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艷雪蓮馨(4)

韓文沖嘆了一口氣,向文泰來拱手道:「這位是奔雷手文四爺?」文泰來點了點頭。韓文沖道:「兄弟韓文沖。」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,又點了點頭。以前率人到鐵膽莊來拿他的,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,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斗張召重,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手,因此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。韓文沖指着滕一雷等三人,說了姓名,相互點了點頭,都不說話。韓文沖道:「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,現今已由兄弟說明。」他見文泰來冷冷的,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,說道:「告辭了。」拱手為禮,轉身出寺。關東三魔也跟着走出殿去。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,背後腰裡插着余魚同那枝金笛,走上兩步,叫道:「顧老哥,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。」顧金標停步轉身,怒道:「好,他有本事,自己來取。」他武功頗非泛泛,十餘年來縱橫遼東,殺人越貨,罕逢敵手,除了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,誰都沒放在眼裡,對余魚同的沸羹潑面之辱,更是恨得牙痒痒地,適才見了文泰來的神威,自知非敵,不敢生事,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,卻也不肯示弱,就此將金笛乖乖的送上,當下一抖虎叉,準備迎敵。文泰來伸手就來奪他虎叉。兩人正要廝拚,余魚同突然躍出,說道:「四哥,小弟已經出家,這笛子用不着了,讓顧大哥帶去吧。」文泰來見他這麼說,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,哼了一聲,讓開了兩步。顧金標收起虎叉,躍出殿外。滕一雷心想:「這姓文的好橫,你武功雖好,難道我們就懼怕於你?不如顯上一手,也好教你知道厲害。」這時三人已走到外殿,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,站在正中,神像前點着油燈,四大金剛坐在兩旁。滕一雷躍上神座,運起功力,把每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,喝道:「走吧!」

文泰來和余魚同聽得殿外格格聲響,奔出來看,猛見五個神像似乎活了一般,一一撲將下來。這時回身已然不及,文泰來暗叫:「不好!」抓住余魚同左臂,使開「瞬息千里」輕身功夫,躍出山門。腳未落地,已聽得殿裡蓬蓬蓬幾聲巨響,煙霧瀰漫,塵土飛揚,幾尊神像跌得粉碎。四大金剛又大又重,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。文泰來大怒,拔步追出。余魚同道:「四哥,今晚殺了四人,已經夠啦!」文泰來一怔停步,問道:「你怎麼做了和尚?」滕一雷弄倒神像,卻也怕文泰來趕來尋釁,和顧金標等疾向山下奔去。顧金標忽覺後腰一動,伸手一摸,金笛已然不見,大駭之下,「咦」的一聲驚呼。滕一雷等停步詢問。顧金標又驚又怒,罵道:「操他奶奶雄,這姓文的像鬼一樣,把金笛偷去啦。」四人明明瞧見文泰來和余魚同從殿裡奔出,相距甚遠,怎麼轉眼之間便能趕上來搶回金笛,身法之快,令人不寒而慄。哈合台道:「老二,別罵啦,要是他不拿金笛,給你背上一掌,你還有命嗎?」顧金標心想文泰來確是手下留情,也就不言語了。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,給遼東三魔報仇。韓文沖一定不肯同去,三人不便勉強,到了孟津就此分手。韓文沖回到洛陽隱居,閉門彈琵琶,再不出山,終於得享天年。余魚同聽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,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四哥,我對你不住,你肯原諒我嗎?」文泰來道:「咱們是好兄弟,別說你沒甚麼對我不起,就是有,那也是無心之過,我怎會介意?」余魚同道:「達不是無心之故,乃是有意的忘恩負義。」文泰來微微一笑,道:「你捨命救我,非止一次,若說對我無義,有誰能信?」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,面目毀傷,又怎是昔日那個英俊少年,不由得一陣心酸,說道:「十四弟,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。便有天大的難事,四哥也一力為你擔當,為何如此心灰意懶?」

余魚同自從父母被害,流落江湖,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雖然交情都好,但從沒人如此真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,不覺動情,但轉念一想,我既已出家,一切情絲俗緣都要斬斷,於是硬起心腸,冷冷的道:「四哥,你請回去吧。以後咱們不一定有再見之日。我叫空色,你別再叫我十四弟啦。」說罷突然轉身進寺。文泰來呆了半晌,看他神情,知道再勸也是無用,雖然掌斃強敵,得報深仇,然見余魚同如此,甚是鬱郁,不由得長嘆一聲,悄回孟津。余魚同回入寺中,只見滿殿佛像碎片,四具屍體橫臥就地。他跪在殘破的佛像之前,深切懺悔,忽聽得輕輕的噹啷一響,抬起頭來,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閃閃生光。他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,只見李沅芷站在身後。這時她穿了女裝,燈光下越顯嫵媚,只是滿臉幽怨。余魚同合十打了一躬,並不作聲。李沅芷見他如此忍心,欲言又止,再也忍不住,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來。文泰來回到客店,駱冰已穿好衣服,帶了兵刃,正要出外尋他,見他回來,心中大喜,怪道:「怎麼悄悄一個人出去,也不叫人家一聲。」文泰來道:「誰叫你睡得這樣沉?哪一天讓人綁了去,怕還睡得不知道呢。」駱冰笑道:「那最好,也好讓你嘗嘗着急的滋味。」見丈夫神色悽然,忙問:「怎麼啦?」文泰來道:「我見到了十四弟,他做了和尚。」駱冰一怔。文泰來道:「咱們見總舵主去。」叫醒了陳家洛、徐天宏等人,述說經過,章進第一個忍不住,跳起身來。眾人忙奔寶相寺而去。到得寺中,只見空蕩蕩的已無一人,想是寺僧見眾人惡鬥兇殺,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。駱冰見佛像前供桌上壓着一張字條,取在手中,眾人圍攏來看,見字條上寫道:「總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鑒:小弟罪孽深重,出家懺悔,以了塵緣,望各位努力大事,以成不世功業,小弟日夕在佛前為此禱告。小弟現出外募化,重修佛像金身,或數月之後,方能歸也。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,尋翠羽黃衫去矣,務請設法攔阻為要。

小弟魚同頓首再拜」眾人看了都很傷感,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。章進怒道:「出甚麼屁家?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,瞧他還做不做成和尚?」說着拿了燭台,就要去放火,駱冰連忙喝止。徐天宏道:「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,未必能做一輩子和尚。」文泰來忙問:「何以見得?」徐天宏道:「第一、他還掛念咱們的大事。第二、他要募化重修佛像,但他素來心高氣傲,不屑求人,要他募化,哪能成功?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子,要去劫盜為富不仁的大戶。」說到這裡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陳家洛笑道:「哪還像甚麼和尚?」徐天宏道:「他連翠羽黃衫都還放心不下,只怕做和尚很難。這字條上署的是他本名,不寫和尚法名。看來他對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麼在乎。」眾人聽他一說,都覺有理,也就寬懷。

文泰來道:「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,不知那翠羽黃衫能敵得住嗎?」徐天宏道:「我們曾見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相鬥,霍姑娘稍勝他一籌。不過若非總舵主出手相救,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。」文泰來道:「那不成,這大魔滕一雷力氣大得異乎尋常,十分厲害。」徐天宏道:「那麼咱們趕快動身去回部,路上把三魔截住。等咱們辦完正事,再回來勸十四弟吧。」眾人都說不錯。眾人回到孟津,天已發白,便到酒樓去吃麵喝酒。徐天宏道:「三魔既已動身,咱們最好有人騎四嫂的白馬趕過頭去。眼下回部軍情緊迫,木卓倫老英雄他們正忙於應付,別讓翠羽黃衫冷不防的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。」陳家洛心想此言甚是,皺眉不語。章進道:「那我先去吧,你們隨後來。」徐天宏道:「你性子急,別途中惹事,誤了大事。」章進道:「我不惹事就是。」駱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,說道:「你不懂回語,途中好生不便,目下到處有戰事,別讓回人們起了誤會。」座中只有陳家洛和心硯兩人在回疆住過十年之久,精通回語,駱冰這句話明明是要他們去了。陳家洛仍是不語。心硯道:「少爺,那麼我先走吧。」徐天宏道:「總舵主,我瞧你還是先走最妥。你懂回語,功夫又好,關東三魔和你沒朝過相,就是狹路相逢,動手不動手都不打緊。你趕到之後,要是兆惠仍不停手,你還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。」陳家洛沉吟半晌,說道:「好吧!」吃過面後,謝了上官毅山,和眾人作別,跨上駱冰的白馬,向西馳去。陳家洛得知關東三魔要去找霍青桐報仇,甚是關切,翠羽黃衫的背影在大漠塵沙中逐漸隱沒的情景,當即襲上心頭,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親密異常的模樣,以及陸菲青所說他徒兒與她兩相愛悅的言語,又覺自己未免自作多情,徒尋煩惱,然而要將心頭的思念置之度外,卻又不能。那白馬腳程好快,只覺耳旁風生,山崗樹木如飛般在身旁掠過。到得午間,已奔出二百多里,自必早把關東三魔遠遠拋在後面。打過尖後,縱馬又馳,心想今日奔跑一日,關東三魔永遠別想再趕得上,晚間在客店中歇宿時,已全然放心。不一日已到肅州,登上嘉峪關頭,倚樓縱目,只見長城環抱,控扼大荒,蜿蜒如線,俯視城方如斗,心中頗為感慨,出得關來,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擲。關外風沙險惡,旅途艱危,相傳出關時取石投城,便可生還關內。行不數里,但見煙塵滾滾,日色昏黃,只聽得駱駝背上有人唱道:「一過嘉峪關,兩眼淚不干,前邊是戈壁,後面是沙灘。」歌聲蒼涼,遠播四野。一路曉行夜宿,過玉門、安西後,沙漠由淺黃逐漸變為深黃,再由深黃漸轉灰黑,便近戈壁邊緣了。這一帶更無人煙,一望無垠,廣漠無際,那白馬到了用武之地,精神振奮,發力奔跑,不久遠處出現了一抹崗巒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