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情孽難消獨上天山拜魔女塵緣未斷橫穿瀚海覓伊人

「真是怪事,她怎認識我呢?」凌未風也是這樣地想。他進了靜室,參見師父之後,簡略地報告了下山之後的經歷。

晦明禪師手捋銀須,點頭說道:「你很好,不負我一番心血!」凌未風道:「還望師父教誨。」晦明禪師問道:「你已見着那紅衣少女了?」凌未風應了一聲。晦明禪師道:「她是白髮魔女的關門弟子,若她在內,同你一輩共有七人,只余了石天成一人沒有學劍。其餘六人再加上易蘭珠,你們七人倒可以稱為天山七劍呢,只可惜你的師兄早死,骸骨也沒有運回!」「天山七劍」之名連凌未風也還是第一次聽到,正屈指細數,晦明禪師道:「我和白髮魔女分居天山南北兩高峰,卓一航則在天山一帶遊俠,居無定所。我們三人,傳下的天山七劍,只你全部見過,其他的可沒這福份了。」凌未風一算:「兩個師兄楊雲驄和楚昭南,再加上自己及自己替師授藝的易蘭珠,同門的共是四人,白髮魔女傳下兩個徒弟:飛紅巾與適才所見的紅衣少女;卓一航也傳下兩個徒弟,石天成和駱駝峰的那個怪人;除了石天成之外,果然是七個人。」他心念一動,正想師父何以知道自己見過卓一航的二徒弟?(他見過石天成之事,在報告下山幾年的經歷時已講了出來。)晦明禪師已先自笑道:「聞你身上的香氣,想你已到過駱駝峰了,辛龍子脾氣古怪,你們大約交過手了?」凌未風這才知道那個怪人叫辛龍子,「嗯」了一聲,說道:「我起先不知道他就是卓師叔的徒弟,後來雖然猜到,但已打到騎虎難下……」晦明禪師截斷他的話道:「你應付得了他的怪招?」凌未風道:「僥倖打個平手。」晦明禪師沉吟半晌,慨然說道:「七劍之中,正邪都有,你的大師兄最得我心,可惜早死,你的二師兄中途變節,只有望你將來清理師門了。辛龍子介乎邪正之間,我早已閉門封劍,自發魔女不願管他,也只有望你將來把他收服了。」凌未風心想:白髮魔女嫉惡如仇,人又好勝,連師父她也要兩次找來比試,為何卻容得辛龍子在天山撒野?但他知白髮魔女與師父頗有芥蒂,不敢發問。

晦明禪師啃然說道:「你承繼你大師兄的遺志,總算不辱師門。天山劍法,全仗你把它發揚光大了!」凌未風垂手聽訓,晦明禪師又道:「白髮魔女與我雖有過節,我卻很推重她的武功。她這次派關門弟子來見我,大約這段過節也可揭過了。」凌未風道:「原來那紅衣少女是她派來的,不知怎的卻知道弟子名字?」晦明禪師道:「那我就不知道了。」嘆了一一聲又道:「色空兩字,真難勘破,我也料不到白髮魔女年將近百,還記得少年事情,她派人見我,要問你卓師叔的遺書。」凌未風暗暗稱奇,心想:莫非她和卓師叔是一對少年情侶?晦明禪師又道:「你卓師叔脾氣也很古怪,他到天山幾十年,從未對我談過少年之事,臨死之前,卻忽然留下一個錦匣給我,說道:若有人取得駱駝峰上那兩朵『優曇花』前來見你,你可將這錦匣交他拿去見白髮魔女。」

凌未風心念一動,問道:「這兩朵優曇花是不是一紅一白,大如巨碗?傳說六十年開花一次,可令白髮變黑,返老還童?」晦明禪師道:「有此一說,不過未必如此靈效,大約是比何首烏更珍貴的藥材罷了。這種花六十年才開一次,有誰有此耐心守候?而且又不是什麼仙丹,縱有奇人異士,也不願花如許心機,去取這勞什子。」凌未風稟道:「弟子有位友人,此次機緣湊巧,倒取來了!」當下說了張華昭在駱駝峰上獲得「優曇花」的經過,並代他們求見。

晦明禪師沉思半晌,說道:「我閉門封劍,已六十多年,本不願再見外人,但我與你此次恐是最後一面了,見見你們年輕一輩也好。你就把他們引來吧!」

晦明禪師步出禪堂,凌未風已把桂仲明他們引進。桂仲明等人得見此一代劍法的大宗師,既興奮,又自怯,倒是晦明禪師極喜有為的後輩,叫他們不必拘束,各練了一套本門劍法,桂仲明的是「五禽劍」,張華昭和冒浣蓮練的是「無極劍」。晦明禪師笑道:「在後輩之中,你們的劍法也算是難得的了,五禽劍以剛勁見長,無極劍以柔取勝,各擅勝場。若能剛柔互濟,在變化之間再精益求精,那便更好。」當下指點幾處竅要,桂仲明等三人一齊拜謝。

晦明禪師取過桂仲明的寶劍,彈了幾下,喟然嘆道:「想不到今日復見此劍!」對凌未風道:「我年輕時曾是能經略的幕客,他取黑龍江的白金練劍之時,我也在場。」當下又指點了桂仲明幾手使劍之法。凌未風忽插口說道:「他這口寶劍幾乎給他的師叔奪去呢!」晦明禪師道:「是嗎?」桂仲明道:「他一見我就要搶這把寶劍,後來明明知道我是他的師侄,他還要搶,不知是什麼道理?」晦明禪師嘆道:「辛龍子此人也是被你的卓師叔縱壞了,只是他的虔心毅力,倒是不錯。『達摩一百零八式』我雖未見過,但據古老相傳,裡面有掌法與刀劍等用示,其中的劍法尤其精妙,聽說只有三十三個招式,但卻可迴環運用,變化奇絕,往往一個招式就可變出許多招式來,辛龍子想是練成了達摩劍法,但卻沒有寶劍,所以連師侄的劍也要搶了。」

桂仲明等人吃過齋飯,又和晦明禪師談了一會,一輪明月,已到中天,晦明禪師忽然攜了凌未風,帶領眾人出外。天山月色是大自然的奇景之一,唐朝的大詩人李白就寫過「明月出天山,蒼茫雲海間」這樣的絕句。這時眺望大山群峰,在雲霧封瑣之中,給月光迫時,好像蒙上一層冰雪,月亮又大又圓,好像正正懸在頭頂,伸手可摘。眾人沐在月光中沉醉讚嘆,凌未風忽然覺得晦明禪師的手微微發抖。

凌未風悚然一驚,晦明禪師忽道:「人生百年,電光石火;本無一物,何染塵埃?隨心到處,便是樓台,逐意行時,自成寶相。你若心中有我,不必遠上天山。」凌未風似懂非懂,急忙說道:「弟子愚魯,未解禪義,還望師父教誨。」晦明禪師道:「一落言詮,便非精義。」

冒浣蓮心頭一震,細味禪語,似是晦明禪師臨別說法,點比愚頑,於是合掌說道:「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,人間魔障未除,又何忍自尋極樂?」晦明禪師口宣佛號,贊道:「善哉,善哉!冒姑娘妙解禪理,老納承教了。只是佛以千萬化身普渡眾生,老納拍掌來去,雖無化身卻也還幸有幾個弟子。」冒浣蓮急忙跪下禮拜,桂仲明一點也不懂他們說些什麼,瞪大着眼,看冒浣蓮。凌未風和張華昭也跟着跪下,桂仲明卻愕然不知所以。

原來冒浣蓮細參禪意,猜度晦明禪師不久將坐化。因此她說「人間魔障未除」,勸晦明禪師多活幾年,為人間除惡揚善。晦明禪帥卻以「佛以千萬化身普渡眾生」為答,意思說即以佛祖那樣的大智,也要圓寂,只能以佛經真理,遍傳世間,等於以千萬化身,普渡眾生,我已過百歲,人無不死之理,留下的弟子,如能照我的話去做,生生不滅,那也等於我的無數化身了。佛經雖是一種唯心的哲學,但也有可采的哲理。凌未風跟着也悟出晦明禪師的意思,心中不勝惶恐。

晦陰禪師笑着將他們拉起,說道:「何必如此?」又對凌未風道:「天山絕頂苦寒,你將來願否留此,聽你自便,只是藏經閣里的書,有我的註解,還有一本拳經和一本劍訣,你必須替我保全。時候不早,還是早點安歇吧。」

這一晚,大家都沒好睡,凌未風心想師父硬朗如常,他雖然留下遺囑般的偈語,想也是一般老人的常情,未必在短期內就會圓寂。想不到第二天一早,悟性就匆匆趕來道:「未風,不好了,師父已經坐化了!」凌未風急忙趕到靜室,只見晦明禪師端坐蒲團,垂眉閉目,一如平時打坐模樣,不覺痛哭。悟性在旁道:「蒲團邊留有兩本書和一個錦匣,想是師父特別揀出來交給你的,你拜領了吧。」凌未風取過兩本書來看,一本寫看「天山劍訣」,一本寫着「晦明拳經」,知是師父百年心血,急忙叩頭謝恩。又取過錦匣一看,上面寫道:「優曇仙花,一白一紅,攜同此匣,上南高峰。」又有小字注着:「領我遺命者,是我隔世弟子,可向辛龍子取我拳經劍訣,由辛龍子代師傳技。一航。」凌未風知是卓一航遺物,要取得優曇花的人,攜同此匣,上南高峰去見白髮魔女。他一想:這匣我可不能攜帶。正想叫悟性去請張華昭,回首一看,張華昭和桂仲明等人已在靜室外下跪參拜。

凌未風依禮答拜,冒浣蓮道:「老禪師年逾百歲,勘破紅塵,一笑西行,修成正果,凌大俠不必過份悲傷。」凌未風收淚與悟性將師父裝斂,當日下午就在天山絕頂上為晦明禪師建起墳墓。喪事完了,將銅匣交給張華昭道:「這是你的事了,將錦匣與仙花交給白髮魔女之後,再向飛紅巾討回易蘭珠,功德完滿。那時你若願學武當拳劍,就去拜那辛龍子為師吧,有卓一航的遺命,他不能不收你。」張華昭道:「我只求能見得着易蘭珠,心愿已足,我倒不希罕那辛龍子的技藝。」冒浣蓮笑道:「學學怪招,倒不錯呀!」凌未風心念一動,想道:「那書是少林武當兩派傳家之寶,辛龍子拿去倒還說得過去,只是他不該用詭計去騙韓志邦,將來我倒要替韓大哥出一口氣。」

凌未風守墳三日,盡了徒弟之禮,並將晦明禪師留下的拳經劍訣,再練一遍。第四日辭靈下山,並與悟性握別。悟性道:「白髮魔女脾氣極怪,你們可得當心。」他又說起飛紅巾並不與師父同住,而是住在南高峰側面的天都峰,在拜見白髮魔女之前,可以先見飛紅巾,也可以不經過天都峰而直上南高峰。

林木迤邐,水川縱橫,氣候變化極大,在託克遜一帶,壁上可以烘餅,雞蛋可以曬熟,再走半日,登上俄霍布拉山口,又是嚴寒迫人了。冒浣蓮嘆道: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,不到天山不知世界之奇!」四人行了七日,見雪山插雲,十多條冰河,鑲在雪山谷中,就像星光一樣,從山上向四面放射。凌未風指點着東側的一座山峰道:「這就是天都峰了,飛紅巾和易蘭珠就住在那兒?」張華昭忽道:「我們先上天都峰好不好?」凌未風沉思未答,桂仲明道:「對呀,先找着易蘭珠姐姐,然後再送花給白髮魔女,不也一樣?」凌未風憐張華昭的苦戀,慨然答允。

天都峰雖比南高峰為低,但已是原始森林、渺無人跡之地。四人花了三天功夫,攀登上去,時見兀鷹盤旋,雪羊竟走,這些禽獸見了人也不害怕。冒浣蓮笑道:「大約它們見了我們,也覺得很奇怪,很有興趣吧。」走上峰頂,迎面是四十幾丈高的冰崖,就好像拉薩的大建築一樣,淨明溜亮,正看得入神,突然從附近傳來:「噠……噠……」的足音。

桂仲明等四下察看,卻找不着蹤跡,再往前走幾步,足音又響了,凌未風笑道:「你們不必瞎找了,哪裡有人?」話猶未完,「噠,噠……」的足音又在身旁傳出,非常響亮。桂仲明睜大眼睛,滿臉疑惑的神情,凌未風道:「你們聽聽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?」冒浣蓮道:「呀!怎的這聲音就好像在我們腳踏的石頭底下。」桂仲明把耳朵貼在石隙上,只聽見石下水流如注,叮叮噹

」當,類似音樂,間雜着沉重的「噠……噠」的聲音,凌未風笑道:「我初來時也曾為這種聲音疑惑過,後來才知道天山山脈一帶,有許多巨大的冰山,由於地震,後面高山的岩石塌下來,把冰山壓在下面。冰山一天天融化,岩石就一天天架空。岩石中空處,冰河流動,和人行的腳步聲十分相似。」冒浣蓮笑道:「原來如此,真把我嚇死了。我們從江南來的人,冰雪都少見,哪料到大山底下,還埋藏有遠古的冰山。」凌未風笑道:「你得小心,我們腳下就是巨大的冰山呢!只要岩石嘩啦啦一散架子,我們就別想生還了?」

張華昭卻獨自出神聆聽,忽然說道:「我不信,怎的會不是人?」腳尖一點,如箭離弦,疾跑出去。

張華昭在山崖峭壁上繞了個圈子,徑自攀上了一個山頭、沒入林木之中。凌未風笑道:「他想得發痴了,讓他自己去看看吧。」他話雖如此說,仍然帶頭上山,遠遠跟着張華昭。

張華昭這回猜對了,上面真有人的足音,他攀上山頭,林中忽傳出一陣清脆的歌聲,歌道:「怕逢秋,怕逢秋,一入秋來滿是愁,細雨兒陣陣飄,黃葉兒看看皺。打着心頭,鎖了眉頭,鵲橋雖是不長留,他一年一度親,強如我不成就。」這是北京附近流行的民歌,易蘭珠在石振飛家中住的時候學會的,張華昭也曾聽她唱過,這時一聽,如獲至寶,大聲叫道:「蘭珠!蘭珠!」樹林中人形一見,張華昭飛步趕去,只見一個少女左躲右閃,急急奔逃,張華昭又大聲叫道:「蘭珠,你不能這樣忍心呀!」旁邊一個人忽的從一棵樹後轉出身來,斥道:「小伙子,這是什麼地方?不准你在這裡亂叫亂嚷!」這人容顏美艷,卻白髮盈頭,張華昭一見,又叫出聲來:「飛紅巾,你不准我見她,你就殺了我吧!」發力一躍,忽然全身麻軟,倒在地上,飛紅巾身形一晃,霎忽不見,那少女的歌聲,餘音撩繞,尚自蕩漾在原始的大森林中。

過了片刻,凌未風等人趕到,見狀大驚,急忙替張華昭解了穴道,張華昭道:「我見着她了,飛紅巾不准我和她談話。」凌未風問知經過,嘆道:「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,你能聞我等所不能聞之音,也必能為我等所不能為之事。我們勸不動飛紅巾,你一定能成。」

四人穿入林中,果然見着一間石屋,凌未風上前拍門叫道:「晚輩凌未風特來晉謁!」通名之後,久久不見開門。

且說那日飛紅巾拼死打退楚昭南,搶到易蘭珠之後,把她攜回天都峰,悉心替她醫治。易蘭珠在天牢數月,精神肉體都給折磨得痛苦不堪,難得飛紅巾像慈母一樣愛護她,照顧得無微不至,不久就給調治好了。飛紅巾一天晚上告訴她,她的母親王妃已死。易蘭珠木然無語,剛剛平復的心靈創痛又發作起來,飛紅巾緊緊地擁抱着她,眼淚滴在她的面上,說道:「我以前很恨你的母親,這次她臨終時我在她的身旁,我才知道我以前恨錯了,你的母親實在是一個靈魂善良的好女人,我們的冤讎在她臨終前的一瞬完全化解了,我們結成了姐妹,她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。」易蘭珠倒在飛紅巾懷中,叫了聲「媽媽,你不嫌棄我,我就做你的女兒!」飛紅巾聽了這聲「媽媽」,心中如一股暖流流過,把易蘭珠摟得更緊,在她耳邊低聲說道:「蘭珠,我是你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,你知道嗎?」易蘭珠「嗯」了一聲道:「那我見着你就如見着爸媽一樣。」

飛紅巾心中一陣悲苫,塵封了的記憶像毒蛇一樣咬着她的心。二十餘年前她是南疆各族的盟主,率領族人抵抗清兵,牧民們還特別為她編過一首歌,「我們的英雄哈瑪雅,她在草原之上聲名大」就是那首歌的開首兩句。可是這位叱咤草原的女英雄,卻一再受着感情的折磨,她和楊雲驄志同道合,本來可以成為極好的愛人,不料在一場大戰爭中失散之後,再碰頭時,楊雲驄和納蘭明慧已訂鴛盟,難分難捨了。飛紅巾第一個愛人是個歌手,為了他暗通敵人,她親手把他殺掉,碰到楊雲驄後,她以全副的生命愛上了他,不料他卻又愛上敵人的女兒,但他和那個歌手是完全不同的人,她不能殺他,又禁不住不愛他,後來她聽得納蘭明慧和多鐸成婚,再想去找楊雲驄,而楊雲驄的死訊已傳來了,這種感情的折磨,使她一夜之間頭髮盡白!南疆各族抗清失敗之後,她隱居天都峰二十年,在寂寞的歲月中,對楊雲驄的思念愈甚。只要屬於楊雲驄的東西,她都有深沉的感情,如今得到了楊雲驄的女兒,她是再也不肯讓她失掉了。

她給易蘭珠講她父親的事跡,講他們兩人當年並肩作戰的英雄故事,講她自己的悲傷和寂寞,她說:「女兒啊!我再也不能失掉你了,你答應永遠在我的身邊,什麼人來叫你你都不走嗎?」易蘭珠劫後餘生,心如槁木,張華昭的影子雖掠過她的心頭,但對着飛紅個的淚光,這影子也倏地消失了,她忍不住,抱着飛紅巾道:「媽媽,我答應永遠不離開你!」

張華昭哪裡知道飛紅巾已用感情控制了易蘭珠,他隨着凌未風大力拍門,久久不見人應,不禁怒道:「飛紅巾到底是什麼層心,這樣不講情理?再不開門我就打進去!」

張華昭話聲未了,石門倏地打開,飛紅巾現出身來,冷冷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凌未風趕忙答道:「我們特來拜謁前輩。」飛紅巾冷笑道:「不敢當,只怕你們要來拜謁的不是我!」桂仲明應聲說道:「你既然知道,為什麼不許蘭珠姐姐出來?」冒浣蓮急忙扯他一下。飛紅巾傲然對凌未風道:「他是什麼人?這樣沒規矩!」桂仲明還想說話,卻給冒浣蓮止住。冒浣蓮柔聲說道:「蘭珠姐姐和我們情同手足,我們不遠萬里而來,還求前輩准許我們見她一面。」

飛紅巾不接冒浣蓮的話,卻轉過頭對凌未風道:「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?」凌未風愕然道:「我說過什麼話?」飛紅巾道:「在京中我和你說過,我若救得易蘭珠就不准你管,有這句話嗎?」凌未風想不到她把開玩笑的話當真,桂仲明忽然罵道:「好不害羞,是你一個人救的嗎?你憑什麼把她管住,她又不是你的女兒!」飛紅巾傲然說道:「她就是我的女兒!」凌未風瞪了桂仲明一眼,示意他不要多話。

張華昭悲憤填胸,亢聲說道:「就是你的女兒我也要見,我有話要和她說。」飛紅巾喝道:「你是她什麼人?不准你見你就不能見。」凌未風再也忍不住,忽然邁前一步,用低沉的聲調問道:「易蘭珠是我從小把她撫養大的,我雖然不敢做她的父親,但我對她如實有了父女之情,你準不準我見她呢?」

飛紅巾怔了一怔,也低聲說道:「好,你們退後十步,我叫易蘭珠在門口見見你們,讓她自己說,她願留在這裡還是願隨你們去。」凌未風無奈,和同來三人依言退了十步,飛紅巾手掌拍了三下,一個少女輕輕地走到門前。張華昭大聲叫道:「蘭珠姐姐,我來了!」飛紅巾抽出長鞭,指着張華昭道:「不准上來。」

易蘭珠目光呆滯,叫了聲「凌叔叔!」兩行清淚籟籟落下。飛紅巾趕忙拉着易蘭珠問道:「他們要接你出去,你願意去麼?」易蘭珠低緩地說道:「我願意在這裡陪你!」飛紅巾推她下去道:「好了,這就行了,你回去歇歇吧,你的神色很不好呢!」易蘭珠如中魔咒,竟然轉身入內,張華昭大聲叫道:「蘭珠,蘭珠,不要回去。」凌未風也大聲叫道,「蘭珠,你的爸媽雖然都死了,但你爸爸的志願你還沒有替地完成呢!你是你爸爸的女兒!只殺了多鐸還不能算是替爸爸報仇。」飛紅巾砰的一聲把門關上,把易蘭珠關在裡面,她自己卻站在牆頭,高聲說道:「凌未風,你可以回去了。」

桂仲明怒氣沖沖,右手一振,倏的打出三枚金環,分打飛紅中三處大穴,想把飛紅巾打倒,破門而入。飛紅中長鞭一卷,把三枚金環全都捲去,冷笑說道:「我念在你是晚輩,不和你計較,你再胡來,我就要還敬你了!」冒浣蓮用力拉着桂仲明,凌未風上前三步,要與飛紅巾理論,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,忽然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起自身旁。

那蒼老的聲音喝道:「誰敢在天山撒野?」凌未風嚇了一跳,定睛看時,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,不知是什麼時候,竟然來到了他們中間,凌未風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,說道:「家師晦明禪師道弟子參見老前輩。」白髮魔女「哼」了一聲,問道:「你的師父好?」凌未風度然道:「家師日前圓寂,特來報知。」白髮魔女一陣心酸,嘆道:「從今而後,再也找不到對手研習劍法了。」凌未風不敢作聲,過了一會,白髮魔女又問道:「你們真是特意來見我的?」凌未風道:「是啊!還有卓師叔留下的錦匣,要獻與你老人家。」自發魔女面色大變,叱道:「你敢在我面前說謊,我住在南高峰,你又不是不知,你來天都峰作甚?卓一航有東西給我,也不會叫你們拿來,哼,你敢戲弄於我?」凌未風正想辯解,飛紅巾搶着道:「師父,他們聯同來欺負我,要搶我新收的徒弟。」白髮魔女忽地冷笑一聲,凌未風、桂仲明、冒淀蓮、張華昭四人,同時覺得一陣眼花,似有人影疾在身旁穿過,凌未風身子陡然一縮,閃了開去,耳中依稀聽得有人叫一聲「好!」轉瞬間微風颯然,白髮魔女又已在場中站定。白髮魔女兩手拿着三口寶劍,冷笑說道:「凌未風,你朋友的兵刃我拿下了,念你是晦明禪師的弟子,我不再懲戒你們了。你們給我滾下山去!」說罷攜飛紅巾入內,說道:「不要再理他們。」砰的一聲,把石門關上。

凌未風這一驚駭非同小可,白髮魔女竟於瞬息之間,連襲他們四人,除了自己之外,桂仲明等三人的兵刃竟全部給她收去。這真是武林絕頂功夫,怪不得她敢兩次去找晦明禪師比試。

凌未風深知白髮魔女脾氣古怪,不敢逗留,帶領三人下了天都峰,坐在山腳嘆道:「觸犯了這女魔頭,易蘭珠只悄不能再見着了。」張華昭神情頹喪,如痴如果。桂仲明心痛失了寶劍,也說出不出話。

過了一陣,冒浣蓮忽然拍掌說道:「凌大俠,不必灰心,蘭珠姐姐和我們的兵刃還可以回來,只是要張大哥冒一冒險。」張華昭道:「我有什麼用?打又打不過人家,求情她們又不理睬。」冒浣蓮笑道:「難道我還會叫你和白髮魔女打架?你仍然捧錦匣,攜同仙花,當作沒有這回事似的,三步一拜,獨自拜上南高峰去,白髮魔女包管叫飛紅巾將易蘭珠放回給你。」張華昭愕然道:「你真行把握?」冒浣蓮道:「我戲弄你作什麼?而且除了如此,也無其它法子。」凌未風一想,懂得了冒浣蓮的意思,點點頭道:「還是你機靈,剛才我們都莽撞了。」桂仲明大惑不解,瞧着冒浣蓮出神。冒浣蓮「嗤」的笑出聲來,用手指戳他一下,在他耳邊悄悄說道:「傻瓜,比如我有些體己話要和你說,我會說給許多人知道麼?」

冒浣蓮機靈絕頂,白髮魔女的心思她一猜就對了。白髮魔女與卓一航少年情侶,後來因事鬧翻,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密約,白髮魔女聽說卓一航有遺物給她,面色大變。但想起那個密約,卓一航絕無同時派幾個人來的道理,因此又以為是凌未風故意調侃她。

且說凌未風等四人離了天都峰行去,到了山麓,冒浣蓮道:「好了,你一個人上去吧。我們在這裡等你,你下來時發響箭為號就行了。」張華昭道:「白髮魔女只怕還未回山。」冒浣蓮道:「你不必管她回不回山,上去找她,總有好處。」

張華昭一人攀藤附葛,獨上高峰,還要三步一拜,辛苦非常。南高峰景致又和北高峰不同,山上冰河甚多,張華昭行了兩天,已接近原始冰河,冰河遠望如白色的大海浪,從幽谷里流瀉而下,行至近處看清楚那些「浪頭」都是高可五六丈的大冰柱,起伏層疊,有的似透明的寶塔市的似巨大的手掌,形形色色,千奇萬狀。張華昭一來有凌未風所給的碧靈丹,二來入天山多日,也漸漸習慣山中氣候,雖然奇冷徹骨,還能抵受得住。

沿冰河上行,過一如瀑布狀的冰坎,面前豁然開朗,有一片長達幾百丈的大冰坂,冰坂盡頭矗立一座高約百丈的冰鋒,獨出於群峰之旁,有用堅冰所造的屋子,光彩離幻,內中隱有人影。

張華昭此際已在南高峰之上,那冰峰乃是峰頂的積雪堆成。張華昭心想這冰屋想來就是白髮魔女所造的了。他跪下行了大禮,只聽得蒼老的聲音道:「我饒恕你了,你進來吧!」

張華昭心想:白髮魔女真是怪物,住在這樣的地方。只見屋中點着無數蠟燭,燭光與冰牆輝映,耀眼欲花,坐在當中的正是白髮魔女,張華昭正想參拜,忽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托起,白髮魔女將自己接住,開聲問道:「你真是卓一航遣來的麼?」

張華昭取出錦匣,錦匣上用絲帶繫着兩朵花,一白一紅,周圍雖用彩綢罩着,異香仍是透人鼻觀。白髮魔女雙目放光,問道:「這兩朵花是摘來的嗎?」張華昭恭恭敬敬答道:「是弟子所摘,奉卓老前輩之命,送給你老人家。」白髮魔女將兩朵花取下,卻仍放在絲囊中,並不拿出,喟然嘆道:「七十年前的一句戲言,難為他還記得如此清楚。我今日剛好滿一百歲,還要這優曇花來做什麼?」張華昭瞠然不知所答,看着那滿屋子的燭光,心想,原來今天是她百歲大春。正想措詞道賀,卻見白髮魔女閉目靜坐,面色沉暗,便不敢插言。

白髮魔女悠然遇思,茫然若夢,七十年前舊事,都上心頭。

七十年前,白髮魔女還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女,可是卻已名震江湖,是西北的劇盜;卓一航則是個貴家公子,他的祖父是個卸任總督,告老還鄉時曾被白髮魔女攔途截劫,並傷了卓一航的一位同門。也是合當有此「情孽」,後來他們竟因「不打不成相識」,而至彼此傾心。可是卓一航到底是顯貴之後,愛意只是存在心中,不敢表露,更不肯入伙做強盜,白髮魔女一怒而去,再過幾年,卓一航已經成為武當派的掌門弟子,那就更加阻難重重了。他們經過幾度悲歡,幾番離合,最後一次,白髮魔女上武當山找他,武當派的長老囿於宗派之見與門戶之念,要把白髮魔女驅逐下山,白髮魔女性烈如火,動手傷了卓一航一個師叔,卓一航迫於無奈,也出手傷了白髮魔女。經過這場大變,卓一航傷心欲絕,幾乎發瘋,終於辭掉掌門,遠趕回疆,追蹤白髮魔女(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,詳見拙著《白髮魔女傳》)。

但卓一航雖經大變,還是顏容未改,白髮魔女卻不然了,那晚動手之後,心念全灰,一夜之間,頭髮盡白。她是最愛自己的容貌的,白髮之後傷心不已,索性到天山隱居,什麼人都不願見了。

兩人就是因這樣一再誤會,以致後來雖同在天山數十年,卻總是避不見面,最後分手時,卓一航曾對她說道:「你為我白了頭髮,我一定要盡我的力,為你尋找靈丹妙藥,讓你恢復青春。」他知道白髮魔女最愛自己的容貌,遠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,白髮魔女就說過「紅顏易老」話,那時卓一航就開玩笑地對她說過,願替她找尋頭髮不白的妙藥,想不到竟成讖語,如今她徐娘未老,竟已白髮滿頭,所以最後分手時,他又舊話重提,又誰料得到這個許諾,竟然成了他數十年來未了的心愿!

此際白髮魔女對着兩朵優曇花痴痴出神,幾十年間事情,電光石火般在心頭閃過,她真想不到卓一航對她如此情深,生前一句戲言,死後仍然辦到,她睜開眼睛又嘆口氣道:「這兩朵花你還是拿回去吧!「隨說隨打開錦匣,抽出一張錦箋,只見上面寫着一首七律:

「別後音書兩不聞,

預知謠琢必紛壇,

只緣海內存知己,

始信天涯若比鄰;

歷劫了無生死念,

經霜方顯做寒心,

冬風盡折花千樹,

尚有幽香放上林。」

這首詩正是卓一航當年受她誤會之後,托人帶給她的。當時她火氣正盛,還咀嚼不出其中滋味,如今重讀,只覺一片蜜意柔情,顯示出他的深心相愛。這首詩首兩句是說分別之後不通喜訊,他已預測到一定有很多謠言了;三四兩句說,只要彼此真心相愛,只要是知己尚存在世間,那就算人在天涯,也不過如隔牆鄰舍一樣;五六兩句則表示他生死不渝的真情,說是越經過劫難,越經歷風霜,相愛的心就越發顯現出來;最後兩句說縱然劫難像冬風一樣,吹折了千樹萬樹愛情的花朵,可是美麗的愛情花朵,仍然是放着不散的幽香!這些話當時讀還不覺怎麼,現在幾十年過去了,卓一航死了,她也滿一百歲了,卓一航的詩恰恰做了時間的證人,證明在這幾十年間,卓一骯的心事正如他所寫的詩一樣,一點也沒有變。

白髮魔女將錦箋折起,放入懷中,靜坐冰室之中,凝望天山外面的雲海,久久,久久,不發一言。張華昭稟道:「老前輩,還有什麼吩咐?」白髮魔女如夢初醒,吁口氣道:「辛苦你了,你有什麼事情要我辦的麼?我能做得到的,一定替你做。」張華昭道:「我想請老前輩幫忙,叫飛紅巾把我的蘭珠姐姐放出來。」白髮魔女道:「哪個蘭珠姐姐?啊!是那個女娃子是不是?」張華昭點點頭道:「我和她已結同心,不願如此生分!」白髮魔女想起自己一生,點頭嘆道:「我們上一輩所錯過的東西,你們小輩的是不應該再錯過了。飛紅巾若要收徒弟,天下有的是聰慧的女兒,她不應該要你的蘭珠姐姐。」說着自笑起來,在頭上拔下一根碧玉簪,交給張華昭道:「我這幾天不想下山,你拿這根玉簪去見飛紅巾,就說是我要她放的好了。」張華昭大喜叩謝。白髮魔女又將那日所收去的三口寶劍拿出來,叫他帶回去交還桂仲明他們,交託完畢,白髮魔女道:「你遠道而來,我沒有禮物給你,傳你一套輕功吧。」說罷隨手一帶,張華昭只覺騰雲駕霧般地給她一手帶出石屋之外,簡直連她身形怎樣施展也看不清楚。張華昭大喜,急忙謝恩。白髮魔女演了一套獨創的輕功,放慢招式,叫他仔細看清,再傳授了口訣,張華昭練了半天,熟記心頭,白髮魔女道:「行了,你以後自己練習吧!」正是:

八十年來如一夢,天山絕頂授輕功。

欲知後事如何?請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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