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崖頂疑陣(3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六怪聽了,均覺未免示弱,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,甚至黃藥師親來,那又如何?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得是了。馬鈺勸之再三,最後說到「勝之不武」的話來,柯鎮惡等衝着他的面子,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,終於都答允了。各人飽餐之後,齊向懸崖而去。馬鈺和郭靖先上。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,跟在郭靖之後,慢慢的爬上崖去,然見他步法穩實,身形端凝,顯然功力深厚。均想:「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,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,他卻沒沒無聞,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。」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,垂下長索,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。

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,盡皆駭然,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。

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,眼見暮色罩來,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,又等良久,已是亥末子初。韓寶駒焦躁起來,道:「怎麼她還不來?」柯鎮惡道:「噓,來啦。」眾人心裡一凜,側耳靜聽,卻是聲息全無。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,柯鎮惡耳朵特靈,這才聽到。那梅超風身法好快,眾人極目下望,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,滾滾而來,轉瞬間衝到了崖下,跟着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。朱聰向全金髮和韓小瑩望了一眼,見兩人臉色慘白,神色甚為緊張,想來自己也必如此。過不多時,梅超風縱躍上崖,她背上還負了一人,但軟軟的絲毫不動,不知是死是活。

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,似是華箏之物,凝神再看,卻不是華箏是誰?不由得失聲驚呼,嘴巴甫動,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,伸過來一把按住,朗聲說道:「梅超風這妖孽,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裡,決不與她干休!」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,已是一驚,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,還提及她的名字,更是驚詫,當下縮身在岸石之後傾聽。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,雖在全神戒備之中,也都不禁暗自好笑。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,心焦如焚。韓寶駒道:「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裡,待會必定前來,咱們在這裡靜候便了。」

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裡,縮於石後,不敢稍動。韓小瑩道:「她雖然作惡多端,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,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。」朱聰笑道:「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。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。」

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,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:大弟子丹陽子馬鈺,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,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、長春子丘處機、玉陽子王處一、廣寧子郝大通,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,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。韓小瑩道:「譚師哥你說怎樣?」南希仁道:「此人罪不容誅。」朱聰道:「譚師哥,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,等那妖婦到來,請你出手,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?」南希仁道:「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。踢她下岸,摔個身魂俱滅。」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,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。他某次與人賭勝,曾獨足矗立,憑臨萬丈深谷之上,大袖飄飄,前搖後擺,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,橋舌不下,因而得了個「鐵腳仙」的名號。他洞居九年,刻苦修練,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,曾送他一首詩,內有「九夏迎陽立,三冬抱雪眠」等語,描述他內功之深。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,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。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,怕她認出聲音,始終一言不發。梅超風越聽越驚,心想:「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,單是一個牛鼻子,我就未必能勝,何況七子聚會?我行藏一露,哪裡還有性命?」此時皓月中天,照得滿崖通明。朱聰卻道:「今晚烏雲密布,伸手不見五指,大家可要小心了,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。」梅超風心中竊喜:「幸好黑漆一團,否則他們眼力厲害,只怕早就見到我了。謝天謝地,月亮不要出來。」

郭靖一直望着華箏,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,知她無恙,不禁大喜,雙手連搖,叫她不要作聲。華箏也見到了郭靖,叫道:「快救我,快救我!」郭靖大急,叫道:「別說話!」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,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,心頭疑雲大起。全金髮道:「志平,剛才是你說話來着?」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,說道:「弟子……弟子……」朱聰道:「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。」郭靖忙道:「正是。」梅超風心念一動:「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,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,哪有如此巧事?莫非有人欺我目盲,故布疑陣,叫我上當?」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,知她已起疑心,要是她發覺了破綻,立即動手,自己雖然無礙,華箏性命必定不保,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,不覺十分焦急,只是他向無急智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,慢慢舉起手來,眼見就要發難,朗聲說道:「大師哥,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『金關玉鎖二十四訣』,定是極有心得,請你試演幾下,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?」

馬鈺會意,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,當即說道:「我雖為諸同門之長,但資質愚魯,怎及得上諸位師弟?師父所傳心法,說來慚愧,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。」一字一語的說來,中氣充沛之極,聲音遠遠傳送出去。他說話平和謙沖,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,最後一句話未說完,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,夾着崖頂風聲,真如龍吟虎嘯一般。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,哪裡還敢動手,慢慢縮回岩後。馬鈺又道:「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,也是情有可憫,要是她能痛改前非,決不再殘害無辜,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,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。何況先師當年,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。丘師弟,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,你去疏通一下,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。兩家既往不咎,各自罷手。」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,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。朱聰接口道:「這倒容易辦到,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。」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:「多謝全真七子好意,我梅超風在此。」說着長出身形。

馬鈺本擬將她驚走,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,改過遷善,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,竟敢公然露面,倒大非始料所及。又聽梅超風道:「我是女子,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。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,我想領教一招。」說着橫鞭而立,靜待韓小瑩發聲。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,不明生死,他自小與拖雷、華箏兄妹情如手足,哪裡顧得梅超風的厲害,忽地縱身過去,扶起華箏。梅超風左手反鈎,已拿住他的左腕。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,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,當下右手急送,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,左手力扭回奪,忽地掙脫。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,剛覺他手腕滑開,立即又是向前擒拿,再度抓住,這次扣住了他脈門,使他再也動彈不得,厲聲喝道:「是誰?」朱聰叫道:「志平,小心!」郭靖被她抓住,心下大為慌亂,正想脫口而出:「我是郭靖。」聽得二師父這句話,才道:「弟子長春……長春真人門下尹……尹志平。」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,這時惶急之下,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。梅超風心想:「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,內功竟也不弱,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,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。看來我只好避開了。」當下哼了一聲,鬆開手指。郭靖急忙逃回,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,知她心有所忌,這一抓未用全力,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,思之不覺駭然。這一來,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,忽地心念一動,朗聲道:「馬道長,『鉛汞謹收藏』,何解?」馬鈺順口答道:「鉛體沉墜,以比腎水:汞性流動,而擬心火。『鉛汞謹收藏』就是說當固腎水,息心火,修息靜功方得有成。」梅超風又道:「『奼女嬰兒』何解?」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,大聲喝道:「邪魔外道,妄想得我真傳。快走快走!」梅超風哈哈一笑,說道:「多謝道長指點。」倏地拔起身子,銀鞭在石上一卷,身隨鞭落,凌空翻下崖頂,身法之快,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。各人眼見她順着崖壁溜將下去,才都鬆了一口氣,探首崖邊,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。倏來倏去,如鬼如魅,雖已遠去,兀自餘威懾人。

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,讓她躺在石上休息。朱聰謝道:「十年不見,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,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,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。」馬鈺謙遜了幾句,眉頭深蹙,似有隱憂。朱聰道:「道長如有未了之事,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,當可代供奔走之役,請道長不吝差遣。」馬鈺嘆了一口氣道:「貧道一時不察,着了這狡婦的道兒。」各人大驚,齊問:「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?」馬鈺道:「那倒不是。她剛才問我一句話,我匆忙間未及詳慮,順口回答,只怕成為日後之患。」眾人都不明其意。馬鈺道:「這鐵屍的外門功夫,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,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,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。桃花島主有徒如此,真乃神人也。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。不知她在哪裡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,卻因無人指點,未能有成。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,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。雖然我隨即發覺,未答她第二句語,但是那第一句話,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。」韓小瑩道:「只盼她頓悟前非,以後不再作惡。」馬鈺道:「但願如此,否則她功力一深,再作惡起來,那是更加難制了。唉,只怪我胡塗,沒防人之心。」過了一會,又沉吟道:「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,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,卻純是道家的內功,卻不知何故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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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