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冤家聚頭(4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「我夫婦倆神功初成,橫行江湖,得了『黑風雙煞』的諢名。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,還是我殺的?可記不清楚了,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。有一天,我們在一座破廟裡練『摧心掌』,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。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。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,大舉約人,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。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。哼,要擒住『黑風雙煞』,可也沒那麼容易。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,突圍逃走,可是我也受傷不輕。過不了幾個月,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。斗是斗他們不過的,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,於是離開了中原,走得遠遠的,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。「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。他不許我看。我也不知他藏在甚麼地方。『好罷,賊漢子,我不看就是。』『賊婆娘,我是為了你好,你看了一定要練,可是不會道家內功,一定練壞身體。』『是啦!你還羅唆些甚麼?』於是我們繼續練『九陰白骨爪』和『摧心掌』,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,不會內功也不要緊。「忽然間,那天夜裡在荒山之上,江南七怪圍住了我。『我的眼睛!我的眼睛!』我又是疼痛,又是麻癢,我運氣抵禦毒藥,爬在地下,難受得幾乎要暈了過去。我沒死,可是眼睛瞎了,丈夫死了。那是報應,這柯瞎子,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,弄瞎了他的眼睛。」

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,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,牙齒咬得格格作響,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,暗暗叫苦:「這次一定活不成啦,不知她要用甚麼狠毒法子來殺我?」便道:「喂,我是不想活啦,我求你一件事,請你答允罷。」梅超風冷然道:「你還有事求我?」郭靖道:「是。我身上有好些藥,求你行行好,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里的王道長。」

梅超風不答,只是冷冷的瞧着他,郭靖道:「你答應了嗎?多謝你!」梅超風道:「多謝甚麼?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!」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,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,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。「眼前突然黑了,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。我那賊漢子說:『我不成啦!真經的秘要是在胸……』這是他最後的話。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,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,我背上中了一掌。這人內勁好大,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裡。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,我看不見,可是他們沒有追來,真奇怪。啊,雨下得這麼大,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團,他們看不見我。「我在雨里狂奔。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,後來漸漸冷了下來,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。我全身發抖,冷得很。『賊漢子,你真的死了嗎?你這麼厲害的武功,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嗎?是誰殺了你的?』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,鮮血跟着噴出來。那有甚麼奇怪?殺了人一定有血,我不知殺過多少人。『算啦,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!沒人叫他賊漢子,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!』匕首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,那是我的練門所在,忽然間,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,細細的摸,是『楊康』兩字。「嗯,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。此仇怎能不報?不先殺了這楊康,我怎能死?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,但搜遍了全身,也沒摸到一點東西。我非找到不可!我從他頭髮開始,不漏過一個地方,忽然之間,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。」她想到這裡,喉頭不禁發出幾下乾枯苦澀的笑聲。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,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濕透了,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:「我仔細的摸索,原來他胸口用針刺着細字和圖形,原來這就是《九陰真經》的秘要。『你怕寶經被人盜去,於是刺在身上,將原經燒毀了!』是啊,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,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,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?你這主意是『人在經在,人亡經亡』。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,嗯,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制了,別讓它腐爛,我永遠帶在身邊,你就永遠陪着我。「那時候我不傷心啦,忽然之間,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,不過笑得很可怕,原來是我自己在笑。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,把你埋在裡面。你教了我『九陰白骨爪』的功夫,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。我躲在山洞裡,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。現今不是他們對手,等我功夫練成之後,哼,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。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傷身子?傷就傷啦,死也不怕,還怕甚麼傷不傷的?總之我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。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,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上,我瞎了眼睛,捧着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麼用?這些年來,他跟我風流快活之時,從來不脫上身衣衫,原來是為了這個……」想到這裡,她臉上又火熱起來,長長的嘆了口氣。「甚麼都完了,賊漢子,你在陰世也這般念着我嗎?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,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……

「過了兩天,我肚子很餓,忽然聽到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,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話。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。帶隊的王爺見着可憐,就收留了我,帶我到中都王府來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皇子趙王爺。我在後花園給他們掃地,晚上偷偷的練功夫,這樣的練了幾年,誰也沒瞧出來,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。

「那天晚上,唉,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裡到後花園找鳥蛋,他一聲不響。我瞧不見他,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,於是纏着我非教不行。我教了他三招,他一學就會,真是聰明。我教得高興起來,甚麼功夫也傳了他,九陰白骨爪也教,推心掌也教,只是要他發了重誓,對誰都不許說,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,只要泄漏一句,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。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,還着實不低。他說:『師父,我另外還有一個男師父,這個人不好,我不喜歡他,我只喜歡你師父。我在他面前,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。他比你差得遠,教的功夫都不管用。』哼,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着高興。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,只不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,我也就不去查問他旁的師父。「又過幾年,小王爺說,王爺又要去蒙古。我求王爺帶我同去,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墳。小王爺給我說了,王爺當然答應。王爺寵愛他得很,甚麼事都依從他。

「唉,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,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膚,日日夜夜都貼着我的肌膚,又何必去祭他的墳?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。運氣真是不好,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,我眼睛瞧不見,怎能敵他們七人?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,他說話一點不使力,聲音卻送得這麼遠。「去蒙古總算沒白走,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,胡裡胡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真訣,回到王府之後,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。唉,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。兩天之前,我強修猛練,憑着一股剛勁急沖,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再也回不上來,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。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,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?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,我准要餓死在這地洞裡了。哼,那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來的,叫他來救我,叫我殺了他給賊漢子報仇。啊,哈哈,哈哈!啊,哈哈,哈,嘿嘿,哼,哈哈!」梅超風大聲狂笑,身子亂顫,右手突然使勁,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去。郭靖到了生死關頭,反手頂住她的手腕,用力向外撐持。他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,數年修習,內力已是不弱。梅超風猛扼不入,右手反被他撐了開去,吃了一驚:「這小子功夫不壞啊!」連擊三抓,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。梅超風長嘯一聲,舉掌往他頂門拍下,這是她「摧心掌」中的絕招。郭靖功力畢竟和她相差太遠,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,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?只得奮起平生之力,舉起右手便擋。梅超風與他舉手相交,只感臂上一震,心念一動,立時收勢,尋思:「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,以致走火入魔,落得半身不遂。剛才我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,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,怎麼後來只是要殺他為賊漢子報仇,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後?幸好這小子還沒死。」當下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,說道:「你殺我丈夫,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。不過你如聽我話,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;要是倔強,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,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,慢慢的一根根嚼來吃了。」她行功走火,下身癱瘓後已然餓了幾日,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,倒也不是空言恫嚇。

郭靖打個寒戰,瞧着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,不敢言語。梅超風問道:「馬鈺教你打坐,姿式怎樣?」郭靖心中明白:「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。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師父。我死就死罷,怎能讓這惡婦再增功力,害我師父?」當下閉目不答。梅超風左手使勁,郭靖腕上奇痛徹骨,但他早橫了心,說道:「你想得內功真傳,乘早死了這條心。」

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,只得放鬆了手,柔聲道:「我答應你,拿藥去交給王處一,救他性命。」郭靖心中一凜:「啊,這是大事。好在她下半身不會動彈,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。」於是道:「好,你立一個重誓,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。」梅超風大喜,說道:「姓郭的……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門,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,教我全身動彈不得,永遠受苦。」這兩句話剛說完,忽然左前方十餘丈處有人喝罵:「臭小子快鑽出來受死!」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。另一人道:「這小丫頭必定就在左近,放心,她逃不了。」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。郭靖大驚:「原來蓉兒尚未離去,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。」心念一動,對梅超風道:「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,否則任你怎樣折磨,我都不說秘訣。」梅超風怒道:「還有甚麼事?我不答應。」郭靖道:「我有個好朋友,是個小姑娘。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,你必須救她脫險。」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