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回 為學生告狀收監 救丈夫鳴冤擊鼓

錢正林先生因不見有仁到學堂里來,頓起疑竇,先走到王家門首,只見大門緊閉,用手叩了幾下。裡邊徐氏大娘開門出來,見是錢先生,便道:「原來是先生,請到裡面少坐。」錢先生走到堂前坐下,啟口言道:「請問大娘娘,令郎有仁為何今天不到學堂?」徐氏道:「我家有仁,因是母舅生辰,叫他拜壽,想是母舅留住,過了幾天,就要到書房念書。」錢正林又說道:「你家令兄徐光中,和我十分交厚,我也要到他家中祝賀。」徐氏聞聽此言,畢竟心虛,登時沉下臉色,說道:「這是先生多管閒事了,我家是兄妹之親,常來常去,何用他人多管閒事!」

錢正林被徐氏搶白了這一句,羞得面紅耳赤,無言對答,只得立起身來,—往外就走。走出王家門首,自己一想:「這個婦人果然潑賴。待我到他母舅家去一問,即知真假。」隨即走到東門,前面就是板橋,這個地方乃是客商雲集之所,人煙嘈雜之地,人來人往,擁擠不堪,而且街狹難行。錢正林一想:「不如且到茶坊之中少坐片刻,從此走到新城,還有三五里,歇一歇腳,再走不遲。」

哪曉走到茶坊,卻好遇見徐光中偕着一個朋友,從內走出。徐光中一見錢先生,連忙停住腳步,拱手說道:「錢先生久違了!難得尊駕到此,有何貴幹?」錢正林拱手答道:「我來這裡,找尋一個朋友,聞說尊駕生辰大慶,為何不偕令甥同來?」徐光中道:「先生怎曉得賤辰?」錢正林道:「昨日你令甥王有仁,不到書房來讀書,今日我到他家去問,據令妹說,因是母舅生辰,有仁到母舅家去拜壽,所以知曉。」徐光中道:「並無此事,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七,已經過了,況且妹丈去世以後,外甥好久不到我家,哪裡來這句話?」

錢正林聽說,拱手而別,逕自回家,到了家中,心驚肉跳,全無主意,想起了王有仁:「那一天他原不肯回家,是我送他回去。倘若真的被母親殺了,豈不是我送了他的性命。思想起來,實是我的不是。當他送我出來的時候,我再三叮囑我替他伸冤。如果真被殺了,叫我怎生為他伸冤?」少停一刻,勉強吃了晚飯,就到床上去睡覺,心中焦灼,又睡不着,翻來覆去,總無一個主見。

挨到東方發白,再也睡不住了,披衣而起,梳洗完畢,抽身走出門外,在街上走來走去。忽見金定走來,便立定腳頭,待她走近身邊,正色問道:「你的兄弟,為何兩天不到書房裡來?到哪裡去了?」金定聽見先生動問,止不住兩淚交流,嗚咽着道:「我家官保弟弟,已被母親殺死了,將屍首分為七塊,裝入油缸之內,藏在床下,這事人不知,鬼不覺。母親吩咐不許與外人知曉,要是走漏風聲,連我的性命也難保。先生你不問,我也不敢說,倘被母親曉得,那時我也活不成!」金定說罷,匆匆而去。

錢正林聽見金定這般說,嚇得麵皮改色,老淚縱橫,怒沖沖走回家中,唉聲嘆氣道:「千古以來,從未聞有親娘殺子之事,於此可見,淫婦之心,比這青竹蛇兒更毒幾倍,如今我不出首,為官保伸冤報仇,還有誰去?」於是走到桌邊坐下,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寫了一紙狀詞:

具呈狀人錢正林,年四十二歲,如臬縣人,告為血海沉冤,叩求伸雪事。生員本是海門廳籍,取中欽差督院翰林學憲門生,南場鄉試幾科,未能上取,順天納監三場,又不成名,是以教館為業,現住居通州南門。適有東家王世成,六徐買賣營主,生子有仁,小名官保,年方八歲,拜我門下。不料今秋世成身故,其孀妻徐氏不安婦道,結識天齊廟納雲和尚。一日,有仁在家看見,將彼趕出門庭,致觸怒其母徐氏,私與和尚商議,殺害親生兒子,其姊金定,奔到學堂送信,有仁得訊,不敢回家。當時生員尚不深信,世豈有生身母親殺兒之理?生員親送人回去,誰知到三更時分,徐氏刀下無情,將屍首斬分七塊,裝入油缸,至今藏在床下。其姊金定,實為見證。生員不該放膽多事,因誼屬師生,伏乞青天叩求伸冤雪恨,以整風化,俾冤鬼超生,伏維老父台大老爺秦鏡高懸,發公差訪問提訊真假,公侯萬代。叩具上呈。

錢正林將狀子寫好,字裡行間,細細斟酌了一番,然後對他妻子說道:「賢妻,你當心了門戶,我要到州衙里去告狀,代學生王有仁伸冤去了!」說罷走出大門,一逕來到衙門,走上大堂。恰值荊知州坐在大堂理事,連忙搶步上前,高叫一聲道:「公祖伸冤!」將那狀子雙手呈上。荊知州接過狀子,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將案桌一拍,喝道:「你這好大膽的生員,包攬詞訟,在外惹是生非,哪有生母殺害兒子之事,總是你包呈唆訟,無故生端。左右與我拿下!」兩旁皂役吆喝一聲,便把錢正林拿住。荊知州厲聲說道:「你可知誣告他人,律應反坐?左右將禁牌取來!」隨在禁牌之上,用硃筆填寫,發將下來。左右取鐵練繫上,將錢正林收進監牢,立刻做成文書,通詳大憲衙門,轉文詳到督院學台,革去前程。分發已完,退堂進內去了。

錢正林收進監中,受這一班禁子們無故打罵。原來那些禁子,只認他是一個包打官司的生員,不知做過了多少好買賣,今日落到通州,遇着我們這位荊大老爺鐵面無情,賽過龍圖再世,今朝合該他晦氣。既到這裡來,我們都要向他弄些好處,所以要打要罵,又要他看金魚,苦不堪言!錢正林暗嘆道:「我想這位鐵面清官,總可伸冤雪恨,不料這位荊知州也是個糊塗官,不由分說,將我拿下監中,使我有冤沒處申訴!」想到這裡,不覺雙眼淚落。

且說錢正林的妻子李氏大娘,因丈夫進州衙要為學生王有仁告狀伸冤,看看天色將晚,還不見丈夫回家,十分記掛。一夜無話,次日早晨,就叫長子錢雲到街坊上去打聽。錢雲領了母命,出去打聽得明白,趕緊回家,說與母親知道。李氏大娘聽了這話,好不傷心,大哭起來!忙煮了飯,取了一隻小籃兒,將飯菜放在籃中,一逕走到監牢門首,對禁子說道:「多謝你老伯伯,放我進去,送飯與我丈夫吃,改日我當重重謝你。」那個看門老禁卒平時也認識錢先生的,知道這樁事冤枉,所以他肯放李氏進去。李氏走將進去,見丈夫披枷帶鎖,好不傷心!李氏等他吃好了飯,便走出監門,心想:「不好!丈夫在監中,無人出頭,何日才得伸冤?」走到大堂之上,四面一看,見無一人,他就走到鼓架邊,拿起兩根鼓槌,咚咚的打起來,口裡叫喊冤枉!一時裡面走出幾個公人,連忙問道:「你這婦人有甚冤枉?這等大驚小怪?」李氏也不睬他,只管擂敲。這驚動了內堂荊知州老爺,聽見大堂上有人擊鼓,即忙傳班坐堂,雲板噹噹響了幾下,麒麟門大開,荊知州老爺坐將出來,將案桌一拍,問道:「何人擊鼓?有什麼冤枉事?帶人上來!」那班皂役,吆吆喝喝將李氏帶上。荊知州見是一個婦人,問道:「你有什麼冤枉?好好講來!」

李氏叫道:「青天大老爺,聽我告稟,奴是如皋縣生員妻子,丈夫名錢正林,訓館度日。有學生王有仁,被他親娘殺死,屍分七塊。我丈夫仗義伸冤,昨日叩見大老爺,不由分說,認他包唆訟棍。須知人命關天,為何不去訪問?」荊知州喝道:「住口,據你所供,錢正林不是唆訟。但人命關天,別人家與你何干?為什麼替他告狀?況親生母豈有殺子之理?我這裡不信。你且退下,待本州訪問根由?確是真情,本州放他出來;倘若誣告,定例及坐治罪,斷不輕饒。」李氏大娘叩謝出衙。荊知州退進後堂,心中思量道:「今日據錢正林妻子李氏前來擊鼓。其中必有冤枉,如果是包攬詞訟,他也不敢前來擊鼓。此案例有些古怪!」少停用過晚膳,回房安寢,左思右想,竟睡不着,想了一夜。看看天色漸明,荊知州起身下床,便換了一般打扮,頭戴一頂氈笠子,腳穿一雙麻草鞋,着一件布長衫,手中托一個木盤,盤中放着百來個字卷以及文房四寶,上面一個粉牌,上寫「測字相命」四個大字。打扮停當,覺得並無破綻,便對長隨人等說道:「你們不許聲張,我要出衙門去私行察訪案情。」說着,抽身往外就走。

殺子報
殺子報
殺子報案又名「清廉訪案」、「通州奇案」、油壇計,是清末著名奇案之一,記載於清光緒丁酉年(1897年)敬文堂刊本。有一說法認為此案應屬於清末四大奇案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