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(6)

三個驚奇的男人望着一個笑嘻嘻的女郎,正不知說甚麼話好,忽聽得蹄聲急促,清兵紛紛讓道,六騎馬從西趕來。當先一人神色清癯,滿頭白髮,正是武當名宿陸菲青。余魚同和那少女不約而同的迎了上去,一個叫「師叔」,一個叫「師父」,都跳下馬來行禮。那少女正是陸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。在陸菲青之後的是周仲英、周綺、徐天宏、孟健雄、安健剛五人。那天駱冰半夜出走,周綺翌晨起來,大不高興,對徐天宏道:「你們紅花會很愛瞧不起人。你又幹麼不跟你四嫂一起走?」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釋。周仲英道:「他們少年夫妻恩愛情深,恨不得早日見面,趕先一步,也是情理之常。」罵周綺道:「又要你發甚麼脾氣了?」徐天宏道:「四嫂一人孤身上路,她跟鷹爪孫朝過相,別再出甚麼岔子。」周仲英道:「這話不錯,咱們最好趕上她。陳當家的叫我領這撥人,要是她再有甚麼失閃,我這老臉往哪裡擱去?」三人快馬奔馳,當日下午趕上了陸菲青和孟、安二人。六人關心駱冰,全力趕路,途中毫沒耽擱,是以陳家洛等一行過去不久,他們就遇上了留守的章進,聽說文泰來便在前面,六騎馬一陣風般追了上來。陸菲青道:「沅芷,你怎麼和余師兄、蔣大哥在一起?」李沅芷笑道:「余師哥非要人家聽他吹笛不可,說有十套大曲,又是龍吟,又是鳳鳴甚麼的。我不愛聽嘛,他就攔着不許走。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。」余魚同聽李沅芷向陸菲青如此告狀,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,心道:「我攔住人聽笛子是有的,可哪裡是攔住你這大姑娘啊?」周綺聽了李沅芷這番話,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,心道:「你們紅花會裡有幾個好人?」陸菲青對李沅芷道:「前面事情兇險,你們留在這裡別走,莫驚嚇了太太。我事情了結之後,自會前來找你。」李沅芷聽說前面有熱鬧可瞧,可是師父偏不許她去,撅起了嘴不答應。陸菲青也不理她,招呼眾人上馬,向東追去。陳家洛率領群雄,疾追官差,奔出四五里地,隱隱已望見平野漠漠,人馬排成一線而行。無塵一馬當先,拔劍大叫:「追啊!」再奔得一里多路,前面人形越來越大。斜刺里駱冰騎白馬直衝上去,一晃眼便追上了敵人。她雙刀在手,預備趕過敵人的頭,再回過身來攔住。忽然前面喊聲大起,數十匹駝馬自東向西奔來。此事出其不意,駱冰勒馬停步,要看這馬隊是甚麼路道。這時官差隊伍也已停住不走,有人在高聲喝問。對面來的馬隊越奔越快,騎士長刀閃閃生光,直衝入官差隊裡,雙方混戰起來。駱冰大奇,想不出這是哪裡來的援軍。不久陳家洛等人也都趕到,驅馬上前觀戰。忽見一騎馬迎面奔來,繞過混戰雙方,直向紅花會群雄而來,漸漸馳近,認出馬上是衛春華。他馳到陳家洛跟前,大聲說道:「總舵主,我和十二郎守着峽口,給這批回人沖了過來,攔擋不住,我趕回來報告,哪知他們卻和鷹爪孫打了起來,這真奇了。」陳家洛道:「無塵道長、趙三哥、常氏雙俠,你們四位過去先搶了四哥坐的大車。其餘的且慢動手,看明白再說。」無塵等四人一聲答應,縱馬直衝而前。兩名捕快大聲喝問:「哪一路的?」趙半山更不打話,兩枝鋼鏢脫手,一中咽喉,一中小腹,兩名捕快登時了帳,撞下馬來。趙半山外號千臂如來,只因他笑口常開,面慈心軟,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氣,然而周身暗器,種類繁多,打起來又快又准,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單憑一雙手怎能在頃刻之間施放如許暗器。此番紅花會大舉救人,沒想到出馬第一功,倒是這位一向謙退隨和的千臂如來所建。四人沖近大車,迎面一個頭纏白布的回人挺槍刺到,無塵側身避過,並不還手,筆直向大車衝去。一名鏢師舉刀砍來,無塵舉劍一擋,劍鋒快如電閃,順着刀刃直削下去,將那鏢師四指一齊削斷,「順水推舟」,刺入他的心窩。但聽得腦後金刃劈風,知道來了敵人,也不回頭,左手劍自下上撩,劍身從敵人左腋入右肩出,將在身後暗算他的一名捕頭連肩帶頭,斜斜砍為兩截,鮮血直噴。趙半山和常氏雙俠在後看得清楚,大聲喝彩。鏢行眾人見無塵劍法驚人,己方兩人都是一記招術尚未施全,即已被殺,嚇得心膽俱裂,大叫:「風緊,扯呼!」常氏雙俠奔近大車,斜刺里衝出七八名回人,手舞長刀,上來攔阻。常氏雙俠展開飛抓,和他們交上了手。一個身材瘦小的鏢師將大車前的騾子拉轉頭,揮鞭急抽,騾車疾馳,他騎馬緊跟大車之後,這人正是童兆和。趙半山與無塵縱馬急追。趙半山摸出飛蝗石,噗的一聲打中童兆和後腦,鮮血迸流,只痛得他哇哇急叫。他當即從靴筒子中掏出匕首,一刀插在騾子臀上,騾子受痛,更是發足狂奔。趙半山飛身縱上童兆和馬背,尚未坐實,右手已扣住他右腕,隨手舉起,在空中甩了個圈子,向大車前的騾子丟去,童兆和跌在騾子頭上,大叫大嚷,沒命的抱住。騾子受驚,眼睛又被遮住,亂跳亂踢,反而倒過頭來。無塵和趙半山雙馬齊到,將騾子挽住。趙半山抓住童兆和後心,摔在道旁。無塵叫道:「三弟,拿人當暗器打,真有你的!」他二人不認得童兆和,心中掛着文泰來,哪去理他?童兆和幾個打滾,滾入草叢之中,心驚膽戰,在長草間越爬越遠。趙半山揭開車帳,向里一看,黑沉沉的瞧不清楚,只見一人斜坐車內,身上裹着棉被,喜叫:「四弟,是你麼?我們救你來啦!」那人「啊」了一聲。無塵道:「你送四弟回去,我去找張召重算帳。」說罷縱馬沖入人堆。

鏢師公差本在向東奔逃,忽見無塵回馬殺來,發一聲喊,轉頭向西。無塵大叫:「張召重,張召重,你這小子快給我滾出來。」喊了幾聲,無人答應,又向敵人群里衝去。鏢師公差見他趕到,嚇得魂飛天外,四散亂竄。紅花會群雄見趙半山押着大車回來,盡皆大喜,紛紛奔過來迎接。駱冰一馬當先,馳到大車之前,翻身下馬,揭開車帳,顫聲叫道:「大哥!」車中人卻無聲息,駱冰一驚,撲入車裡,將被揭開。這時紅花會群雄也都趕到,下馬圍近察看。常氏雙俠見大車已搶到手,哪有心情和這批不明來歷的回人戀戰,兄弟倆一聲呼哨,展開飛抓將眾回人直逼開去,掉轉馬頭便走。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,見二人退走,也不追趕,返身奔向中央一團正在惡戰的人群。無塵道人仍在人群中縱橫來去。一名趟子手逃得略慢,被他一劍砍在肩頭,跌倒在地。無塵不欲傷他性命,提馬跳過他身子,大呼:「火手判官,給我滾出來!」

忽有一騎衝到跟前,馬上回人身材高大,虬髯滿腮,喝問:「哪裡來的野道人在此亂闖?」無塵迎面一劍。那回人舉馬刀一架。無塵左右連環兩劍,迅捷無比。那回人右臂上舉,馬刀尚在頭頂,劍氣森森,已及肌膚,百忙中向外一摔,鐙里藏身,右足勾住馬鐙,翻在馬腹之下,才算逃過兩劍,嚇得一身冷汗,仗着騎術精絕,躲在馬腹下催馬逃開。無塵笑道:「躲得開我三劍,也算一條好漢,饒了你的性命。」又沖入人群。常氏雙俠從東返回,西邊又奔來八騎,正是周仲英和陸菲青一干人。兩撥人還未馳近大車,駱冰已從車內揪出一個人來,摔在地下,喝問:「文大爺……在哪裡?」話未問畢,兩行淚珠流了下來。眾人見這人蒼老黃瘦,公差打扮,右手吊在頸下。駱冰認得他是北京捕頭吳國棟,在客店中曾被文泰來打斷了右臂的,踢了他一腳,又待要問,一口氣憋住了說不出話。衛春華單鈎指住他右眼,喝道:「文爺在哪裡?你不說,先廢了這隻招子?」吳國棟恨恨的道:「張召重這小子早押着文……文爺走得遠啦。這小子叫我坐在車裡。我還道他好心讓我養傷,哪知他是使金蟬脫殼之計,要我認命,給他頂缸,他自己卻到北京請功去了。他媽的,瞧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有沒好死。」他越說越恨,破口大罵張召重。

這時東西師撥人都已趕到。陳家洛叫道:「把魔爪孫和鏢行的小子們全都拿下來,別讓走了一個!分兩路包抄。」當下陳家洛與趙半山、常氏雙俠、楊成協、衛春華、蔣四根、心硯從南圍上,周仲英、陸菲青、徐天宏、駱冰、余魚同、周綺、孟健雄、安健剛從北路圍上,有如一把鐵鉗,將官差、鏢行和眾回人全都圍在垓心。眾回人和公差鏢師正斗得火熾。趙半山雙手微揚,打出三件暗器,兩名捕快、一名鏢師翻車落馬。眾回人分清了敵我,歡呼大叫。那虬髯回人縱馬上前,高聲說道:「不知哪一路好漢拔刀相助,在下先行謝過。」說罷舉刀致敬。陳家洛拱手還禮,喊道:「各位兄弟,一齊動手吧。」眾英雄齊聲答應,刀劍並施。

這時公差與鏢行中的好手早已死傷殆盡,餘下幾名平庸之輩哪裡還敢反抗,俱都跪地求饒,「爺爺、祖宗」的亂喊。心硯十分高興,向駱冰道:「文四奶奶,果真不出你所料,他們在叫我爺爺了。」駱冰心亂如麻,心硯的話全沒聽進耳去。忽見無塵道人奔出人叢,叫道:「喂!大家來瞧,這女娃娃的劍法很有幾下子!」眾人知道無塵的追魂奪命劍海內獨步,江湖上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的人並不多見,他竟會稱許別人劍法,而且是個女子,俱都好奇之心大起,逼近觀看。那虬髯回人高聲說了幾句回語,眾回人讓出道來,與群雄圍成一個圈子。無塵對陳家洛道:「總舵主,你瞧這使五行輪的小子,身手倒也不弱。」陳家洛向人圈中看去,但見劍氣縱橫,輪影飛舞,一個黃衫女郎與一個矯健漢子斗得正緊。陸菲青走到陳家洛身旁,說道:「這穿黃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,是天山雙鷹的弟子。那使五行輪的是關東六魔中的閻世章。」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