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(4)_金庸・神鵰俠侶

楊過沉吟半晌,說道:「好,我助你取武林盟主,你卻須助我報仇。」金輪法王伸出手掌,說道:「大丈夫一言為定,擊掌以誓。」二人擊掌三下,訂了盟約。楊過道:「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,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,殺害百姓,我可不能出力。」

法王笑道:「人各有志,那也勉強不來。楊兄弟,你的武功花樣甚多,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,博採眾家固然甚妙,但也不免駁而不純。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?要用甚麽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?」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,難以回答。他一生遭際不凡,性子又是貪多務得,全真派的、歐陽鋒的、古墓派的、九陰真經、洪七公的、黃藥師的,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。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,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,亦難以望甚涯岸,他東摘一鱗、西取半爪,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。遇到次等對手之時,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,叫人眼花撩亂,但遭逢到真正高手,卻總是相形見絀,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、霍都相較,也是頗有不及。他低頭凝思,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,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。

轉念又想:「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,卻何以又到處留情?程姑娘、媳婦兒,還有那完顏萍。我對他們既無真情,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?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。」再想:「不論洪七公、黃藥師、歐陽鋒,或是全真七子、金輪法王,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,都是精修本門功夫,別派武功並非不懂,卻只是明其家數,並不研習,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?」 在情在理,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,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、黃藥師的玉蕭劍法這等精微,置之不理,豈非可惜?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、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,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,好不容易的學到,又怎能棄之如遺?

他走出茅棚,在山頂上負手而行,苦苦思索,甚是煩惱,想了半天,突然間心念一動: 「我何不取各派所長,自成一家?天下武功,均是由人所創,別人既然創得,我難道就創不得?」想到此處,眼前登時大現光明。

他自辰時想到午後,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,在山峰上不飲不食,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,相互激盪。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,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,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,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。想到後來,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。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,那一招學自歐陽鋒,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,他再難支持,仰天摔倒,昏了過去。

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,指手劃腳,不知幹些甚麽,突然見他摔倒,大吃一驚,要去相救。金輪法王笑道:「別去拂亂他心思。只可惜你才智平庸,難明其中的道理。」

楊過睡了半夜,次晨一早起來又想。七日之中,接連昏迷了五次。說要綜納諸門,自創一家,那是談何容易?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然絕難成功,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間之事。但連想數日之後,恍然有悟,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,既不能合而為一,也就不必強求,日後臨敵之際,當用則用,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,也已與自創一派想差無幾。想明白了此節,登時心中舒暢。

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,傷勢愈了八九成,已可行動如常,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,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,說道:「楊兄弟,我帶你去見一個人。此人雄才偉略,豁達大度,包你見了心服。」楊過道:「是誰?」法王道:「蒙古王子忽必烈。他是成吉思汗之孫,皇子拖雷的第四子。」

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,對蒙古人極感憎惡,皺眉說道:「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,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。」法王笑道:「我已答允助你,豈能失信?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,須得向他稟告一聲。他王帳離此不遠,一日可至。」楊過無奈,自忖絕非郭靖、黃蓉夫婦的對手,不論鬥智鬥力,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,不得金輪法王相助,此仇勢必難報,只得和他同去。

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,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,一見到來,立即通報王爺。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,雖然入城,仍是不慣宮室,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。

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。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,帳中陳設卻甚簡陋。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,正坐著看書。那人見二人進帳,忙離座相迎,笑吟吟的道:「多日不見國師,常自思念。」金輪法王道:「王爺,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。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,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。」

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,外貌若非貴盛尊榮,便當威武剛猛,那知竟是這麽一個會說漢語、謙和可親的青年,頗覺詫異。

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,左手拉住法王,向左右道:「快取酒來,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。」左右送上三隻大斗,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。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,法王也自乾了。楊過平素甚少飲酒,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,不便推卻,當下也是舉斗飲乾,只覺那酒極是辛烈,頗帶酸味。

忽必烈笑道:「小兄弟,這酒味可美麽?」楊過道:「此酒辛辣酸澀,入口如刀,味道不美,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。」

忽必烈大喜,連聲呼酒,三人各盡三斗。楊過仗著內力精湛,喝得絲毫不動聲色。忽必烈喜道:「國師,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?真乃我大蒙古之幸。」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,言語中將他身分抬得甚高,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。楊過給他這麽一捧,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。

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,在中原日久,心慕漢化,日常與儒生為伍,讀經學書,又廣聘武學高人,結交賓客,策劃南下攻宋。若是換作旁人,見楊過如此年輕,定是難信,但忽必烈才智卓絕,氣度恢宏,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,大喜之下,即命大張筵席。

不多時筵席張布,酒肉滿幾,蒙漢食事各居全半。忽必烈向左右道:「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。」左右應命出帳。忽必烈道:「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,各懷異能,實為國家之福,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。」

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,帳門開處,走進四個人來。當先一人身材高瘦,臉無血色,形若殭屍,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,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。第二人極矮極黑,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。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,粗手大腳,臉帶傻笑,雙眼木然。另一個高鼻深目,曲發黃須,是個胡人,身上穿的卻是漢服,頸懸明珠,腕帶玉鐲,珠光寶氣。忽必烈分別引見,那巨漢是回疆人,名叫馬光佐。那胡人是波斯大賈,祖孫三代在汴梁、長安、太原等地販賣珠寶,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。

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「蒙古第一國師」,冷冷的上下打量,臉上均有不服之色,見楊過年紀幼小,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,更沒放在心上。酒過三巡,尼摩星忍耐不住,說道:「王爺,大蒙古地方大大的,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,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,我們想要瞧瞧的。」忽必烈微笑不語。瀟湘子接口道:「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,西藏武功傳自天竺,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麽?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。」

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,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,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;尹克西則嘻嘻哈哈、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市儈氣來,此人越是顯得無能,只怕越是有底,倒也不可小看了,那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掛懷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衲受封國師,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,老衲本是愧不敢當。」
神鵰俠侶
神鵰俠侶
《神鵰俠侶》是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,小說的主脈寫的是楊康之遺孤楊過與其師小龍女之間的愛情故事。金庸在該作品中將武功與性格結合起來寫。在武功中寫個性,成功地塑造了多種鮮活的人物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