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(7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突然之間,半空中如鳴琴,如擊玉,發了幾聲,接着悠悠揚揚,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。眾人都吃了一驚。歐陽克抬起頭來,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,手按玉簫,正在吹奏。歐陽克暗暗驚奇,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,在這月色如晝之際,於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,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,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。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,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,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,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?這時簫聲連綿不斷,歐陽克心頭一盪,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,只感全身熱血沸騰,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,方才舒服。他剛伸手踢足,立時驚覺,竭力鎮攝心神,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涌到松樹之下,昂起了頭,隨着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。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,圍着亂轉狂舞,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,抓搔頭臉,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,個個如痴如狂,哪裡還知疼痛。歐陽克大驚,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,從囊中摸出六枚餵毒銀梭,奮力往那人頭、胸、腹三路打去。眼見射到那人身邊,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,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,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。但聽得簫聲流轉,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,扇子一張,就要翩翩起舞。

總算他功力精湛,心知只要伸手一舞,除非對方停了簫聲,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,心頭尚有一念清明,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,心念電轉:「快撕下衣襟,塞住耳朵,別聽他洞簫。」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,雖然撕下了衣襟,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。他又驚又怕,登時全身冷汗,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,低頭行功,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。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,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,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。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,動彈不得,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,情慾激動,好在手足不能自主,反而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,只是心煩意亂之極。歐陽克雙頰飛紅,心頭滾熱,喉干舌燥,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,今晚性命難保,一狠心,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,乘着劇痛之際心神略分、簫聲的誘力稍減,立時發足狂奔,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,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,這才稍稍寬心,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,全身虛弱,恍若生了一場大病。心頭只是想:「這怪人是誰?這怪人是誰?」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,自回房中安睡。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,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,倒也閒適自在。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,梅超風日內必到,她下手狠辣,歸雲莊上無人能敵,勢必多傷人眾,與黃蓉商議道:「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,請他放了完顏康,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。」黃蓉搖手道:「不好。完顏康這傢伙不是好東西,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,這般輕易便放了,只怕他不肯悔改。」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,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。在她內心深處,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「兩大壞蛋」的徒兒,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,與他不住斗將下去,倒也好玩。只是他若不改,聽穆念慈口氣,決計不能嫁他,穆念慈既無丈夫,旁人多管閒事,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,那卻可糟了,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。郭靖道:「梅超風來了怎麼辦?」黃蓉笑道:「七公教咱們的本事,正好在她身上試試。」郭靖知她脾氣如此,爭也無益,也就一笑置之,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,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,自當全力護持。過了兩日,兩人不說要走,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,只盼他們多住一時。第三天早晨,陸莊主正與郭、黃二人在書房中閒坐談論,陸冠英匆匆進來,神色有異。他身後隨着一名莊丁,手托木盤,盤中隆起有物,上用青布罩住。陸冠英道:「爹,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。」揭開青布,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,頭骨上五個指孔,正是梅超風的標記。

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,見了並不在意。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,顫聲問道:「這……這是誰拿來的?」說着撐起身來。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,但他藝高人膽大,又是太湖群豪之主,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,忽見父親如此驚惶,竟是嚇得面色蒼白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忙道:「剛才有人放在盒子裡送來的。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,開發了賞錢,也沒細問。拿到帳房打開盒子,卻是這個東西,去找那送禮的人,已走得不見了。爹,你說這中間有甚麼蹊蹺?」陸莊主不答,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,五根手指剛好插入。陸冠英驚道:「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?指力這麼厲害?」陸莊主點了點頭,沉吟了一會,道:「你叫人收拾細軟,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裡北莊暫住。傳令各寨寨主,約束人眾,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,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,或是火起,或是被圍,都不得來救。」陸冠英大奇,問道:「爹,幹甚麼呀?」陸莊主慘然一笑,向郭靖與黃蓉道:「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,極是投緣,本盼多聚幾日,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,眼下便要來尋仇。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,實是歸雲莊大……大禍臨頭,要是在下僥倖逃得性命,將來尚有重見之日。不過……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。」說着苦笑搖頭,轉頭向書僮道:「取四十兩黃金來。」書僮出房去取。陸冠英不敢多問,照着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。

過不多時,書僮取來黃金,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,說道:「這位姑娘才貌雙全,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。在下這一點點菲儀,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,請予笑納。」

黃蓉臉上飛紅,心道:「這人眼光好厲害,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。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?」郭靖不善客套,只得謝了收下。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,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,用綿紙包了,說道:「在下別無他長,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,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,服後延年益壽。咱們相識一番,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。」

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,黃蓉聞到氣息,就知是「九花玉露丸」。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,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,極費功夫,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,更不用說,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,便道:「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,我們每人拜受兩顆,已是極感盛情。」陸莊主微微一驚,問道:「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?」黃蓉道:「小妹幼時身子單弱,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,服了很是見效,因是得知。」陸莊主慘然一笑,道:「兩位不必推卻,反正我留着也是白饒。」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,也不再說,當即收下。陸莊主道:「這裡已備下船隻,請兩位即速過湖,路上不論遇上甚麼怪異動靜,千萬不可理會,要緊要緊!」語氣極為鄭重。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,卻見黃蓉連使眼色,只得點頭答應。黃蓉道:「小妹冒昧,有一事請教。」陸莊主道:「姑娘請說。」黃蓉道:「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,明知不敵,何不避他一避?常言道:君子不吃眼前虧。」陸莊主嘆了口氣道:「這兩人害得我好苦!我半身不遂,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。二十年來,只因我行走不便,未能去尋他們算帳,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,不管怎樣,定當決死一拚。再說,他們得罪了我師父,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,師門大仇,決計不能罷休。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,只求拚個同歸於盡,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。」黃蓉尋思:「他怎麼說是兩人?嗯,是了,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。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?這是他的倒霉事,也不便細問,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。」當下問道:「陸莊主,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,那也不奇,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?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裡麼?」陸莊主給她這麼一問,登時窘住,心道:「你還是黃花閨女,難道我瞧不出來,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。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,件件皆通,怎麼在這上頭這樣胡塗?」正自思量如何回答,陸冠英走進房來,低聲道:「傳過令啦。不過張、顧、王、譚四位寨主說甚麼也不肯去,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,也要在歸雲莊留守。」陸莊主嘆道:「難得他們如此義氣!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。

黃蓉、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,陸冠英送出莊去。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。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:「上船不上?」黃蓉也輕聲道:「去一程再回來。」陸冠英心中煩亂,只想快快送走客人,布置迎敵,哪去留心兩人私語。郭黃二人正要上船,黃蓉一瞥眼間,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,頭上竟然頂着一口大缸,模樣極為詭異。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,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。待他走近,只見是個白須老頭,身穿黃葛短衫,右手揮着一把大蒲扇,輕飄飄的快步而行,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,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。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,對眾人視若無睹,毫不理會的過去,走出數步,身子微擺,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。原來缸中盛滿清水,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。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,竟是行若無事,武功實在高得出奇。陸冠英心頭一凜:「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?」當下顧不得危險,發足跟去。郭、黃二人對望了一眼,當即跟在他後面。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,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,見師父們用手比擬,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,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?那老者走出里許,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,四下都是亂墳。陸冠英心想:「這裡並無橋樑,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?」他心念方動,卻不由得驚得呆了,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,身形凝穩,河水只浸及小腿。他過了對岸,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,飛身躍在水面,又一步步的走回。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,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,就是空身登萍渡水,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,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?此刻親眼見到,卻又不由得不信,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。

那老者一捋白須,哈哈大笑,向陸冠英道:「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?」陸冠英躬身道:「不敢,請教太公尊姓大名?」那老者向郭、黃二人一指道:「還有兩個小哥,一起過來罷。」陸冠英回過頭來,見到郭、黃跟在後面,微感驚訝。原來郭、黃二人輕功了得,跟蹤時不發聲響,而陸冠英全神注視着老者,竟未察覺兩人在後。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