倒了杯酒。

陸小鳳道:「大金鵬王一死,這世上就不會再有人向你追討金鵬王朝的舊債了。」

霍休慢慢的點了點頭,道:「他本來也不會問我要的,但近年來他已太窮,他是個很會花錢的人,從來也不知道賺錢的辛苦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非殺了他不可?」

霍休冷冷道:「這種人本就該死!」

陸小鳳道:「但他死了還不夠,因為獨孤一鶴和閻鐵珊還是要來分那筆財富的。」

霍休道:「這筆財富本就是我的,只有我一個人辛辛苦苦的保護它,讓它一天比一天增加,我絕不能讓任何人分享!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他們也該死?」

霍休道:「非死不可!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其實這筆財富就算三十個人花,也花不完的,你已這麼大年紀,將來難道還要將它帶進棺材裡?」

霍休瞪着他,冷冷的說道:「你若有了個老婆,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,但肯不肯讓別人來跟你共用?」

陸小鳳道:「這完全是兩回事。」

霍休道:「在我看來,這兩回事卻完全是一樣的,這些財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樣,無論我是死是活,都絕不讓別人來用它!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飛燕,去殺了大金鵬王,又利用我除去獨孤一鶴和閻鐵珊。」

霍休道:「我本不想找你的,只可惜除了你之外,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做這件事。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這句話我聽說過。」

霍休道:「這是實話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上了你的鈎的,但霍天青呢?像他那種人又怎麼會被你所用?」

霍休道:「不是我要他上鈎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是上官飛燕?」

霍休笑了笑,道:「你難道不覺得她是很能令男人心動的女人?」花滿樓苦笑。

陸小鳳嘆了口氣,道:「你又怎麼能打動她的?」

霍休悠然道:「我雖然已是個老頭子,但卻也一樣能讓女人心動的,因為我有樣任何女人都無法拒絕的東西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什麼東西?」

霍休道:「我的珠寶。」他微笑着,淡淡接道:「世上絕沒有不愛珠寶的女人,就正如世上沒有不愛美女的男人一樣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答應將你的珠寶分給上官飛燕,要她去誘惑霍天青?」

霍休大笑道:「你們都以為她的情人是霍天青,卻想不到她愛上的竟是我這個老頭子。」

陸小鳳忍不住提醒他:「她愛上的也不是你,是你的珠寶。」

霍休笑道:「那也沒有什麼分別,反正在我眼中看來,她早已是個死人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早就打算事成後將她殺了滅口的?」

霍休道:「我說過,我的財富絕不讓任何人來分享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故意將六根足趾的秘密告訴我,要我去殺了她?」

霍休道:「但霍天青卻還被蒙在鼓裡,所以才急着用飛鴿傳書,將這秘密去告訴上官飛燕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連他也不知道你才是這件事真正的主謀?」

霍休道:「他當然不知道,否則他又怎麼肯死心塌地的替上官飛燕賣命?」

陸小鳳道:「但你也沒有想到,我居然會放過了上官飛燕。」

霍休道:「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手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霍天青也不是個愚蠢的人,他知道上官飛燕的死訊,也已想到這件事必定還有個主謀的人,所以跟我訂了青風觀的約會後,就先趕來找你。」

霍休道:「他的確並不太笨,只可惜聰明人也時常會做笨事的。」

陸小鳳嘆道:「他的確不該一個人來找你的。」

霍休道:「所以他也該死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殺了他之後,才將他送到青風觀去?」

霍休道:「青風觀的地產也是我的,我隨時都可收回來。」

陸小鳳道;「所以你要青楓道人幫着你說謊時,他也不敢拒絕。」

霍休悠然道:「一個出家人居然也說謊,當然也該死!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本想讓我認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,本想要我就此罷手了。」

霍休嘆道:「我的確已不願你再管這件事,只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卻害了你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他害了我?」

霍休道:「我聽他說出昨天的那局殘棋時,就已知道你遲早會想到這點漏洞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就索性將青風觀放把火燒了。」

霍休道:「那塊地我也正好還有別的用處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在你看來,這些人豈非也全都跟那塊地一樣?只不過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。」

霍休道:「所以我要他們活着,他們才能活着,我要他們死,他們就得死!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你怎麼想到我也會被你利用的?」

霍休道:「每個人都有弱點,你只要能知道他們的弱點,無論誰都一樣可以利用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的弱點是什麼?」

霍休冷冷道:「你的弱點就是太喜歡多管閒事!」

陸小鳳嘆惜道:「所以我才會做你的幫凶,替你去約西門吹雪,幫你除去閻鐵珊和獨孤一鶴。」

霍休道:「你做得一直都很好,霍天青死了後,你若肯罷手了,從此以後,你還是可以隨時來喝我的好酒,你若有困難的時候,我甚至說不定還會借個萬把兩銀子給你。」

陸小鳳嘆道:「只可惜我現在還沒有罷手。」

霍休也嘆了口氣,道:「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這裡的東西都搬走?」

陸小鳳不知道。

霍休接道:「因為我已準備將這地方,留作你們的墳墓。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這墳墓倒真不小。」

霍休悠然道:「陸小鳳能葬在青衣第一樓下,也該死而無憾了。」

陸小鳳嘆道:「上官飛燕至少還說了句實話,青衣第一樓果然就在這裡。」

霍休道:「只可惜別人越是說青衣第一樓就在這裡,你反而越不相信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當然就是青衣一百零八樓的總瓢把子?」

霍休微笑道:「「總瓢把子」這四個字的聲音實在好聽,我喜歡聽這四個字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難道比你數錢的聲音還好聽?」

霍休淡淡道:「我不數錢,我的錢數也數不清。」

陸小鳳又嘆了口氣,道:「現在我才真的明白,你怎麼會發財的了。」

霍休道:「你雖然明白,可惜你這一輩子也學不會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並不想把錢帶到棺材裡去。」

霍休大笑,道:「好,很好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很好?」

霍休笑道:「據說你身上總是帶着厚厚的一疊銀票,而且一出手至少就是五千兩。」

陸小鳳苦笑道:「那五千兩銀票,現在只怕也已到了你腰包里。」

霍休道:「你既然不想把錢帶進棺材,等你死了之後,我一定會替你把銀票拿出來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連死人的錢都要?」

霍休道:「無論什麼錢都要,這也是發財的秘訣之一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只可惜我現在還活着。」

霍休道:「但現在你卻已到了墳墓里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有把握能殺了我?」

霍休道:「無論誰進了墳墓,都再也休想活着出去。」

陸小鳳看着他,眼睛裡也發出了刀鋒般的光。

霍休微笑道:「你的手是不是已經癢了?」

陸小鳳道:「的確有點癢。」

霍休悠然道:「只可惜我卻沒有跟你動手的興趣,我一向不喜歡跟一個已經快死的人動手的。」

他的手輕輕在石台上一按,突然間「轟」的一響,上面竟落下個巨大的鐵籠來,罩住了這石台。

陸小鳳皺了皺眉,道:「你幾時變成鳥的?為什麼要把自己關在籠子裡?」

霍休道:「你覺得很滑稽?」

陸小鳳道:「的確很滑稽。」

霍休道:「等我走了後,你就不會覺得滑稽了,一個人若知道自己快要餓死的時候,無論什麼事他都不會覺得滑稽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已經快要餓死?」

霍休冷冷道:「等我走了之後,這裡唯一能吃的東西,已只有你和你的朋友身上的肉,唯一能喝的,就是你們自己的血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可是你怎麼走呢?」

霍休道:「這裡唯一的出路,就在我坐的這石台下面,我可以向你保證,等我走了後,一定不會忘記將這條路封死的。」

陸小鳳臉色變了變,勉強笑道:「我好像並不是從這條路進來的。」

霍休道:「你進來的那扇門,只能在外面開,我也可以保證,絕不會有人替你在外面開門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還可以保證什麼?」

霍休道:「我還可以保證你不出十天,就會渴死,只不過我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,所以我一定還要多等十天才回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還回來?」

霍休笑了笑,道:「我當然要回來,回來拿你身上的銀票。」

陸小鳳笑道:「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口袋裡所剩下的,已只有一個大洞。」

霍休嘆了口氣,道:「看來你已決心連死都不肯讓我占一點便宜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總算想通了。」

霍休道:「幸好我還是有便宜可占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霍休道:「我至少還可以把你們身上衣服剝下來,去賣給舊貨攤子,至少還可以賣幾文錢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連幾文錢都要?」

霍休道:「錢總是好的,幾文錢總比沒有錢好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好,我給你。」他的手突然揮出,十幾枚青銅錢夾帶着勁風,向霍休打了過去。

霍休沒有動,也沒有閃避,只等着這些銅錢穿過鐵籠的柵欄,他才招了招手,這十二枚銅錢就突然全都落入了他的掌心。這老人手上功夫之妙,連陸小鳳看見都不禁動容,脫口道:「好功夫!」

霍休已將那十二枚銅錢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,微笑着道:「有錢可收的時候,我功夫總是特別好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只可惜這種功夫比我還是差一點。」

霍休大笑,道:「你莫非是想激我出去跟你打一架?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的確有這意思。」

霍休道:「那麼我勸你還是趕快打消這主意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是死也不肯出來的了?」

霍休道:「就算我想出去,現在也已出不去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為什麼?」

霍休道:「這鐵籠子是百鍊精鋼鑄成的,淨重一千九百八十斤,就算有削鐵如泥的刀劍,也未必能削得斷,何況那種刀劍也只有在神話傳說里才能找得到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一千九百八十斤的鐵籠子,當然也沒有人能舉起來。」

霍休道:「絕沒有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非但你出不來,我也進不去。」

霍休道:「所以你只好看着我走,然後再等着餓死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你先用這鐵籠把自己關起來,為的就是怕我找你打架?」

霍休道:「我已是個老頭子,已經連跟女人上床的興趣都沒有,何況打架?」

陸小鳳拍了拍花滿樓的肩,嘆道:「看來我們好像已只有等死了!」

花滿樓居然笑了笑,淡淡道:「看來這就是他最後一着了!」

陸小鳳道:「你總不能不承認,他這一着實在厲害得很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但我們卻還有一着沒有下,我們手裡還有一個人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花滿樓道:「你難道忘了朱停?」

陸小鳳微笑道:「我沒有忘。」

花滿樓微笑道:「所以你直到現在,還能笑得出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一點都不着急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他本不該將朱停也綁到這裡來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的確不該。」

霍休臉色似已有些變了,忍不住道:「朱停在這裡又怎麼樣?」

陸小鳳淡淡道:「也沒有怎麼樣,只不過這世上還沒有一個地方關得住他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他這人也沒有別的長處,只不過恰巧是魯大師的徒弟而已。」

霍休皺眉道:「魯大師?」

花滿樓道:「你當然應該知道,魯大師就是魯班祖師的後人,也正是普天之下,製作機關的第一高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魯大師死了之後,這第一高手就是朱停老闆了。」

霍休道:「所以他只要在這裡,你們就一定能出得去?」

陸小鳳道:「不錯。」

霍休道:「他的確就在這裡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知道。」

霍休道:「就在後面你上次見到我的地方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我知道。」

霍休道:「世上既然沒有能關得住他的地方,他為什麼還不出來?」

陸小鳳道:「他會出來的。」

霍休笑了笑,道:「現在就算他能出得來,也已太遲了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霍休道:「這地方的機關總樞,就在我坐的地方下面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哦?」

霍休道:「只要我一出去,當然立刻就毀了它的。」

陸小鳳道:「然後呢?」

霍休道:「然後這地方所有的出口,立刻就會全都被石塊封死,每一塊石塊的重量,都在八千斤以上,所以……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我們已非死在這裡不可?」

霍休淡淡道:「莫說你們,就算魯班復生,也只有在這裡等着再死一次。」

陸小鳳道:「所以你現在就要走了?」

霍休道:「我本來還想陪你在這裡多聊聊的,我知道等死並不是件好受的事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但現在你卻已改變了主意?」

霍休道:「不錯!」

陸小鳳道:「看來我非但留不住你,也沒法子送你了。」

霍休道:「但是你一定很快就會想念我的,我知道……」他微笑着伸手,又道:「只要我的手按下去,我的人就不見了,你從此以後,也就永遠看不見我了。」

他的手按了下去,他的人並沒有不見,臉上的笑容卻不見了。

四四方方的一個石台,還是四四方方的一個石台。他的人本來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,現在還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,臉上的表情,就好像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。

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汗珠子,突然從他頭上冒了出來。陸小鳳好像也覺得很奇怪,他一向很了解霍休,沒有十分把握的事,這老狐狸是絕不會做的,霍休說這石台下面就是個出口,這石台下面就一定有個出口,但現在,這個出口好像已忽然不見了。

陸小鳳眨着眼,道:「你為什麼還不走?」

霍休握緊雙拳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他沒有說完這句話,已暈了過去。

陸小鳳嘆了口氣,忽然發現除了他之外,還有別人在嘆氣。嘆氣的人並不是花滿樓,是上官雪兒和老闆娘,她們嘆着氣,走了過來,臉上都帶着春花般的微笑。

上官雪兒說道:「看來你說的不錯,這個人果然有兩手。」

老闆娘笑得更甜,道:「所以他才是獨一無二的陸小鳳!」

陸小鳳卻不禁苦笑,道:「你們一直不出來,為的就想等着看我是不是還有兩手?」

上官雪兒嫣然道:「我們本來以為你這次絕不會再有什麼法子對付這老狐狸了,想不到你居然還留着最後一着。」

老闆娘吃吃的笑道:「你這最後一着,實在妙極了。」

上官雪兒道:「這籠子本是他用來對付你,他自己只怕做夢也想不到,反而被你關在籠子裡。」

陸小鳳也笑了,道:「這一着就叫做『請君入甕』。」

老闆娘看着他,眼波如水,道:「這麼絕的法子,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的。」

陸小鳳悠然道:「我本來就是個天才。」

上官雪兒道:「難道你沒有進來之前,已經算準他要從那條路出去,所以先把那條路封死了?」

陸小鳳不開口。

老闆娘也忍不住問道: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用的究竟是什麼法子?」

陸小鳳忽然搖搖頭,道:「我不能告訴你。」

上官雪兒道:「為什麼?」

陸小鳳笑了笑,道:「每個人都要替自己留兩手絕招的,尤其在你們這樣的女人面前,更千萬不可泄漏。」他笑得也有點像是只老狐狸了,忽然接着道:「我的絕招若是被你們全學會了,我以後還有什麼好日子過?」

等到沒有人的時候,花滿樓也忍不住問他:「你用的究竟是什麼法子?為什麼不肯告訴她們?」

陸小鳳的回答很妙:「因為我也不知道。」

花滿樓愕然道:「你也不知那出路是怎麼會突然被封死的?」

陸小鳳道:「不知道。」

花滿樓怔住。

陸小鳳道:「也許那只不過因為機關突然失靈了,也許因為有隻老鼠無意間闖進去,將機簧卡死……」他日中也帶着些微沉思之色,嘆息着道:「究竟是什麼原因呢?誰也不知道,恐怕只有天知道了。」

花滿樓道:「只有天知道?」

陸小鳳點點頭,道:「你知不知道做壞事的人,為什麼總會在最後關頭功敗垂成?」

花滿樓道:「不知道。」

陸小鳳道:「因為老天早巳為他們準備好最後一着,在那裡等着他們了,所以無論他們的計劃多巧妙,也一樣沒有用的。」

花滿樓道:「所以這最後一着,也不是你使出來的,而是天意。」

陸小鳳道:「不錯。」

花滿樓忽然笑了。

陸小鳳道:「你笑什麼?你不信?」

花滿樓笑道:「你難道真的以為我會相信?」

陸小鳳嘆了口氣,苦笑道:「為什麼我說真話的時候,別人反而總不肯相信?」
陸小鳳傳奇
陸小鳳傳奇
《陸小鳳傳奇》是古龍寫的武俠小說。該小說以陸小鳳為主角,演繹了江湖上各種愛恨情仇的故事。在古龍的原作中有以下7部:《陸小鳳傳奇》(又名《金鵬王朝》)、 《繡花大盜》、《決戰前後》、《銀鈎賭坊》、《幽靈山莊》、《鳳舞九天》、《劍神一笑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