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(5)_金庸・射鵰英雄傳

黃蓉道:「那你怎麼辦?」郭靖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」黃蓉嘆了口氣,道:「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,你就是娶了她,我也不在乎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不過,還是別娶她的好,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着你,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,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,那你就要罵我啦。且別說這個,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麼。」

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,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。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,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,海上無棲息之處,只得迴轉大陸,想起故居舊主,振翅北歸。華箏見白雕回來,已感詫異,再見雕足上縛着一塊帆布,布上用刀劃着幾個漢字,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,卻是「有難」二字。華箏心中好生掛懷,即日南下探詢。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,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,是以她說走就走,也無人能加攔阻。白雕識得主人意思,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,到晚間再行飛回,迤邐來到臨安,郭靖未曾尋着,卻尋到了拖雷。

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,約宋朝夾擊金國。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,畏懼金兵,金兵不來攻打,已是謝天謝地,哪敢去輕捋虎鬚?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,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,遷延不理。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,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,將拖雷殺了。及後消息傳來,蒙古出兵連捷,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,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,對拖雷四王子長、四王子短,奉承個不亦樂乎。至於同盟攻金,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,尚能乘機坐收厚利,又何樂而不為?滿朝君臣立即催着訂約締盟。拖雷心中鄙夷,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。這日首途北返,宋朝大臣恭送出城,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,拍馬便行。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,他還道郭靖到來,哪知卻遇上了妹子。

華箏問道:「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?」拖雷正待回答,忽聽得門外人聲喧譁,兵甲鏗鏘,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着來了。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,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「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」的字樣,不禁思潮起伏,感慨萬狀。只不過數十日之前,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,今日卻孑然一身,無人理睬。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,要他輕易拋卻,實是千難萬難之事。穆念慈冷眼旁觀,見他神情古怪,雖不知他所思何事,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,不禁暗自神傷。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,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,應答了幾句話,回身出來,喝道:「到每家人家去問問,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,是在這村里麼?若是不在,就問到哪裡去啦。」眾軍士齊聲答應,一轟而散。過不多時,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,男叫女哭,自是眾軍士於詢問一無所得之餘,順手牽羊,拿些財物,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?楊康心念一動:「眾軍士乘機打劫,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?和他一同北返,途中設法刺死了他,自非難事。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,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,大利金國。」心下計議已定,向穆念慈道:「你等我片刻。」大踏步走進店堂。那將官高聲喝阻,伸手攔擋,被他左臂振處,仰天摔出,半天爬不起身。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,楊康已走到堂中,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,高舉過頂,供在桌上,雙膝跪下,放聲大哭,叫道:「郭靖郭兄長啊,你死得好慘,我定要給你報仇,郭靖郭兄長啊。」拖雷兄妹不懂漢語,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,大感驚疑,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,忙命他上去詢問。楊康邊哭邊說,涕淚滂沱,斷斷續續的道:「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,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。那奸賊是宋朝軍官,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。」

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,都似焦雷轟頂,做聲不得。哲別、博爾朮都和郭靖情誼甚深,四人登時捶胸大哭。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、相救拖雷等人之事。拖雷等更無懷疑,細詢郭靖的死狀,仇人是誰。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,他知道此人的所在,這便要去找他報仇,只可惜孤掌難鳴,只怕不易成事,信口胡說,卻敘述得真切異常。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,心中一片惘然。華箏聽到後來,拔出腰刀,就要橫刀自刎,刀至頸邊,轉念一想,揮刀砍在桌上,叫道:「不給郭靖安答報仇,誓不為人。」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,心中暗暗喜歡,低下頭來,兀自假哭,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裡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,晶瑩碧綠,迥非常物,心知有異,走過去拾在手中。黃蓉不住叫苦,卻是無計可施。眾軍送上酒飯,拖雷等哪裡吃得下去,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。楊康點頭答允,拿了竹棒,走向門口,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。穆念慈微微搖頭。楊康心想機不可失,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,當下自行出店。眾人隨後跟出。郭靖低聲道:「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?」黃蓉搖頭道:「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。用刀刺你的,難道不是他自己麼?這人詭計多端,心思難測。」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:「縱橫自在無拘束,心不貪榮身不辱!……咦,穆姑娘,怎麼你在這裡?」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。穆念慈還未答話,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,見是師父,心中怦怦亂跳,此時狹路相逢,無處可避,只得跪下磕頭。丘處機身旁還站着數人,卻是丹陽子馬鈺、玉陽子王處一、清淨散人孫不二,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。

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,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。丘處機又驚又怒,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。馬鈺卻力主持重。丘處機道:「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,咱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。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,早想見見,又不是去跟他廝打,大師哥何必攔阻?」馬鈺道:「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,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,見了面多半沒有好事。他饒了志平性命,總算是手下留情啦。」丘處機堅執要去,馬鈺拗不過他,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,於是傳出信去,一起約齊了,次日同赴牛家村來。全真七子齊到,自然是聲勢雄大,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,是友是敵又不分明,絲毫不敢輕忽,由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、孫不二、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。譚處端、劉處玄、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。哪知黃藥師沒見到,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。丘處機見楊康磕頭,只哼了一聲,也不理會。尹志平道:「師父,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。」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,被馬鈺呵責過幾句,只得改口。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:「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。」楊康道:「裡面沒人。」丘處機頓足道:「可惜,可惜見他不着!」轉頭問楊康道:「你在這裡幹甚麼?」楊康見了師父師叔,早已嚇得心神不定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,這時奔上前來,叫道:「啊,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、頭髮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,你瞧,那對小雕兒這麼大啦。」縱聲呼哨,白雕雙雙而下,分停在她左右兩肩。馬鈺微微一笑,點頭道:「你也來南方玩兒?」華箏哭道:「道長,郭靖安答給人害死啦,你給他報仇。」馬鈺嚇了一跳,用漢語轉述了。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,忙問端的。華箏指着楊康道:「他親眼所見,你們問他便是。」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,怕他們說話一多,引起疑竇,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,對着師父與師伯師叔,可不能這般信口開河,於是向拖雷、華箏道:「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,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,馬上趕來。」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,點了點頭,與眾人離村北去。

丘處機厲聲道:「郭靖是誰害死的,快說!」楊康尋思:「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,嫁禍於誰好呢?」心下一時盤算未定,忽然想起:「我且說個厲害人物,讓師父去尋他,自行送了性命,那就永無後患。」於是恨恨的道:「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。」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殺江南六怪,郭靖死於他手,原是理所當然,竟無絲毫疑心。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邪橫蠻毒辣,決計不能跟他干休。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,黯然無言。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,跟着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,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,聲音雖低,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。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,倏忽又各遠去。馬鈺又驚又喜,道:「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,他竟還在人間!」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,漸嘯漸遠。孫不二道:「三位師哥追下去啦。」王處一道:「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,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。」馬鈺心中隱然有憂,道:「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,不知是何方高人?周師叔以一敵二,只怕……」說着緩緩搖頭。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,聲息全無,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里之外,再也追趕不上。孫不二道:「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,周師叔便不怕落單了。」丘處機道:「就只怕他們追不上。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,跑進村來那就好啦。」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,心中暗自好笑:「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,又不是打架。若真打架,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,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?」她適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爹,自是極不樂意,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,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邊,她倒並不在乎。馬鈺擺了擺手,眾人進店堂坐定。丘處機道:「喂,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,還是叫楊康哪?」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,盯住了自己,神色嚴峻,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,立有性命之憂,忙道:「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、王師叔的指點,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裡,認賊作父。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。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。」

丘處機聽他如此說,心中甚喜,點了點頭,臉色大為和緩。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應承親事,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,料來好事必諧,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。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,說道:「這是先父的遺物,弟子一直放在身邊。」丘處機接了過來,反覆撫挲,大是傷懷,嘆了幾口氣,說道:「十九年前,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,忽忽十餘年,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。他二人之死,實是為我所累。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,尤為終生恨事。」

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,心中難過:「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,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。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,可又勝於我了。」
射鵰英雄傳
射鵰英雄傳
《射鵰英雄傳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,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