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黑風雙煞(3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柯鎮惡道:「四弟,你說怎樣?」南希仁道:「很好。」朱聰道:「甚麼很好?」南希仁道:「孩子很好。」韓小瑩急道:「四哥總是這樣,難得開一下金口,也不肯多說一個字。」南希仁微微一笑,道:「我小時候也很笨。」他向來沉默寡言,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後再說出口來,是以不言則已,言必有中。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,聽他這麼說,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,已不如先時那麼垂頭喪氣。張阿生道:「對,對!我幾時又聰明過了?」說着轉頭向韓小瑩瞧去。朱聰道:「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。」全金髮道:「我瞧多半不敢。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。」說着跳下馬來,遙遙跟着拖雷與郭靖,望着他們走進蒙古包里。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,將至亥時三刻,眼見斗轉星移,卻哪裡有郭靖的影子?朱聰嘆道:「江南七怪威風一世,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裡!」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,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,更無片雲。西北風一陣緩,一陣急,明月漸至中天,月旁一團黃暈。韓小瑩道:「只怕今晚要下大雨。一下雨,這孩子更不會來了。」張阿生道:「那麼咱們明兒找上門去。」柯鎮惡道:「資質苯些,也不打緊。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,唉!」說着搖了搖頭。

七人正自氣沮,韓寶駒忽然「咦」了一聲,向草叢裡一指道:「那是甚麼?」月光之下,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,模樣甚是詭奇。全金髮走過去看時,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,卻疊得整整齊齊。他笑道:「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,把死人頭排在這裡……啊,甚麼?……二哥,快來!」

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,除柯鎮惡外,其餘五人都忙走近。全金髮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,道:「你瞧!」朱聰就他手中看去,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,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。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,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,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,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,猶如照着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,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。朱聰臉色微變,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,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,不禁大起疑心:「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?」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,五指竟能洞穿頭骨,是以只是暗自沉吟,口中不說。韓小瑩叫道:「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?」韓寶駒道:「是了,定是山魈。」全金髮沉吟道:「若是山魈,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裡?」柯鎮惡聽到這句話,躍將過來,問道:「怎麼排的?」全金髮道:「一共三堆,排成品字形,每堆九個骷髏頭。」柯鎮惡驚問:「是不是分為三層?下層五個,中層三個,上層一個?」全金髮奇道:「是啊!大哥,你怎知道?」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,急道:「快向東北方、西北方各走一百步。瞧有甚麼。」六人見他神色嚴重,甚至近於惶急,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,不敢怠慢,三人一邊,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,片刻之間,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髮同時大叫起來:「這裡也有骷髏堆。」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,低聲喝道:「生死關頭,千萬不可大聲。」三人愕然不解,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,同樣喝他們禁聲。張阿生低聲問:「是妖怪呢還是仇敵?」柯鎮惡道:「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。」這時西北方的全金髮等都奔了過來,圍在柯鎮惡身旁,聽他這樣說,無不驚心。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,情同手足,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,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,從來不敢問起,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。柯鎮惡武功高強,為人又精明沉着,竟然落得如此慘敗。那麼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。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,仔細撫摸,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,喃喃道:「練成了,練成了,果然練成了。」又問:「這裡也是三堆骷髏頭?」韓小瑩道:「不錯。」柯鎮惡低聲道:「每堆都是九個?」韓小瑩道:「一堆九個,兩堆只有八個。」柯鎮惡道:「快去數數那邊的。」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,俯身一看,隨即奔回,說道:「那邊每堆都是七個。都是死人首級,肌肉未爛。」柯鎮惡低聲道:「那麼他們馬上就會到來。」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髮,道:「小心放回原處,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。」全金髮放好骷髏,回到柯鎮惡身邊。六兄弟惘然望着大哥,靜待他解說。只見他抬頭向天,臉上肌肉不住扭動,森然道:「這是銅屍鐵屍!」朱聰嚇了一跳,道:「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,怎麼還在人世?」柯鎮惡道:「我也只道已經死了。卻原來躲在這裡暗練九陰白骨爪。各位兄弟,大家快上馬,向南急馳,千萬不可再回來。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,我第十天上不到,就不必再等了。」韓小瑩急道:「大哥你說甚麼?咱們喝過血酒,立誓同生共死,怎麼你叫我們走?」柯鎮惡連連揮手,道:「快走,快走,遲了可來不及啦!」韓寶駒怒道:「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?」張阿生道:「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,留下七條性命,也就是了,哪有逃走之理?」

柯鎮惡急道:「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,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。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。何苦在這裡白送性命?」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,從不服輸,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,敢與之拚斗,也是毫不畏縮,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,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。全金髮道:「那麼咱們一起走。」柯鎮惡冷冷的道:「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,那也罷了。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。」南希仁道:「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」他言簡意賅,但說了出來之後,再無更改。柯鎮惡沉吟片刻,素知各人義氣深重,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,適才他說這番話,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,已近於口不擇言,當下嘆了口氣,說道:「好,既是如此,大家千萬要小心了。那銅屍是男人,鐵屍是女人,兩個是夫妻。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,給我兄弟撞見了,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裡,我壞了一對招子。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,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。六弟,你向南走一百步,瞧是不是有口棺材?」全金髮連奔帶跑的數着步子走去,走滿一百步,沒見到棺材,仔細察看,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,用力一掀,石板紋絲不動。轉回頭招了招手,各人一齊過來。張阿生、韓寶駒俯身用力,嘰嘰數聲,兩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。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,坑中並臥着兩具屍首,穿着蒙古人的裝束。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,說道:「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,要取屍首應用。我躲在這裡,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。大家四周埋伏,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。務須等我發難之後,大家才一齊湧上,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,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,但敵人太狠太強,若非如此,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。」他低沉了聲音,一字一句的說着,六兄弟連聲答應。柯鎮惡又道:「那兩人機靈之極,稍有異聲異狀,在遠處就能察覺,把石板蓋上罷,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。」六人依言,輕輕把石板蓋上,各拿兵刃,在四周草叢樹後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。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,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,又是掛慮,又是好奇,躲藏時靠近朱聰,悄聲問道:「銅屍鐵屍是甚麼人?」朱聰道:「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,當年在北方作惡。這兩人心狠手辣,武功高強,行事又十分機靈,當真是神出鬼沒。後來不知怎的,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,過了幾年,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,已經死了,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。」韓小瑩問道:「這二人叫甚麼名字?」朱聰道:「銅屍是男的,名叫陳玄風。他臉色焦黃,有如赤銅,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,好似殭屍一般,因此人家叫他銅屍。」韓小瑩道:「那麼那個女的鐵屍,臉色是黑黝黝的了?」朱聰道:「不錯,她姓梅,名叫梅超風。」韓小瑩道:「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,那是甚麼功夫?」朱聰道:「我也從沒聽說過。」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,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準着自己,似乎直瞪過來一般,不覺心中一寒,轉過頭不敢再看,沉吟道:「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?難道……」她話未說完,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,右手向小山下指去。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,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,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,甚是迅速,暗道:「慚愧!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,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。」頃刻之間,那黑影已近小山,這時已可分辨出來,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,是以顯得特別肥大。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,均想:「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。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,竟能緊緊靠攏,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!」六人屏息凝神,靜待大敵上山。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,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裡,以防劍光映射,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。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,腳步聲直移上來,各人心頭怦怦跳動,只覺這一刻特別長。這時西北風更緊,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,一座座的涌將上來。過了一陣,腳步聲停息,山頂空地上豎着兩個人影,一個站着不動,頭上戴着皮帽,似是蒙古人打扮,另一人長發在風中飄動,卻是個女子。韓小瑩心想:「那必是銅屍鐵屍了,且瞧他們怎生練功。」只見那女子繞着男子緩緩行走,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,她腳步逐漸加快,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,越來越密,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。江南六怪聽着暗暗心驚:「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,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。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,每一伸縮,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,長發隨着身形轉動,在腦後拖得筆直,尤其詭異可怖。

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,全身寒毛豎起。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,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。江南六怪無不大奇:「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?」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,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,一掌打在他後心。只見她身形挫動,風聲虎虎,接着連發八掌,一掌快似一掌,一掌猛似一掌,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。待到第九掌發出,那女子忽然躍起,飛身半空,頭下腳上,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,噗的一聲,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。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