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比武招親(5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,仗勢欺人,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,餘人都是含怒不言。穆易不再說話,腰帶一緊,使一招「海燕掠波」,身子躍起,向那公子疾撞過去。那公子知他怒極,當下不敢怠慢,擰過身軀,左掌往外穿出,「毒蛇尋穴手」往他小腹擊去。穆易向右避過,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。那公子左肩微沉,避開敵指,不待左掌撤回,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,「偷雲換日」,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,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,險狠之極。穆易左臂一沉,手肘已搭在他掌上,右手橫掃一拳,待他低頭躲過,猝然間雙掌合攏,「韋護捧杆式」猛劈他雙頰。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,都不免中他一掌,心一狠,雙手倏地飛出,快如閃電,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,隨即向後躍開,十根指尖已成紅色。

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。那少女又氣又急,忙上來扶住父親,撕下父親衣襟,給他裹傷。穆易把女兒一推,道:「走開,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。」那少女玉容慘澹,向那公子注目凝視,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,一劍往自己胸口插去。穆易大驚,顧不得自己受傷,舉手擋格,那少女收勢不及,這一劍竟刺入了父親手掌。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,個個驚咦嘆息,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。有人在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。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,哪裡還忍耐得住?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,又要上馬,當下雙臂一振,輕輕推開身前各人,走入場子,叫道:「喂,你這樣干不對啊!」那公子一呆,隨即笑道:「要怎樣幹才對啊?」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,說話又是一口南方土音,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,都縱聲大笑。

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甚麼,正色道:「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。」那公子側過了頭,笑吟吟的道:「要是我不娶呢?」郭靖道:「你既不願娶她,幹麼下場比武?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『比武招親』。」那公子臉色一沉,道:「你這小子來多管閒事,要想怎地?」郭靖道:「這位姑娘相貌既好,武藝又高,你幹麼不要?你不見這位姑娘氣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嗎?」那公子道:「你這渾小子,跟你多說也白費。」轉身便走。郭靖伸手攔住,道:「咦?怎麼又要走啦?」那公子道:「怎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嗎?」那公子一聲冷笑,大踏步走出。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,知他是個血性少年,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,顯然心地純厚,全然不通世務,當下走近身來,對他道:「小兄弟,別理他,只要我有一口氣在,此仇不能不報。」提高了嗓子叫道:「喂,你留下姓名來!」那公子笑道:「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,又問我姓名幹麼?」郭靖大怒,縱身過去,喝道:「那麼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。」那公子怒道:「關你屁事?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?」郭靖搖頭道:「不是!你到底還不還?」那公子忽出左掌,重重打了郭靖一個耳光。郭靖大怒,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,左手向上向右,右手向下向左,雙手交叉而落,一絞之下,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。

那公子又驚又怒,一掙沒能掙脫,喝道:「你要死嗎?」飛起右足,往郭靖下陰踢去。郭靖雙手奮力抖出,將他擲回場中。那公子輕身功夫甚是了得,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,哪知他將着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,已然站直。他疾將錦袍抖下,喝道:「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?有種的過來,跟公子爺較量較量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幹麼要跟你打架?你既不肯娶她,就將鞋子還了人家。」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,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,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,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,叫道:「只說不練,算哪門子的好漢?」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麼拿住雙腕一擲,知他武功不弱,內力強勁,心中也自忌憚三分,見他不願動手,正合心意,但被迫交還繡鞋,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?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,冷笑轉身。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,叫道:「怎麼便走了?」那公子忽施計謀,手臂一甩,錦袍猛地飛起,罩在郭靖頭上,跟着雙掌齊出,重重打在他的肋上。

郭靖突覺眼前一黑,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,急忙吐氣縮胸,已自不及,拍拍兩聲,肋上已中了兩掌。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的內功,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,卻也傷他不得,當此危急之際,雙腳鴛鴦連環,左起右落,左落右起,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。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,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。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,頭上又罩着錦袍,目不見物,只得飛腳亂踢,那公子卻也被他踢得手忙腳亂,避開了前七腿,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,噠噠兩下,左胯右胯均被踢中。

兩人齊向後躍。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,不由得又驚又怒,心想事先說好了是比武招親,這公子比武得勝,竟會不顧信義,不要人家的姑娘,而自己與他講理,他既打人在先,又猛下毒手,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,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、內臟震傷?他天性質樸,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,是以對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不知。雖然朱聰、全金髮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,但這些事他只當聽故事一般,聽過便算,既非親身經歷,便難以深印腦中。這時憤怒之下,又是茫然不解,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。那公子中了兩腿,勃然大怒,身形一晃,斗然間欺到郭靖身邊,左掌「斜掛單鞭」,呼的一聲,向他頭頂劈落。郭靖舉手擋格,雙臂相交,只覺胸口一陣劇痛,心裡一驚,被那公子搶攻數招,腳下一勾,撲地跌倒。公子的僕從都嘻笑起來。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,冷笑道:「憑這點三角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嗎?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罷?」郭靖一聲不響,吸了口氣,在胸口運了幾轉,疼痛立減,說道:「我沒師娘!」那公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那麼叫你師父趕快娶一個罷!」郭靖正想說:「我有六個師父,其中一個是女的。」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,這句話來不及說了,忙縱身而上,叫道:「看拳!」肘底沖拳,往他後腦擊去。那公子低頭避過,郭靖左手鈎拳從下而上,擊他面頰。那公子舉臂擋開,兩人雙臂相格,各運內勁,向外崩擊。郭靖本力較大,那公子武功較深,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。

郭靖猛吸一口氣,正待加強臂上之力,忽覺對方手臂陡松,自己一股勁力突然落空,身不由主的向前撲出,急忙拿樁站穩,後心敵掌已到。郭靖忙回掌招架,但他是憑虛,對方踏實,那公子道:「去罷!」掌力震出,郭靖又是一交跌倒,這一交卻是俯跌。他左肘在地下一搭,身子已然彈起,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,左腿橫掃,向那公子胸口踢去。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,欲在敗中取勝,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彩。那公子向左側身,雙掌虛實並用,一掌擾敵,一掌相攻。郭靖當下展開「分筋錯骨手」雙手飛舞,拿筋錯節,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。那公子見他來勢凌厲,掌法忽變,竟然也使出「分筋錯骨手」來。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,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不同。兩人拳路甚近,手法招術卻是大異,拆得數招,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後「養老穴」,另一個反手鈎擒,抓向對方指關節。雙方各有所忌,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,稍發即收,如此拆了三四十招,兀自不分勝敗。雪片紛落,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。那公子久戰不下,忽然賣個破綻,露出前胸,郭靖乘機直上,手指疾點對方胸口「鳩尾穴」,心念忽動:「我和他並無仇怨,不能下此重手!」手指微偏,戳在穴道之旁。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,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,左掌蓬蓬兩拳,擊在他腰眼之中。郭靖忙彎腰縮身,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裡打到。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,右手鈎轉,已刁住他手腕,「順手牽羊」往外帶出,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,借力使力,郭靖站立不定,咕咚一聲,重重的又摔了一交。

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,站在旗下觀斗,見郭靖連跌三交,顯然不是那公子的對手,忙搶上扶起,說道:「老弟,咱們走罷,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一般見識。」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,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,怒火大熾,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,搶上去又是拳掌連施,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。

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輸了不走,反而愈斗愈勇,躍開三步,叫道:「你還不服輸?」郭靖並不答話,搶上來仍是狠打。那公子道:「你再糾纏不清,可莫怪我下殺手了!」郭靖道:「好!你不把鞋子還出來,咱們永遠沒完。」那公子笑道:「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,幹麼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?」這句是北京罵人的話兒,旁邊的無賴子一齊鬨笑。郭靖全然不懂,道:「我又不認得她,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。」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,斥道:「傻小子,看招!」兩人搭上了手,翻翻滾滾的又鬥了起來。這次郭靖留了神,那公子連使詭計,郭靖盡不上當。講到武功,那公子實是稍勝一籌,但郭靖拚着一股狠勁,奮力劇戰,身上儘管再中拳掌,卻總是纏鬥不退。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,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。這時武藝雖然高了,打法其實仍是出於天性,與幼時一般無異,蠻勁發作,早把四師父所說「打不過,逃!」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。在他內心,一向便是六字真言:「打不過,加把勁。」只是自己不知而已。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閒人越聚越眾,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。風雪漸大,但眾人有熱鬧好瞧,竟是誰也不走。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