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(4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裡,架開兩劍,還了一筆,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,反手撩出,當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,已抓住筆端,往外急崩,喝道:「撒手!」這一崩內勁外吐,含精蓄銳,非同小可,不料對方也真了得,手中兵刃竟然未給震脫。丘處機跟着長劍直刺,彭連虎只得撤筆避劍。丘處機右劍左掌,綿綿而上。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,右臂又是酸麻難當,一時折了銳氣,連連退後。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。歐陽克與侯通海左右齊至,上前相助彭連虎。丘處機勁敵當前,精神大振,掌影飄飄,劍光閃閃,愈打愈快。他以一敵三,未落下風,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。他右掌腫脹,麻癢難當,毒質漸漸上來。他雖知針上有毒,卻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厲害,知道越是使勁,血行得快了,毒氣越快攻心,當即盤膝坐地,左手使劍護身,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。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參用的藥鋤,橫批直掘、忽掃忽打,招數幻變多端。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沉重凌厲。數十招之後,馬鈺呼吸漸促,守御的圈子越縮越小,內抗毒質,外擋雙敵,雖然功力深厚,但內外交征之下,時候稍長,大感神困力疲。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,頭上一縷縷熱氣裊裊而上,猶如蒸籠一般,心中大驚,待要殺傷敵人,前去救援,但被三個敵手纏住了,哪能緩招救人?侯通海固然較弱,歐陽克卻內外雙修,出招陰狠怪異,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。瞧他武學家數,宛然便是全真教向來最忌憚的「西毒」一路功夫,更是駭異。他心中連轉了幾個念頭:「此人是誰?莫非是西毒門下?西毒又來到中原了嗎?不知是否便在中都?」這一來分了精神,竟爾迭遇險招。楊鐵心自知武功與這些人差得甚遠,但見馬丘二人勢危,當即挺起花槍,往歐陽克背心刺去。丘處機叫道:「楊兄別上,不可枉送了性命!」語聲甫畢,歐陽克已起左腳踢斷花槍,右腳將楊鐵心踢倒在地。

正在此時,忽聽得馬蹄聲響,數騎飛馳而至。當先兩人正是完顏洪烈與完顏康父子。

完顏洪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,心中大喜,搶上前去,突然金刃劈風,一柄刀迎面砍來。完顏洪烈側身避開,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。他手下親兵紛紛擁上,合戰穆念慈。那邊完顏康見了師父,暗暗吃驚,高聲叫道:「是自家人,各位別動手!」連喚數聲,彭連虎等方才躍開。眾親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。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,說道:「師父,弟子給您老引見,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。」丘處機點點頭,先去察看師兄,只見他右掌全黑,忙捋起他袍袖,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,不由得大驚:「怎地劇毒如此?」轉頭向彭連虎道:「拿解藥來!」彭連虎心下躊躇:「眼見此人就要喪命,但得罪了小王爺可也不妥。卻救他不救?」馬鈺外敵一去,內力專注於抗毒,毒質被阻於臂彎不再上行,黑氣反有漸向下退之勢。

完顏康奔向母親,道:「媽,這可找到你啦!」包惜弱凜然道:「要我再回王府,萬萬不能!」完顏洪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:「甚麼?」包惜弱指着楊鐵心道:「我丈夫並沒有死,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。」完顏洪烈這一驚非同小可,嘴唇向梁子翁一努。梁子翁會意,右手揚處,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釘,射向楊鐵心的要害。丘處機眼見釘去如飛,已不及搶上相救,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,自己身邊又無暗器,情急之下,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,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。只聽得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三枚鐵釘全打在親兵身上。梁子翁自恃這透骨釘是生平絕學,三枚齊發,決無不中之理,哪知竟被丘處機以這古怪法門破去,當下怒吼一聲,向丘處機撲去。彭連虎見變故又起,已決意不給解藥,知道王爺心中最要緊的是奪還王妃,忽地竄出,來抓包惜弱手臂。丘處機颼颼兩劍,一刺梁子翁,一刺彭連虎,兩人見劍勢凌厲,只得倒退。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:「無知小兒,你認賊作父,胡塗了一十八年。今日親父到了,還不認麼?」完顏康聽了母親之言,本來已有八成相信,這時聽師父一喝,又多信了一成,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,只見他衣衫破舊,滿臉風塵,再回頭看父親時,卻是錦衣壓飾,豐度俊雅,兩人直有天淵之別。完顏康心想:「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,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,不,萬萬不能!」他主意已定,高聲叫道:「師父,莫聽這人鬼話,請你快將我媽救過來!」丘處機怒道:「你仍是執迷不悟,真是畜生也不如。」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,攻得更緊。完顏康見丘處機情勢危急。竟不再出言勸阻。丘處機大怒,罵道:「小畜生,當真是狼心狗肺。」完顏康對師父十分害怕,暗暗盼望彭連虎等將他殺死,免為他日之患。又戰片刻,丘處機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鋤,雖然受傷不重,但已血濺道袍,一瞥眼間,只見完顏康臉有喜色,更是惱得哇哇大叫。

馬鈺從懷中取出一枚流星,晃火折點着了,手一松,一道藍焰直衝天空。彭連虎料想這是全真派同門互通聲氣的訊號,叫道:「老道要叫幫手。」又斗數合,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沖天而起。丘處機大喜,叫道:「王師弟就在左近。」劍交左手,左上右落,連使七八招殺手,把敵人逼開數步。馬鈺向西北角藍焰處一指,道:「向那邊走!」楊鐵心、穆念慈父女使開兵刃,護着包惜弱急向前沖,馬鈺隨在其後。丘處機揮長劍獨自斷後,且戰且走。沙通天連使「移步換形」身法,想閃過他而去搶包惜弱過來,但丘處機劍勢如風,始終搶不上去。行不多時,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。丘處機心中奇怪:「怎麼王師弟還不趕出來接應?」剛轉了這個念頭,只見王處一拄着一根木杖,顫巍巍的走過來。師兄弟三人一照面,都是一驚,萬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會都受了傷。丘處機叫道:「退進店去。」完顏洪烈喝道:「將王妃好好送過來,饒了你們不死。」丘處機罵道:「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?」大聲叫罵,奮劍力戰。彭連虎等眼見他勢窮力絀,卻仍是力斗不屈,劍勢如虹,招數奇幻,也不由得暗暗佩服。楊鐵心尋思:「事已如此,終究是難脫毒手。可別讓我夫婦累了丘道長的性命。」拉了包惜弱的手,忽地竄出,大聲叫道:「各位住手,我夫妻畢命於此便了。」回過槍頭,便往心窩裡刺去,噗的一聲,鮮血四濺,往後便倒。包惜弱也不傷心,慘然一笑,雙手拔出槍來,將槍柄拄在地上,對完顏康道:「孩兒,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麼?」涌身往槍尖撞去。完顏康大驚失色,大叫一聲:「媽!」飛步來救。丘處機等見變起非常,俱各罷手停斗。

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,見她身子軟垂,槍尖早已刺入胸膛,當下放聲大哭。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,見槍傷要害,俱已無法挽救。完顏康抱住了母親,穆念慈抱住了楊鐵心,一齊傷心慟哭。丘處機向楊鐵心道:「楊兄弟,你有何未了之事,說給我聽,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。我……我終究救你不得,我……我……」心中酸痛,說話已哽咽了。

便在這時,眾人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回頭望時,卻是江南六怪與郭靖匆匆趕來。

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,當即取出兵刃,待到走近,卻見眾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,個個臉現驚訝之色,一轉頭,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鈺,六怪更是詫異。

郭靖見楊鐵心倒在地下,滿身鮮血,搶上前去,叫道:「楊叔父,您怎麼啦?」楊鐵心尚未斷氣,見到郭靖後嘴邊露出一絲笑容,說道:「你父當年和我有約,生了男女,結為親家……我沒女兒,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……」眼光望着丘處機道:「丘道長,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,我……我死也瞑目。」丘處機道:「此事容易。楊兄弟你放心。」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,左手挽着他手臂,惟恐他又會離己而去,昏昏沉沉間聽他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,奮力從懷裡抽出一柄匕首,說道:「這……這是表記……」又道:「大哥,咱們終於死在一塊,我……我好歡喜……」說着淡淡一笑,安然而死,容色仍如平時一般溫宛嫵媚。丘處機接過匕首,正是自己當年在牛家村相贈之物,匕首柄上刻着「郭靖」兩字。楊鐵心向郭靖道:「盼你……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,好好待我這女兒……」郭靖道:「我……我不……」丘處機道:「一切有我承當,你……安心去罷!」楊鐵心本來只道再也找不着義兄郭嘯天的後人,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親之事。這一天中既與愛妻相會,又見到義兄的遺腹子長大成人,義女終身有托,更無絲毫遺憾,雙眼一閉,就此逝世。郭靖又是難過,又是煩亂,心想:「蓉兒對我情深意重,我豈能另娶他人?」突然轉念,又是一驚:「我怎麼卻把華箏忘了?大汗已將女兒許配於我,這……這……怎麼得了?」這些日來,他時時記起好友拖雷,卻極少念及華箏。朱聰等雖覺此中頗有為難,但見楊鐵心是垂死之人,不忍拂逆其意,當下也未開言。完顏洪烈千方百計而娶得了包惜弱,但她心中始終未忘故夫,十餘年來自己對她用情良苦,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,眼見她雖死,臉上兀自有心滿意足、喜不自勝之情,與她成婚一十八年,幾時又曾見她對自己露過這等神色?自己貴為皇子,在她心中,可一直遠遠及不上一個村野匹夫,不禁心中傷痛欲絕,掉頭而去。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