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(3)_金庸・神鵰俠侶

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,口齒伶俐,這番話粗聽之下言之成理。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善良之輩,而他們所盜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,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。若依楊過的心性,只須縱身向前,一掌一個打倒,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,立時了事,又何必多費唇舌?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,卻向眾人說道:「小僧且說此事經過,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。」

郭襄忍不住說道:「大和尚,這兩個人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商量,說要殺人占寺,好讓你尋他不着。若不是作賊心虛,何以會起此噁心?」

覺遠向瀟、尹二人道:「罪過罪過,兩位居士起此孽心,須得及早清心懺悔。」

眾人見他說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,似乎全然不明世務,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甚麼清心懺悔,都不禁暗自好笑。

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,卻要和自己評理,登時多了三分指望,說道:「大家原該講理啊!」覺遠點頭道:「眾位,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,聽得後山有叫喊毆鬥之聲,又有人大叫救命。小僧出去一看,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上,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。小僧心下不忍,上前勸開四位官員,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,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。請問兩位,小僧此言非虛罷?」尹克西道:「不錯,原來是這樣,因此我們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。」

楊過哼了一聲,說道:「以你兩位的功夫,別說四名蒙古武士,便是四十名、四百名,又怎能將你們打倒?君子可欺以方,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。」

覺遠又道:「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,說道躺在床上無聊,向小僧借閱經書。小僧心想宏法廣道,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,親近佛法,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,那知道有一天晚上,這兩位乘着小僧坐禪入定之際,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《楞伽經》拿了去。不告而取,未免稍違君子之道,便請二位賜還。」

一燈大師佛學精湛,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,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,聽了他這番言語,均想:「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,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,豈知竟是四卷《楞伽經》。這《楞伽經》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,但經中所記,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,明心見性,宣說大乘佛法,和武功全無干係,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?再說,《楞伽經》流布天下,所在都有,並非不傳秘籍,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緊追不捨,想來其中定有別情。 」

只聽覺遠說道:「這四卷《楞伽經》,乃是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的原書,以天竺文字書寫,兩位居士只恐難識,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。」眾人這才恍然:「原來勢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原書,那自是非同小可。」

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「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,怎會借閱此般經書?雖說這是寶物,但變賣起來,想亦不值甚麼錢,除了佛家高僧,誰也不會希罕,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日子,又是出不起價的。」

眾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,均已動怒。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,說道:「這《楞伽經》共有四種漢文譯本,今世尚存其三。一是劉宋時阿跋陀羅所譯,名曰《楞伽阿巴陀羅寶經》,共有四卷,世稱『四卷楞伽』。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,名曰《入楞伽經》,共有十卷,世稱『十卷楞伽』。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,名曰《大乘入楞伽經》,共有七卷,世稱『七卷楞伽』。這三種譯本之中,七卷楞伽最為明暢易曉,小僧攜得來此,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,小僧便舉以相贈。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,也無不可,小僧當再去求來。」說着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,交給身邊少年,命他去贈給尹克西。

楊過心道:「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,世上少有,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竟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。」

只見那少年說道:「師父,這兩個惡徒心存不良,就是要偷盜寶經,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?」他小小身材,說話卻是中氣充沛,聲若洪鐘,眾人聽了都是一凜,只見他形貌甚奇,額尖頸細、胸闊腿長、環眼大耳,雖只十二三年紀,但凝氣卓立,甚有威嚴。

楊過暗暗稱奇,問道:「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?」覺遠道:「小徒姓張,名君寶。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,雖然稱我一聲師父,其實並未剃度,乃是俗家弟子。」楊過贊道:「名師出高徒,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。」覺遠道:「師非名師,這個徒兒倒真是不錯的。只是小僧修為淺薄,未免耽誤了他。君寶,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,真乃三生有幸,便當向各位請教。常言道:『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』。」張君寶應道:「是。」

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嗦說了許多,始終不着邊際,雖然事不關己,卻先忍不住了,叫道:「喂,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伙,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,可騙不過我老頑童。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?」尹克西道:「不知,卻要請教。」

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:「好,你們站穩了聽着:東邪、西狂、南僧、北俠、中頑童。五絕中,老頑童居首。老頑童即為五絕之首,說話自然大有斤兩。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,就是你們偷的,便算不是你們偷的,也要着落在你們兩個賊廝鳥身上,找出來還給大和尚。快快取了出來!若敢遲延,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說,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?」說着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動手。

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,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,說干就干,正自不知所措,忽聽覺遠說道:「周居士此言差矣!世事就抬不過一個理字。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是借了,便是借了。若是不借,便是不借。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借,定要胡賴於他,那便於理不當了。」

周伯通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?我幫他討經,他反而替他們分辯,真正豈有此理。大和尚,我跟你說,我賴也要賴,不賴也要賴。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,我便押着他們即日啟程,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。總而言之,偷即是偷,不偷亦偷。昨日不偷、,今日必偷;今日已偷,明日再偷。」

覺遠連連點頭,說道:「周居士此言頗含佛理。佛家稱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色空之際,原不必強求分界。所謂『偷書』,言之不雅,不如稱之為『不告而借』。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,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,那也是不告而借了。」

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,一個歪纏,當真是各有千秋,心想如此論將下去,不知何時方休。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,對尹、瀟二人說道:「你二人幫着蒙古來侵我疆土,害我百姓,早已死有餘辜。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,我若出手斃了你們,兩位高僧定覺不忍。我指點兩條路,由你們自擇,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,從此不許再履中土。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,死活憑你們的運氣。」

尹、瀟面面相覷,不敢接話。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頭,心知雖只一掌,卻是萬萬經受不起。尹克西心想:「只須捱過了今日,自後練成武功,再來報仇雪恥。眾人之中,只有覺遠和尚最好說話,欲脫此難,只有落在他身上。」說着道:「楊大俠,你我之事,咱們今後再說。你武功遠勝於我,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。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,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說,這件事可沒礙着你楊大俠啊?」

楊過尚未回答,覺遠已連連點頭,說道:「不錯,不錯,尹居士此言有理。」楊過搖頭苦笑,一回首,只見張君寶目光炯炯,躍躍欲動。楊過向他使個眼色,命他徑自挺身而出,自己當可為他撐腰。

張君寶會意,大聲道:「尹居士,那日我在廊下讀經,你悄悄走到我身後,伸手點了我的穴道,便把那四卷《楞伽經》取了去。此事可有沒有?」尹克西搖頭道:「倘若我要借書,儘管開言便是,諒小師父無有不允,又何必點你穴道?」

覺遠點頭道:「嗯,嗯,倒也說得是。」張君寶道:「兩位既說沒有借,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麼?」覺遠道:「搜人身體,似覺過於無禮。但此事是非難明,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,以釋我疑?」

尹克西正欲狡辯飾非,楊過搶着道:「覺遠大師諒這兩個奸徒決不會當真潛心佛學,這四卷《楞伽經》中,可有甚麼特異之處?」

覺遠微一沉吟,道:「出家人不打逛語,楊居士既然垂詢,小僧直說便是。這部《楞伽經》中的夾縫之中,另有達摩祖師親手書寫的一部經書,稱為《九陽真經》。」
神鵰俠侶
神鵰俠侶
《神鵰俠侶》是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小說的主脈寫的是楊康之遺孤楊過與其師小龍女之間的愛情故事。金庸在該作品中將武功與性格結合起來寫。在武功中寫個性,成功地塑造了多種鮮活的人物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