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江南七怪(6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丘處機道:「哼,你這個怎麼算是喝酒?」朱聰笑道:「你難道算是喝酒了?我的酒喝在桶里,你的酒喝在地下,那又有什麼分別?」

他一面說,一面踱來踱去,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,一滑之下,向丘處機身上跌去,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。朱聰向後一躍,踱了一個圈子,叫道:「好詩,好詩,自古中秋……月最明,涼風屆候……夜彌清。一天氣象……沉銀漢,四海魚龍……躍水精……」拖長了聲音,郎聲念誦起來。

丘處機一怔:「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,放在身邊,擬待續成下面四句,從未給別人看過,他怎知道?」伸手往懷裡一摸,錄着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。

朱聰笑吟吟的攤開紙箋,放在桌上,笑道:「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,文才也如此雋妙,佩服佩服。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,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,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。

丘處機尋思:「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裡,我竟是絲毫不覺,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,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,此刻我那裡還有命在?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。」言念及此,心意登平,說道:「朱二俠既陪貧道干光了這一缸酒,貧道自當言而有信,甘拜下風,今日醉仙樓之會,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。」

江南七怪齊聲笑道:「不敢,不敢。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。」朱聰又道:「道長內功深湛,我們萬萬不及。」

丘處機道:「貧道雖然認輸,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。」舉手行禮,托起銅缸,說道:「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。」柯鎮惡怒道:「你既已認輸,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?」丘處機道:「扶危解困,跟輸贏可不相干。柯大俠,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,遺孀受人欺辱,你救是不救?」說到這裡,突然變色,叫道:「好傢夥,還約了人啦,就是千軍萬馬,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,也不能就此罷手。」

張阿生道:「就是咱們七兄弟,還用得着約什麼人?」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,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,當即站起,喝道:「大家退開,抄傢伙!」張阿生等掄起兵器,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數十人搶上樓來。

眾人回頭看時,見數十人都是穿着金兵裝束的勁卒,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,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矇,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,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,心頭怒極,大叫:「焦木和尚,江南七怪,你們居然去搬金寇,還有什麼臉面自居俠義道?」韓寶駒怒道:「誰搬金兵來着?」

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。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,大家不放心,一路尋來,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,生怕王爺遇險,是以急急趕到。

丘處機哼了一聲,道:「好啊,好啊!貧道恕不奉陪了!這件事咱們沒完沒了。」手托銅缸,大踏步走向梯口。

柯鎮惡站起身來,叫道:「丘道長,您可別誤會。」丘處機邊走邊道:「我誤會?你們是英雄好漢,幹嗎要約金兵來助拳?」柯鎮惡道:「我們可沒有約。」丘處機道:「我又不是瞎子!」柯鎮惡眼睛盲了,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,鐵杖一擺,搶上前去,喝道:「瞎子便怎樣?」丘處機更不答話,左手一抬,啪的一掌,打在一名金兵的頂門上。那金兵哼也沒哼一聲,登時腦漿迸裂而死。丘處機道:「這便是榜樣!」袍袖一拂,徑自下樓。

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,一陣大亂,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。他頭也不回,就似背後生着眼睛,伸手一一撥落。群金兵正要衝下,完顏洪烈忙喝住,轉身對柯鎮惡道:「這惡道無法無天,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,商議對付這策如何?」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,知他是金兵頭腦,喝道:「他媽的,滾開!」完顏洪烈一愕,韓寶駒道:「咱大哥叫你滾開!」右肩一聳,正撞在他左胯之上,完顏洪烈一個踉蹌,退開數步。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。

朱聰走在最後,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,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,笑道:「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麼?賣給我怎樣?哈哈,哈哈!」說着急步下樓。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,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,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,又聽他自誇豪富,便盜了他金銀,小作懲戒。此刻既知他是金兵頭腦,不取他金銀,那裡還有天理?

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裡一摸,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。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,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,若再給他們發現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裡,更是天大禍事,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,再不快走,連命也得送在這裡。當下趕回客店,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,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。

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,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、楊鐵心兩人,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的一個不剩,心下暢快,到得杭州後,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。西湖之北的葛嶺,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,為道家勝地。丘處機上午四處漫遊,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煉內功,研讀道藏。

這日走過清河坊前,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,甩盔曳甲,折弓斷槍,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。他心下奇怪,暗想:「此時並沒有和金國開仗,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做亂,不知官兵是在哪裡吃了這虧?」詢問街上百姓,眾人也都茫然不知。他好奇心起,遠遠跟隨,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。

到了夜間,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,抓了一名官兵出來,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。那官兵正睡得胡裡胡塗,突然利刃加頸,那敢有絲毫隱瞞,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、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。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,只聽那兵士說,郭嘯天已當場格斃,楊鐵心身受重傷,不知下落,多半也是不活了;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,可是走到半路,不知如何,竟有一彪人馬沖了出來,胡裡胡塗的打了一場,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。丘處機只聽得悲憤不已,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,實是身不由己,當下也不拿他出氣,只問:「你們上官是誰?」那小兵道:「指揮大人他……他……姓段……官名……官名叫天德。」丘處機放了小兵,摸到指揮所去找那段天德,卻是遍尋不獲。

次日一早,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,號令示眾。丘處機一看,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,心中又是難過,又是氣惱,心道:「丘處機啊丘處機,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,好意請你飲酒,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。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,還稱得上什麼男子漢大丈夫?」想到憤恨之處,反手一掌,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杆打得石屑紛飛。

好容易守到半夜,他爬上長竿,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,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,把首級埋了,拜了幾拜,不禁灑下淚來,默默祝禱:「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,貧道生平言出必踐,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,他日黃泉之下,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。」心下盤算,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,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,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,安頓於妥善之處,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,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。

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所,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。想是此人貪圖安逸、不守軍紀,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共苦。第三是辰牌時分,他逕到指揮所轅門之外,大聲喝道:「段天德在那裡,快給我滾出來!」。

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,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,要她招認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,忽聽的營外鬧成一片,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,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,橫掃直劈,只打的眾兵士叫苦連天。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:「放箭!」倉卒之際,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,尋不着箭,有的拿着箭,卻有不知弓在何處。

段天德大怒,提起腰刀,直搶出去,喝道:「造反了嗎?」揮刀向丘處機腰裡橫掃過去。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,將手中軍士一拋,不閃不架,左手一探,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,喝道:「段天德那狗賊在哪裡?」

段天德手上劇痛,全身酸麻,忙道:「道爺要找段大人麼?他……他在西湖船里飲酒,也不知今天會不回來。」丘處機信以為真,鬆開了手。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:「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,到湖邊找段指揮去。」兩名軍士尚未領悟,段天德喝道:「快去,快去,莫惹道爺生氣。」兩名軍士這才會意,轉身走出。丘處機跟了出去。段天德那裡還敢停留,忙帶了幾名軍士,押了李萍,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,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,一聽之下,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,突然營外喧聲大起,據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,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,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。

段天德是驚弓之鳥,也不多說,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,這次是去投城外的全捷第二指揮所。那指揮所地處偏僻,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。段天德驚魂稍定,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,真是不寒而慄。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,越腫越高,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大夫來一瞧,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。上了甲板敷了藥之後,當晚不敢回家,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。睡到半夜,營外喧擾起來,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。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