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3章劍氣珠光不覺坐行皆夢夢琴聲笛韻無端啼哭盡非非

張承斌任宮內侍衛多年,如何不知納蘭容若乃是當今皇上最喜歡的人,聽納蘭容若這麼一說,縱使有天大的膽,也不敢冒昧走進。納蘭容若又是一聲冷笑道:「你們怎麼不進來呀?現在躺在找床上的就是欽犯!」有一個衛士愣頭愣腦地探首入內,說道:「公子吩咐我們搜,我們就搜吧,我看床上躺的好像真有一個人。」納蘭容若面色一變,張承斌急趕上一步,揚手就是一巴掌,打在那個傻頭傻腦的衛士臉上,喝道:「你敢冒犯納蘭公子?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!」「那衛士嘀嘀咕咕的說道:「滾出去就滾出去。」雙手捧着臉,躡手躡腳地走出書房,納蘭容若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,張承斌還在門外賠罪道歉。納蘭容若理也不理,揭開鴨絨被一看,只見張華昭滿頭大汗,神氣卻像清爽了許多。

張承斌四處亂搜,均無所獲,只好回去復命。他到了皇上駐腳的殿外,想找閻中天代為稟奏,「行宮」外邊,一個守衛都看不見,不覺大為詫異。

且說康熙皇帝和老和尚回來之後,心藏隱怒,懊惱異常,老和尚進了禪房,咳聲不止,康熙屈膝請安,老和尚道:「五台山上,風寒露冷,你陪我折騰了一個晚上,也該安歇了。」康熙裝出笑容,說了句「父皇萬安」,退了出去。

可是康熙皇帝並沒有安歇,他在隔室起來走去,繞室彷徨。一時冷笑,一時搖頭,一時嘆息,猛然間一拳打在牆壁上,碰得他幾乎叫起痛來。這時,門外有人輕輕敲門,康熙問道:「是閻中天嗎。」門外應了一聲,康熙倏地打開房門,將閻中天拉了進去。又伸首向房外望了一望,說道:「有衛士們在門外守衛嗎?」閻中天答道:「是奴婢斗膽,知道皇上喜歡安靜,恐防他們腳步聲驚動了聖駕,進來時已吩咐他們都在大殿之外防衛了。」康熙點了點頭,微笑說道:「你很聰明。」

康熙關緊了房門,繃緊着臉低聲對閻中天道:「你在亭內有多少年了?」閻中天屈指算道:「十五年了。」康熙道:「那麼你也服侍過先皇二三年。」閻中天道:「聖上明察,正是三年。」康熙突然板起面孔,殺氣隱現。

閻中天一顆心突突跳動,康熙皇帝陰側惻地問道:「那麼,你認識這個清涼寺的監寺老和尚是什麼人?」閻中天撲地跪在地上,回道:「奴婢不認識。」

康熙皇帝厲聲叱道:「你說謊!」閻中天略略的一直叩頭,大着眼子回道:「皇上恕臣無罪,這老和尚有點像先皇,只是他鬚眉己白,容顏已政,不是仔細分辨,已經看出來了。」

康熙皇帝笑了一聲,說道:「起來,還是你對朕忠直。』閻中天瑟瑟縮縮地站了起來,康熙皇帝兩道眼光,直盯在他的面上,說道:「這老和尚就是前皇,經今晚這麼一鬧,還用認識他的老臣子才看得出嗎?」

閻中大垂手哈腰,不敢置答。康熙又道:「你抬起頭來。」閻中天抬起頭,康熙猛然問道:「你知道吳梅村學士是怎樣死的?」閻中天渾身顫抖,回道:「奴婢不知。」康熙冷冷的笑道:「是飲了朕所賜的毒酒毒死的,他寫了一首詩,暗示先皇在五台山上,還胡扯一頓,說董小宛那賤婢也在山上呢。這樣膽大的奴才,你說該不該毒死?」閻中天嚇得一身冷汗,連忙爬在地上,又是連連瞌頭,連連說道:「該毒死!該毒死!」康熙皇帝乾笑幾聲,將他一把拉起,說道:「你很好,你很機伶,你可知道聯今晚深夜召見你的意思嗎?」

閻中天通體流汗,心想,皇上今晚將秘密特別泄漏給他知道,這裡面可含有深意,這是一個大好時機,弄得好,功名利祿什麼都有;弄不好,也許就像吳梅村一樣,不明不自地屈死。」他橫了心大着眼回道:「奴婢只知道效忠皇上一人,皇上吩咐的,奴婢萬死不辭。」康熙殺氣滿面,說道:「這還用得着朕吩咐嗎?」

這時隔鄰的老和尚又是一陣大聲咳嗽,敲着牆壁問道:「玄燁(康熙名字),你在和誰說話呀?這麼晚了,為什麼還不睡?」康熙柔聲答道:「父皇不舒服嗎?臣兒就過來看你。」老和尚大聲道:「你很孝順,你不必惦記我,你睡吧!」康熙不答,一把拉着閻中天,說道:「我和你去看看他,你得好好服侍他。」

老和尚見康熙同閻中天進來,頗感訝異。康熙雖然幾次來過五台山謁見,有時也會帶心腹衛士在旁,可是從來未在人前認過自己是父皇,今晚他的行為,可有點奇怪。

閻中天面色灰白,兩手微微顫抖,老和尚看了他一眼,康熙道:「父皇,他是你的老衛士,臣兒特別帶他來服侍你。」老和尚一陣咳嗽,側轉身軀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閻中天道:「奴婢叫閻中天,服侍過陛下三年。」老和尚依稀記得,微笑道:「很好,很好!你扶我起來坐坐吧!」

閻中天慢慢走過去,兩手在老和尚脅下一架,老和尚抬起頭來,忽見他滿眼紅絲,滿面殺氣,大吃一驚,喝道:「你幹什麼?」順治到底是做過皇帝,雖然做了和尚,餘威猶在,閻中天給他一喝,兩手猛然一松,全身似患了發冷病一般,抖個不止,老和尚失了倚靠,一跤跌落床下。康熙急顫聲厲叱道:「你,你,你還不好好、服侍父皇?」閻中天定了定神,一彎腰將老和尚挾起,閉住眼睛,用力一挾,只聽得老和尚慘叫一聲:「玄燁,你好!」清代的開國君主,竟然不死在仇人劍下而死在兒子手上。

閻中天站起身來,只覺肌肉一陣陣痙攣,他看康熙良帝,只見康熙也似大病初癒一樣,面目死灰。良久良久,康熙吁了一口氣道:「你做得很好,你隨朕來吧。」

閻中天隨康熙回到鄰室,康熙隨手拿起一個口天雕肌的酒命,倒了一杯淡綠的酒,遞過去道:「你光喝杯酒壓壓驚。」閻中天猛的記起了吳梅村,冷汗直流,遲遲疑疑,不敢驟接。康熙笑了一笑道:「大事已了,咱們君臣都該干一杯。」說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,將杯翻轉來一照,隨即又倒了一杯,笑道:「自此你乃是朕最心腹之人,明天起你就做禁衛軍的首領吧,外加太子少保銜,你好好干吧!」閻中天這一喜非同小可,馬上精神大振,爬在地上叩了幾個頭,起身接過酒杯,也是一飲而盡。

暗室之中,君臣倆相視而笑。正在此時,忽然窗外也有一聲冷笑傳了進來,康熙面色大變,閻中天一躍而出,只見瓦背上一條灰色人影,在琉璃瓦上疾掠輕馳,捷如飛鳥。閻中天在大內衛士之中,功夫最好,功力不行楚昭南之下,一掖衣襟,也像燕子掠波一樣,掠上琉璃瓦面。那人腳步突然放慢,似有意笑他,閻中天抓臂直上,伸手一抓,勢如飛鷹,那人手拾住便扭,閻中天只覺似給鐵鉗鉗住一樣,吃了一驚,自己幾十年的鷹爪功夫,竟然施展不得。那人猛然喝道:「閻中天,你死到臨頭還不不知道,還和我打什麼?你喝了毒酒了!趕快停手,待我看看,還能不能解救?」閻中天心中一驚,只覺眼前金星亂冒,地轉天旋,腳步虛浮,跌倒琉璃瓦面,直滾下去。

灰衣人身形如箭射出,一把抓住閻中天的衣帶,將他撈了回來,按在地面,隨手在懷裡探出一支銀針,向他的背脊天樞穴一紮。閻中天「哎喲」一聲喊了出來,灰衣人將他翻轉身來,又是用力一捏,閻中天嘴巴張開,灰衣人未待他出聲,已將三粒碧祿色的丹丸塞了進去,將他搖了幾搖,問道:「怎樣?」閻中天點了點頭,說道:「謝謝!」他全身雖覺麻癢,神氣卻是清爽了些。灰衣人給他的丹丸乃是天山上亘古不化的寒冰所長出的雪蓮,配上其他藥物所煉成的,能解百毒。閻中天又仗着功力深厚,因此雖吃了最厲害的毒酒,暫時還能支持。

這時附近的衛士早給聲響驚動,趕了過來。灰衣人向閻中天道:「你趕快隨我下山,我再給你醫治,不然性命不保!」閻中天忙不迭地答應,隨着灰衣人雙雙躍落,喝道:「你們鬧什麼?賊人早已走了。我現在就要下山搜查。」衛士們都知道閻中天是最得皇上寵信的衛士,在宮中的權力比禁衛軍副統領張承斌還大。他們見着他和灰衣人在一起,雖感詫異,但也知道是他請來的奇才異能之士,誰都不敢詰問,讓他們自行下山,閻中天臨走前還吩咐他們不要驚動皇上。

再說武家莊中一眾英雄,自傅青主和冒浣蓮去探山後,心中懸懸,大家都不肯去睡。半夜時分,聽說易蘭珠也失了蹤,更是掛心。大家索性坐着等待,可是等了一夜,還是不見他們回來。武莊主發下命令,叫莊叮呵全部準備,並派出幾個莊丁,喬裝農夫,出去耕作,順便巡風。

武家莊中人人都很焦急,只有武成化這個孩子卻跳跳蹦蹦,高興得很,他一早就起了身,纏着他的姐姐武瓊瑤到後山去采杜鵑花。武瓊瑤只有十六歲,也是一個淘氣的小姑娘,那日天氣晴朗,春風中送來新鮮泥土的氣息,還夾着孤人的花香,是難得的好天氣。她給弟弟一拉,也自心癢難熬,姐弟倆偷偷地就從後門溜出,走到山上去了。

武家莊的後山山谷,因有五台山擋住西北的寒風,氣候較暖,暮春三月,杜鵑花已紅遍山坡。清晨時分,草木凝着露珠,百鳥離巢歌唱,更濰花光激湘,溪水清澄,武瓊瑤非常高興,一邊給弟弟採花,一邊就唱起了山歌:

「春日裡來,滿山是杜鵑花。

杜鵑花呀,開得像朝霞。

遠方的客人,歇一歇吧,

帶上一朵花,讓花香伴你轉回家……」

歌聲未完,餘音繚繞,忽然間武成化大聲叫道:「姐姐!」

武瓊瑤循聲望去,只見山坳那邊走過來一個穿着件大紅僧袍的喇嘛,面如鍋底,鼻孔朝天,相貌十分丑怪。武瓊瑤道:「成化,不要理他。」她自己這樣說,自己卻先噗哧一聲,笑了起來。她從來未見過這樣丑怪的人,覺得他的神情很是有趣。

那紅衣喇嘛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看着他笑,大踏步走來,嘰哩咕嚕講了幾句話,武瓊瑤不懂藏語,搖了搖頭,紅衣喇嘛伸手向前一指,武瓊瑤以為他要打她,往旁一縱,那喇嘛咧開大口,嘻嘻地笑,擺擺手,又趕上來。成化見他追自己的姐姐,心中有氣,隨手捏起一團泥土,啪的一聲,就打在他的面上,紅衣喇嘛哇哇大叫,武成化一不做二不休,兩隻小腿一彎,猛的似給彈簧彈起一樣,在半空打了一個筋斗,一跳跳到喇嘛的頭上,用手拉着喇嘛的衣領,往上一扯,那喇嘛大喊一聲,將頭向後一撞,武成化早已鬆了手跳落地上。紅衣喇嘛伸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手,彎腰亂撈,武成化蹦蹦跳跳,滑似游魚,紅衣喇嘛兀是撈他不着。武瓊瑤恐弟弟有失,也趕上去幫手,雙掌一錯,展開終南派游身掌法,穿花蝴蝶般的左一拳右一掌,打在喇嘛身上。那喇嘛銅筋鐵骨,挨了許多拳腳,雖不覺痛,也氣得嘰哩咕嚕的亂罵。

武瓊瑤姐弟越打越精神,正在鬧得不可開交,忽聽得一聲蒼勁的聲音喝道:「成化,不許鬧!」武成化一看,見是傅青主和冒浣蓮、易蘭珠正朝着自己走來,心中大喜,招呼了姐姐一聲,兩人托地跳將出去。紅衣喇喇沒頭沒腦地追上前來,給傅青主一個「順手牽羊」,將他兩手拿着,動彈不得。紅衣喇嘛張口又罵,易蘭珠過來,也嘰哩咕嚕地講了幾句。紅衣喇嘛馬上滿面堆了笑容,傅青主雙手一松,他立刻打了一個手勢,生生硬硬他講了一句漢話:「我找武家莊。」

原來易蘭珠在漠外長大,懂得藏語。她見紅衣喇嘛一面打一面罵武瓊瑤姐弟:「你這兩個小娃娃怎的這樣沒家教?我好意問路,你們卻打起我來,難道漢人都是這樣不講理?」她告訴傅青主知道,傅青主已看出這個喇嘛,正是昨日和楚昭南一起,同到五台山觀光的喇嘛僧,聽易蘭珠說,他似乎又不含惡意,不知是敵是友,心中頗為疑惑,因此先上來將他擒下。

這時由易蘭珠權充通譯,只見他指一指傅青主道:「昨天這位居士將楚昭南打落山谷,我下去找尋,幾乎給楚昭南打死,幸得一位漢人搭救,只幾個照面,就將楚昭南打跑,那位漢人叫我找武家莊。哪知卻碰到這兩個不講理的娃娃。」傅青主聽了大為奇怪,不解楚昭南和他一路,為何卻將打起來?而且楚昭南的武功非同小可,又是何人有此功力,只幾個照面,就打跑了他?

傅青主滿懷疑惑,叫易蘭珠問那喇嘛,間他所遇到的那個漢人是個怎樣的人,喇嘛結結巴巴說得不清,忽然間,他用手一指,對易蘭珠道,「你們不必問了,你看,那不是他來了!」話聲未完,山坳處已轉出兩個異樣裝束的漢子,一個穿着灰撲撲的夜行衣,一個卻是清宮衛士打扮。易蘭珠一見,「嘩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滿面笑容飛跑上去,好像碰到了親人一樣。

易蘭珠快,傅青主比她更快,他袍袖一佛,宛如孤鶴掠空,飛越過易蘭珠,輕飄飄地在兩人面前一落,伸手向閻中天一抓,說道:「大衛士,你也來了?」灰衣人搶在頭裡,伸手一架,說道:「不必客氣,不必客氣!」傅青主的手,如觸枯柴,他倏地駙指如戟,向灰衣人左肩井穴便點,灰衣人不躲不閃,反迎上去,傅青主雙指點個正着,灰衣人似毫無所覺,閒閒地笑道:「老前輩不要和我開玩笑!」他微微後退,雙掌一揖,說道:「晚輩這廂有禮了。」傅青主哪敢怠慢,也雙掌合什,還他一揖,兩邊都是掌風颯然,無形中就似對撞一樣,傅青主給震退三四步,灰衣人也搖搖晃晃,幾欲跌倒。

這時易蘭珠已上來,往兩人中間一站,對傅青主道:「傅伯伯,這位便是天山神芒凌未風!」又向凌未風說道:「這位便是無極派老前輩傅青主。」凌未風「啊呀」一聲,說道:「原來是神醫傅老先生在此,失敬!失敬!」急忙重新施禮,這回可是真的施禮,沒有掌風發出了。

傅青主見他稱自己為「神醫」,情知他只是佩服自己的醫術,並不是佩服自己的武功,微微一笑,心想:「你的武功是比我稍強一點,但若說三幾個照面便能打敗楚昭南,卻難令人置信。」他不知凌未風與楚昭很有淵源,楚昭南一見他出手的家數,便嚇了一跳,一着慌就中了一掌,急急奔逃。因此傅青主昨晚夜探五台山,與楚昭南交手時發現楚昭南的功力似乎減退了許多,原因就是楚昭南剛剛吃了凌未風一掌。

當下傅青主也重新施禮,把凌未風看個清楚,這個大漠外的傳奇人物,卻是中等身材,並不魁梧,最特別的是,面上有兩道刀痕,十分難看。凌未風見傅青主注視自己,笑道:「傅老先生,還是先請你看看我這位朋友吧!」傅青主朝閻中天面上一看,禁不住失聲叫了出來,拉着閻中天便跑,凌未風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。傅青主將閻中天拉到了一個山溪旁邊,叫閻中天道:「你喝幾口水,然後再噴一口水在杜鵑花上。」閻中天如言噴去,只見一叢生氣勃勃的杜鵑花,給水一噴,登時枯萎下去,一瓣瓣零落地

凌未風矯舌難下,問道:「這是什麼毒物?如此厲害?」傅青生看了一看被閻中天噴過的杜鵑花,已由鮮紅變成白色,詫異非常,說道:「康熙好毒,這乃是西藏的孔雀毒和滇池的鶴頂紅合成的毒藥。吃了這種毒物,不需半個時辰,便形銷骨毀,你怎麼支持得這麼些時候?」凌未風道:「是我給了他用天山雪蓮炮製的碧靈丹。」傅青主點了點頭,默默不語,拉着閻中天便走,可是卻走得很慢,閻中天想施展輕功,也給他按住。閻中天目睹杜鵑花變色,心中惶恐,問傅青主道:「可有解救?」傅青主道:「我盡我的力就是了。」凌未風道:「這毒酒既然如此厲害,何以康熙又先飲一杯?」傅青主道:「解孔雀糞和鶴頂紅的毒,須用上好的長白山人參、天山雪蓮、西藏的曼陀羅花這幾味藥,再和闐美玉一同搗碎,再用鶴涎溶化,煉成解藥,而且須立即服下,你給他的天山雪蓮,只是合成解藥中的一味,康熙敢先飲毒酒,當然是他預先服下了解藥。」閻中天憂形於色,說道:「這幾味藥,都是人世奇珍,除了大內具備,我們哪裡去找?」傅青主笑道:「換了別人,喝下這種毒酒,定然無法解救,你也許還有辦法,你不用問,隨我來就是。

當下一行人緩緩走回武家,武瓊瑤姐弟,知道紅衣喇嘛並非惡人,都走上前來賠罪,武成化笑嘻嘻地指着喇嘛,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做着手勢道:「這次我打了你一頓,你別見怪,下次你和別人打架,我必定幫你!」紅衣喇嘛雖聽不懂,也猜得到他的意思,張開大嘴巴賠笑。

傅青主等人回來,早已有人報訊,武莊主和韓志邦出來迎接,韓志邦瞧見凌未風,喜出望外,大叫「稀客!稀客!」凌未風道:「韓總舵主,你派人來找我,我哪知道,他們沒我着我,我卻先找到你了。」韓志邦笑嘻嘻地來拉他的手,說道:「我不是總舵主了,你想見見我們的新舵主。」說着拉他往裡急走,嚷道:「劉大姐,我把天山神芒也請來了,你得出來見啊!」嚷罷又對凌未風道:「我們這位新舵主乃是女中豪傑,也是小弟除了兄長之外,生平最佩服的一人。」

話聲未了,劉郁芳由通明和尚陪着,從裡面走了出來,通明和尚大步衝上,嚷道:「哪位是天山神芒?我先見見。」凌未風一笑伸出手來,通明和尚用力一握,心想:「且試試你天山神芒的功力怎樣?」凌未風好像知道他的意思,笑道:「你別這樣用力啊!」通明和尚握着凌未風的手,只覺柔若無骨,就像握着一團棉花一樣,無處使勁。正驚疑問,「棉花」忽然變成「鐵棒」,通明和尚頭手疼痛,連忙放手,說道:「真好功夫,我服你了!」

這時劉郁芳已走到跟前,微笑道:「通明別胡鬧!」,聲音仍是那樣溫柔,但這溫柔的聲音卻好像投下凌未風心湖的石子。

凌在風心頭一震,身軀微顫,故意作出懶洋洋的神氣,說道:「這位便是江湖上人稱『雲錦劍』的劉郁芳了吧?恭喜你做了總陀主。」隨即又笑道:「暮春三月,正是江南最好的季節,劉總舵主卻從河南來到西北,難道就只為了多鐸這個賊子嗎?」劉郁芳怔了一征,心想這人說話好沒禮貌,勉強笑道:「凌英雄的意思是我們不該來嗎?」凌未風道:「我怎敢這樣說,只是若為了多鐸一人,興師動眾實犯不着,要光復漢族河山,也不是暗殺一兩人所能濟事。」通明和尚大為不悅,說道:「我們卑王舊部在江南給官軍圍剿,立足不住了,我們這幾個人才趕到西北來,欲在西北再創基業,多鐸不過是偶爾碰着罷了。凌英雄因此便恥笑我們嗎?」凌未風絞扭着雙手,笑道:「豈敢,豈敢!不過,欲圖大事,我看還是要回到南方去。」傅青主聽出話里有因,問道:「這是怎麼說?」凌未風指指紅衣喇嘛道:「他帶來了絕大的機密消息,進去再談吧。不過還是先請你治治這位朋友。」說罷指了一指閻中天。

劉郁芳見凌未風絞扭着雙手,猛然觸起心事,這人的神態好感自己少年時代的朋友,可是面貌卻完全不同。那位朋友是個英俊少年,而凌未風卻這樣難看,她不禁連連看了凌未風幾眼。

再說眾人進了內廳之後,傅青主獨自帶閻中天到了一個靜室,說道:「別人飲了這種毒酒,的確無法解救。你幸在得了凌未風的天山雪蓮,暫時可以撐着,而你又是練過內功的人,可以試用『氣功療法』平心靜氣,意守丹田,在室內打坐二十四個時辰,把毒氣逼在腸臟一隅,然後我再給你一劑瀉藥,把它渲泄出來,然後再用藥固本焙源,大約當可無事。」閻中天大喜謝過,問了傅青主「氣功療法」的打坐姿勢和呼吸方法,原來和他所學過的「坐功」也差不多,立即閉目盤膝,在靜室內打起坐來。

傅青主料理完畢,走了出來,只見廳內群雄,雅雀無聲,面色很是緊張。凌未風笑道:「傅老前輩來了,可以商量商量。」傅青主問道:「什麼事呀?」凌未風笑道:「傅先生昨晚和冒小姐探山,可聽到楚昭南這廝和皇帝說了些什麼來?」

傅青主想了半晌,說道:「好像聽到他們談起吳三桂,康熙似是很生氣的樣子。」說罷,忽然想起一事,問凌未風道:「昨晚用飛煌石打碎銅塔上琉璃燈的,想來就是你了。」凌未風點了點頭道:「正是!」傅青主又問道:「你提起吳三桂,吳三桂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?」

凌未風疊着兩個手指笑道:「大有關係,吳三桂就要叛清了。」傅青主大吃一驚,將信將疑。

吳三桂是引清兵入關的大漢奸,當時官封「平西王」,開府昆明,有雲南、四川兩省之地,正是清廷最倚重的藩王。凌未風說他要反叛朝廷,這消息實在來得突兀。。

凌未風見傅青主將信將疑,笑道:「紅衣喇嘛和閻中天都是證人!」原來清兵入關,得明朝叛臣吳三桂、尚司喜、耿仲明三人之力甚多,尤以吳三桂的「功勞」最大。滿清入關後,除將吳三桂封為「平西王」外,並封尚可喜為「平南王」,領有廣東,耿仲明為「靖南王」,領有福建,稱為「三藩」。到康熙即位之後,中原大定,滿清的統治,已經鞏固。康熙是個雄才大略的君王,如何容得「三藩」擁兵自固,裂地為王?因此暗中叫人示意「三藩」,自請道休,吳三桂、耿精忠(耿仲明之孫,當時繼承『靖南王』位)不理不睬,還不相信這是「朝廷」的意思。尚可喜卻比較奸滑,在康熙十年,奏請將「藩王」之位讓給兒子尚之信。不料奏摺上後,康熙「御批」下來,不特「准予所請」,而且叫尚可喜率領藩屬部將到遼東去「養老」。這個御批下來,吳三桂大感不安,深怕「削藩」成為事實,於是遂起了反叛清廷之心。

當時蒙藏一帶,清廷尚所不及,吳三桂遂派遣心腹楚昭南深入西藏,謁見活佛,和他相約,若舉事後吳三桂占上風時,則蒙藏也一同發難;若吳三桂占下風時,則請達賴活佛出來「調停」。這也是吳三桂預留「退步」的一條計策。他本來為的就不是要光復漢族河山,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利祿,除了和達賴活佛聯絡外,吳三掛並另派有人和尚可喜、耿精忠聯絡。

楚昭南謁見達賴活佛後,談得很是順利。達賴派紅衣喇嘛和他回滇復命。道經山西,順便就了五台山觀光文殊菩薩的開光典禮,不料楚昭南此人,也是利祿薰心之輩。他默察情勢,知道吳三桂舉事,定然失敗,遂起了叛吳投清之心。因此在五台山上,他竟不惜和群雄相鬥,拔劍救了多鐸,紅衣喇嘛見他突然出手,已瞧出了幾分,後來楚昭南與傅青主同墮深谷,紅衣喇嘛下去找尋,楚昭南一見他言語之間起了猜疑,立刻反顏相向,紅衣喇嘛雖練有鐵布衫的功夫卻擋不住楚昭南的內功精湛,若非剛好碰到凌未風,他幾乎死在楚昭南掌下。

凌未風將救紅衣喇嘛的經過源源本本說出,眾人都做聲不得。傅青主問道:「那麼昨晚康熙和楚昭南談起吳三桂,想必就是為此事了。」凌未風道:「正是。我聽閻中天說,康熙已準備派遣心腹,趕赴廣東和福建去監視尚可喜和耿精忠,另外派人去四川,叫川陝總督趙良棟防範吳三桂。」

劉郁芳沉思良久,緩緩說道:「若然如此,我們該比康熙所派的心腹先到一步。」正說話間,忽聽得莊外人聲喧騰,戰馬嘶鳴。

卻說多鐸在五台山被群雄打得大敗,惱怒異常,當晚傅青主和冒浣蓮探山,又把清涼寺鬧得沸沸揚揚。多鐸午夜聞報,更是憤怒,無奈身受重傷,不能起床,只好喚納蘭王妃來問,不料等了許久,王妃才來,一來就報說連當日擒住的張華昭也被人救走了。多鐸心中大疑,張華昭關在後堂,被人救走,何以自己一點聲息都沒聽到,納蘭王妃鑒貌辨色,知道丈夫起了猜疑,微笑說道:「瞧你,一點點小事情都要親自操心,你現在應當靜心養病嘛!來人雖是高手,但寺中衛士如雲,也不怕他們走得了。你若為刺客逃掉而要責怪下人,那就責怪我好了,刺客是我督率衛士看管的!」多鐸一見妻子輕喧淺笑,哪裡還發作得來。他連看管張華昭的衛士也不喚來問了,其實就是他喚來問也問不出,鄂王府的衛士,懼怕王妃更勝於懼怕王爺,人是王妃放的,衛士怎敢泄露。

可是多鐸也另有打算,第二日一早就把禁衛軍副統領張承斌喚來,叫他帶三千禁衛軍在附近村莊大索。多鐸以親王身份節制禁衛軍,張承斌自然是喉唯聽命。

武家莊是山下的一個大村莊,武莊主又是江湖上聞名的人物,張承斌也是出身江湖,與武莊主曾有一面之交。張承斌一下山就先到了武家莊,那些喬裝農夫在田間操作的莊丁,神色又慌慌張張,被禁衛軍擒住盤問,有人熬不住打,便供出莊內來了不少客人。張承斌心中大喜,一聲號令,數千禁衛軍立刻擺開陣勢,將武家莊圍得密不通風。

莊內群雄聞報,跳了起來。通明和尚拔出戒刀道:「咱們衝出去!」武元英拈鬚不語,劉郁芳看了通明和尚一眼道:「如何應付,當請武老英雄作主。」她知今日之事,不比昨日的大鬧五台山,今日被圍,連武家莊的婦孺老弱都牽累在內,如何能夠蠻幹?武元英道:「我且到圍牆上去看看,一眾英雄暫時可別出頭。」

武元英登上圍牆,只見莊外戈矛映日,三千禁衛軍厚甲被身、強弓在手,作勢欲射,張承斌一見武元英出來,大聲說道:「今日我們遠來;武莊主你可該接待我們進去?」武元英神色自如,朗聲答道:「山莊簡陋,難迎大軍。官長駕到,我就請幾位官長進去喝杯茶吧。」張承斌素來持重,見他如此神情,心中猶疑不決,想道:「武元英總算是個紳士,又是武林前輩,若搜不出,自己也受江湖人物恥笑。」但其勢又不能罷休,心想進去也不妨事,於是高聲答道:「既然你怕接待大軍,我就遣牙將帶三百名軍士進去好了,武莊主是武林前輩,諒不會使出詭計。」他令旗一擺,隊伍忽的裂開,當中推出十尊土炮。

武元英原想哄張承斌進去,將他擒住,作為要挾。見此情形,知他有所準備,他只派牙將進來,就是將牙將捉住,也無濟於事,而且跟着必是屠村之禍!

外面武莊主十分緊張,莊內群雄也很着急。劉郁芳道:「事到臨頭,看來是非拼不可了!」她毅然起立,正待部署,卻不見了韓志邦的副手華紫山和楊一維兩個人,她眉頭一皺,問起韓志邦,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。

再說閻中天在靜室之內,做起傅青主教給他的「氣功療法」,打坐不久,果覺胸中舒暢許多。閻中天半生弓馬,出生入死,為利祿奔波,從未試過靜坐下來,好好思想。此刻靜室打坐,起初像是腦子空蕩蕩的,什麼都沒有。猛然間,思潮紛起,想着帝皇人家的寡恩,江湖俠士的義氣,再想想自己所幹過的事情,不覺天良迸發,越想越覺得慚愧,自己這一生就好似帝皇鷹犬,專門替主人捕殺善良,而現在別人卻不辭萬死,要把自己救活。思想像一個波浪接着一個波浪,傅青主教他靜坐,他的內心卻好像一個戰場。

正當閻中天靜思冥想之際,隔壁忽然傳來踽踽人語,話聲雖然很低,在靜室中卻聽得非常清楚。隔室有兩個人在對話,一個說:「外面的禁衛軍已把莊子圍得密不通風,楊大哥,你怎樣打算?」另一個人答道:「我們有什麼打算?還不是坐着等死!華大哥,死就死吧。可是,我卻要怪你,怎想的淨是自己的事情。我憂的是武家莊一千數百老幼男女,今天恐怕都逃不了這場浩劫!」那個被喚作華大哥的嘆了一口氣道:「武莊主一世奸人,卻不料落得這樣結果!」

閻中天一字一句,聽得分明,尤其在聽到:「不要淨想自己的事情。」這句話時,猛然間就如萬箭穿心,十分難過。他猛的咬着牙根站了起來,再也顧不得傅青主叫他一定要靜坐一天一夜的吩咐,他旋風似的打開房門,逕自朝莊外走去,這時莊叮呵出出進進,忙亂中誰也沒有注意他。

莊外,這時武元英正感為難,他無法拒絕張承斌的牙將進來,想了一想,只好硬着頭皮打開莊門再算。

那牙將得意洋洋,高視闊步,帶三百禁衛軍一衝而入,不料剛人了莊門,忽聽得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:「你們進來作什麼?張承斌來了嗎?叫他見我!」那牙將抬頭一看,來人正是管轄宮中衛士、皇帝最寵信的閻中天,他這一嚇非同小可,急忙答道:「小的不知你老在這裡,張承斌就在外面。」閻中天道:「你們滾出去,叫他進來!」牙將唯唯領命。

張承斌見牙將進而復出,十分驚訝,他策馬上前,忽見牆頭上出現一人微笑道:「張承斌,皇上昨夜叫我吩咐你的事情,你辦得怎樣了?你還未向我復命呢!」

張承斌見了閻中天,也是十分驚訝,見他問起,只得恭順地答道:「卑職昨夜搜查逃犯,沒有搜着,想謁見皇上。皇上又沒有功夫,今天一大請早,鄂親王就差遣我來了。」閻中天微微一笑道:「皇上現在正在找你呢!我在這裡拜會朋友,你不必進來了,還是趕快回去吧!」在宮廷中,閻中天無異張承斌的頂義上司,所傳達的又是皇命,一比起來,張承斌只好把鄂親王的命令放在後頭,垂手「喳」的應了一聲,拔起大軍,便向後退!

閻中天兀立牆頭,看着禁衛軍退得乾乾淨淨之後,這才緩緩走下圍牆。傅青主迎面走來,朝地面上一瞧,急急將他扶住。閻中天面色慘白如紙,搖搖晃晃,說道:「謝謝你,我不行了!」他這時只覺體內有千萬條小蛇,到處亂咬,剛才他用盡精神,拼命挺着,現在是再也支撐不住了。

武元英見狀大驚,走過來拉着閻中天的手,含着眼淚說道:「閻大哥,我們都很感激你!」閻中天面上露出一絲微笑,說道:「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好事,做了這件事,我死也死得瞑目了!」說罷,雙目一閃,傅青主捏着他的手,只覺脈息已斷,嘆了一口氣,默默無言地把他的屍體抱了起來。

韓志邦還不知閻中天已經斷氣,走過來問道:「還有得救麼?」傅青主慘然答道:「縱有回天之術,也救不了!他吃了最厲害的毒藥,當晚又奔跑半夜,雖有天山雪蓮保着,毒氣已散布體內,我教他的氣功療法醫治,最少要靜坐一天一夜,他這一鬧,精神氣力己全耗盡了!」韓志邦皺着眉頭道:「是誰說給他知道的?」楊一維和華紫山彼此對瞧,不敢作聲。他們把閻中天激了出來,卻沒料到毒藥這樣厲害。

劉郁芳瞧在眼內,卻不言語。她想:「這兩人心地雖欠純厚,但到底是為了救出大家。」因此不願點破,累他們受責。當下說道:「閻中天這樣的死,也算值得了。只是禁衛軍雖給他喝退,也只是暫時緩兵之計,待他們弄清楚後,一定更大舉而來,事不宜遲,我們也該早作打算了。」

當下眾人商議了一會,決定棄莊遠走,武家父女和一眾莊丁,隨華紫山、楊一維二人留在山西,主持西北的天地會;劉郁芳和韓志邦入雲南,看吳三桂的情形,他們明知吳三桂只是為了個人利祿,但卻想利用他和清廷的衝突,圖謀復國;傅青主和冒浣蓮入川,去看四川的形勢;通明和尚和常英、程通赴粵,去截清廷的人,至於易蘭珠,則自願孤身進殺,設法救張公子,眾人覺得危險,正待攔阻,傅青主看了她一眼,想起昨夜許多離奇之事,說道:「讓她去吧,她去最為合適!」這一去,有分教:

英雄四散圖豪舉,江湖處處起風波。

欲知後事如何?請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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