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(4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,問道:「怎麼死的?快說!」郭靖正要答話,突然眼角瞥處,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,一身青衣,神情瀟灑,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。郭靖眼睛一花,還道看錯了人,凝神定睛,卻不是黃藥師是誰?黃藥師見他在此,也是一怔,突覺勁風撲面,郭靖一招「亢龍有悔」隔桌衝擊而來。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,聲勢猛惡驚人。黃藥師身子微側,左手推出,將他掌勢卸在一旁。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,郭靖收勢不住,身子穿過板壁,向樓下直墮而落。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,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,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,碗兒、碟兒、盤兒、杯兒,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。

這日午間,酒樓的老掌柜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,又見他託了大銅缸上樓,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,心中早就惴惴不安,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,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,顛三倒四的只念: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玉皇大帝,城隍老爺……」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,不敢用手去按,腰背用勁,一躍而起,立時又搶上樓來。只見灰影閃動,接着青影一晃,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。郭靖心想:「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,空手傷他不得。」從身上拔出兩般武器,口中橫咬丘處機所贈短劍,右手持着成吉思罕所賜金刀,心道:「拚着挨那老賊一拳一腳,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。」奔到窗口,涌身便跳。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,聽得酒樓有人跳下,都擁來觀看,突見窗口又有人凌空躍落,手上兵刃白光閃閃,眾人發一聲喊,互相推擠,早跌倒了數人。

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、丘二人,忙取下口中短劍,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:「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裡去了?」那老者大吃一驚,只叫:「好漢饒命,不關老漢的事。」郭靖連問數聲,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「救命」。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,闖出人叢,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。

他又奔上酒摟,四下瞭望,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着丘黃二人,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划去。黃藥師坐在船艙,丘處機坐在船尾盪漿。郭靖見此情景,不由得一怔,心道:「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,丘道長縱然神勇,哪能敵此老賊?」當下急奔下樓,搶了一艘小船,撥槳隨後跟去。眼見大仇在前,再也難以寧定,可是水上之事,實是性急不得,一下子使力大了,拍的一聲,木槳齊柄折斷。他又急又怒,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劃,這時欲快反慢,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。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,二人又已不見。郭靖自言自語:「得沉住了氣,可別大仇未報,先送了性命。」深深吐納三下,凝神側耳,果聽得樓後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,夾着一陣陣吆喝呼應,卻是不止丘黃二人。

郭靖四下觀看,摸清了周遭情勢,躡足走進煙雨樓去,樓下並無人影,當即奔上樓梯,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,口中尚在嚼物,嗒嗒有聲,正是洪七公。郭靖搶上去叫聲:「師父!」洪七公點了點頭,向窗下一指,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。郭靖奔到窗邊,只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,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,眼見敵寡己眾,心中稍寬,但得看清了接戰眾人的面目,卻又不覺一驚。

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,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,心道:「怎麼大師父也在此處?」再定睛看時,那青年道士原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,手挺長劍,護定柯鎮惡的後心,卻不向黃藥師進攻。此外尚有六個道人,便是馬鈺,丘處機等全真六子了。郭靖看了片刻,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,只是長真子譚處端已死,「天璇」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,想是他武功較遜,又不諳陣法,是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後,臨時再加指點。但見全真六子各舞長劍,進退散合,圍着黃藥師打得極是激烈。那日牛家村惡鬥,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,餘人俱是赤掌相搏,戰況已兇險萬狀,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,更是猛惡驚人。黃藥師卻仍是空手,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,似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,卻無還手之力,數十招中只是避讓敵刃,竟未還過一拳一腳。郭靖心中暗喜:「任你神通廣大,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。」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,右腿繞着身子橫掃二圈,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。郭靖暗贊:「好掃葉腿法!」黃藥師回過頭來,向樓頭洪、郭兩人揚了揚手,點頭招呼。郭靖見他滿臉輕鬆自在,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,不禁起了疑竇,只見黃藥師左掌斜揮,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擊下去,竟是從守御轉為攻擊。這一掌劈到,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,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,可是柯鎮惡目不見物,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,遇着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明掌法,哪裡還能隨機應變?丘處機劍光閃閃,直指黃藥師的右腋,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,已然遲了一步。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,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,大駭之下,急忙倒地滾開。馬鈺與王處一在旁眼見這一下手實是千鈞一髮之險,雙劍齊出。劉處玄危難雖脫,天罡北斗之陣卻也已散亂,黃藥師哈哈一笑,向孫不二疾衝過去,衝出三步,突然倒退,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。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,不禁微一遲疑,待要挺劍刺他脊樑,黃藥師動如脫兔,早已闖出了圈子,在兩丈外站定。

洪七公笑道:「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!」郭靖叫道:「我去!」發足向樓梯奔去。洪七公道:「不忙,不忙!你岳丈初時老不還手,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,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。」郭靖回到窗邊,問道:「怎見得?」洪七公道:「若是他有意傷人,適才那瘦皮猴道士哪裡還有命在?小道士們不是對手,不是對手。」他咬了一口羊腿,又道:「你岳丈與丘處機未來之時,我見那幾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,可是這天罡北斗陣豈是頃刻之間便能學得成的?那幾個老道勸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,你大師父咬牙切齒的只是不答應。不知你大師父為了甚麼事,跟你岳丈結了那麼大的冤家。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,終究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。」郭靖恨恨的道:「他不是我岳丈。」洪七公奇道:「咦,怎麼又不是岳丈了?」郭靖咬牙切齒的道:「他,他,哼!」洪七公道:「蓉兒怎麼啦?你們小兩口吵架了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不關蓉兒的事。這老賊,他,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,我跟他仇深似海。」洪七公嚇了一跳,忙問:「這話當真?」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,他全神貫注的正瞧着樓下的惡鬥。這時情勢已變,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,只聽得呼呼風響,對手八人攻不進身去。若論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等人的武功,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,但那天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,孫不二、柯鎮惡、尹志平三人武功較弱,只要有一人給逼退了,餘人只得跟着後卻。只見眾人進一步退兩步,和黃藥師愈離愈遠,但北斗之勢仍是絲毫不亂。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着黃藥師身上,他卻可以俟隙而攻。再拆數招,洪七公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」郭靖忙問:「怎麼?」洪七公道:「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法,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陣的精奧,是以遲遲不下殺手。十招之內,他就要縮小圈子了。」洪七公功力雖失,眼光仍是奇准,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,全真諸子逐漸合圍,不到一盞茶功夫,眾人似已擠成一團。眼見劉處玄、丘處機、王處一、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,不知怎的,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,終究差了數寸,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,竟要相互在同門師兄弟身上刺個透明窟窿。

在這小圈子中相鬥,招招相差只在毫髮之間。郭靖心知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,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,破陣破弱,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,此處離眾人太遠,危急時不及相救,眼見陣中險象環生,向洪七公道:「弟子下去。」也不等他答話,飛奔下樓。

待得奔近眾人,卻見戰局又變,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,越移越遠,似乎要向外逃遁。郭靖手執短劍,只待他轉身發足,只時猛撲而上。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,他與郝大通、孫不二三人組成的斗柄從左轉了上去,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。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,不是王處一轉動斗柄,就是丘處機帶動斗魁,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,到第四次上,郭靖猛然醒悟:「啊,是了,他要搶北極星位。」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,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「天罡北斗陣」,先後與梅超風、黃藥師相鬥,其後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斗星宿與北極星,得知若將北斗星宿中「天樞」「天璇」兩星聯一直線,向北伸展,即遇北極星。此星永居正北,北斗七星每晚環之而轉。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幫所擒,又再仰觀天文,悟到天罡北斗陣的不少訣竅,但也只是將北斗陣連環救援、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。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,又精通天文術數、陰陽五行之學,牛家村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陣,事後凝思多日,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。郭靖所想的只是「學」,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,所想的卻是「破」,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的方位,北斗陣散了便罷,否則他便要坐鎮中央,帶動陣法,那時以逸待勞,自是立於不敗之地。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