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有情有義憐難侶 無法無天振饑民(2)

那老婆婆說是姓唐,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,一扁擔把狗打死,哪知這狗是鎮上大財主家的,給那財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頓,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,不久就死了。媳婦少年夫妻,一時想不開,丈夫死後第二夜上了吊,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。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。周綺一聽大怒,問那財主叫甚麼,住在哪裡。老婆婆說:「這殺才也姓唐,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,背後都叫他糖里砒霜。他住在鎮上,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。」周綺問道:「甚麼鎮?怎樣走法。」老婆婆道:「那個鎮啊,這裡往北走五里路,過了坡,上大路,向東再走二十里,那就是了,叫文光鎮。」周綺霍地站起,抄起單刀,對天宏道:「餵……哥……哥我出去一下,你在這裡休息。」徐天宏見她神情,知她要去殺那糖里砒霜,說道:「要吃糖嘛,晚上吃最好。」周綺一楞,明白了他意思,點點頭,坐了下來。徐天宏道:「老婆婆,我身上受了傷,行走不得,想借你這裡過一夜。」那老婆婆道:「住是不妨,窮人家沒甚麼吃的,客官莫怪。」徐天宏道:「老婆婆肯收留我們,那是感激不盡。我妹子全身都濕了,老婆婆有舊衣服,請借一套給她換換。」老婆婆道:「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,姑娘要是不嫌棄,就對付着穿穿,怕還合身。」周綺去換衣服,出來時,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裡的炕上睡着了。到得傍晚,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,周綺在他額角一摸,燒得燙手,想是傷口化膿。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兇險,可是束手無策,不知怎麼辦好,心中一急,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,還是生自己的氣,舉刀在地上亂剁,剁了一會,伏在炕上哭了起來。那老婆婆又是可憐又是害怕,也不敢來勸。周綺哭了一會,問道:「鎮上有大夫嗎?」老婆婆道:「有,有,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,不過他架子很大,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。我兒子傷重,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,他也不肯來瞧……」周綺不等她說完,抹了抹眼淚,便道:「我這就去請。我……哥哥在這裡,你瞧着他些。」老婆婆道:「姑娘你放心,唉,那大夫是不肯來的。」

周綺不再理她,將單刀藏在馬鞍之旁,騎了馬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,天已入夜,經過一家小酒店,一陣陣酒香送將出來,不由得酒癮大起,心道:「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,酒嘛,將來還怕沒得喝麼?」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廝,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處,徑向他家奔去。

到得曹家,打了半天門,才有個家人出來,大剌剌地問:「天都黑了,□嘭山響的打門幹麼?報喪嗎?」周綺一聽大怒,但想既然是來求人,不便馬上發作,忍氣道:「來請曹大夫去瞧病。」那家人道:「不在家。」也不多話,轉身就要關門。周綺急了,一把拉住他手臂,提出門來,拔出單刀,說道:「他在不在家?」那人嚇得魂不附體,顫聲道:「真的……真的不在家。「周綺道:「到哪裡去啦?快說。「那家人道:「到小玫瑰那裡去了。」周綺將刀在他臉上一擦,喝道:「小玫瑰是甚麼東西?在哪裡?」那家人道:「小玫瑰是個人。」周綺道:「胡說!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?」那家人急了,道:「大……王……姑娘。小玫瑰是個婊子。」周綺怒道:「婊子是壞人,到她家裡去幹麼?」那家人心想這姑娘強凶霸道,可是世事一竅不通,想笑又不敢笑,只得不言語了。周綺怒道:「我問你。怎麼不說話?」那家人道:「她是我們老爺的相好。」周綺才恍然大悟,呸了一聲道:「快領我去,別再羅唆啦!」那家人心想:「我幾時羅唆過啦,都是你在瞎扯。」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頸里,不敢不依。兩人來到一家小戶人家門口,那家人道:「這就是了。」周綺道:」你打門,叫大夫出來。」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門,鴇婆出來開門。那家人道:「有人要我們老爺瞧病,我說老爺沒空,她不信,把我逼着來啦。」那鴇婆白了他一眼,拍的一聲把門關了。周綺站在後面,搶上攔阻已然不及,在門上擂鼓價一陣猛敲,裡面聲息全無,心中大怒,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腳,喝道:「快滾,別在姑娘眼前惹氣。」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吃屎,口裡嘮嘮叨叨的爬起來走了。周綺待他走遠,縱身跳進院子,見一間房子紙窗中透出燈光,輕輕走過去伏下身來,只聽得兩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,心中一喜,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,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。用手指沾了唾沫,濕破窗紙,附眼一張,見房裡兩個男子躺在一張睡榻上說話。一個身材粗壯,另一個是瘦長條子,一個妖艷的女子在給那瘦子捶腿。

周綺正想喝問:「哪一個是曹司朋,快出來!」只見那壯漢把手一揮。她一怔,那女子站了起來,笑道:「哥兒倆又要商量甚麼害人的花樣啦,給兒孫積積德吧,回頭別生個沒屁眼的小子。」那壯漢笑喝:「放你娘的臭屁。」那女子笑着走了出來,把門帶上,轉到內堂去了。周綺心想:「敢情這女子就是小玫瑰,真不要臉。不過她話還說得在理。」

只見那壯漢拿了四隻元寶出來,放在桌上,說道:「曹老哥,這裡是二百兩銀子,咱們是老交易,老價錢。」那瘦子道:「唐六爺,這幾天大軍過境,你六爺供應軍糧,又要大大發一筆財啦。」周綺一聽又喜又怒,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,不必另行去找,多費一番手腳,怒的是大軍害得她吃了這許多苦頭,原來此人還幫害人的大軍辦事。

那壯漢道:「那些泥腿子刁鑽得很,你道他們肯乖乖的繳糧出來麼?這幾天我東催西迫,人都累死啦。」那瘦子笑道:「這兩包藥你拿回去,有的你樂的啦。這包紅紙包的給那娘兒吃,不上一頓飯功夫,她就人事不知,你愛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,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?」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。那瘦子又道:「這包黑紙包的給那男人服,你只說給他醫傷,吃後不久,他就傷口流血而死。別人只道他創口破裂,誰也疑心不到你身上。你說兄弟這着棋怎麼樣?」那壯漢連說:「高明,高明。」那瘦子道:「六爺,你人財兩得,酬勞兄弟二百兩銀子,似乎少一點吧?」那壯漢道:「曹老哥,咱們自己哥兒,明人不說暗話,那雌兒相貌的確標緻。她穿了男裝,我已經按捺不住啦,後來瞧出來她是女子扮的,嘿嘿,送到嘴邊的肥肉不食,人家不罵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沒積陰功麼?那個男的,真的沒多少油水,只是他們兩人一路,我要了那雌兒,總不能讓那男的再活着。」那瘦子道:「你不是說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?單是這枝笛子,也總有幾斤重吧?」那壯漢道:「好啦,好啦,我再添你五十兩。」又拿出一隻元寶來。

周綺越聽越怒,一腳踢開房門,直搶進去。那壯漢叫聲「啊喲」,飛腳踢她握刀的手腕。周綺單刀翻處,順手將他右腳剁了下來,跟着一刀,刺進心窩。

那瘦子在一旁嚇得呆了,全身發抖,牙齒互擊,格格作響。周綺拔出刀來,在死屍上拭乾血漬,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,喝道:「你就是曹司朋麼?」那瘦子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,說道:「求……姑娘………饒命……我再也不敢了。」周綺道:「誰要你的性命?起來。」曹司朋顫巍巍的站起,雙膝發軟,站立不穩,又要跪下。周綺將桌上五隻元寶和兩包藥都放在懷裡,說道:「出去。」曹司朋不知她用意,只得慢慢走出房門,開了大門。鴇婆聽見聲音,在裡面問:「誰呀?」曹司朋不敢做聲。周綺叫他去牽了自己坐騎,兩人上馬馳出鎮去。

周綺拉住他坐騎的韁繩,喝道:「你只要叫一聲,我就剁你的狗頭。」曹司朋連說:「不敢。」周綺怒道:「你說我不敢剁?我偏偏剁給你看。」說着拔出刀來。曹司朋忙道:「不,不,不是姑娘不敢剁,是……是小的不敢叫。」周綺一笑,還刀入鞘,心道:「我還真不敢剁你的狗頭呢,否則誰來給他治病?」不到一個時辰,兩人已來到那老婦家。周綺走到徐天宏炕前,見他昏昏沉沉的,燭光下但見滿臉通紅,想是燒得厲害。周綺一把將曹司朋揪過,說道:「我這位……哥哥受了傷,你快給他醫好。」曹司朋一聽是叫他治病,這才放下了幾分驚疑憂急之心,瞧了徐天宏的臉色,診了脈,將他肩上的布條解下,看了傷口,搖了幾下頭,說道:「這位爺現在血氣甚虧,虛火上沖……」周綺道:「誰跟你說這一套,你快給他治好,不治好,你休想離開。」曹司朋道:「我去鎮上拿藥,沒藥也是枉然。」這時徐天宏寧定了些,聽着他二人說話。周綺道:「哼,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?你開藥方,我去贖藥。」曹司朋無可奈何,道:「那麼請姑娘拿紙筆來,我來開方。」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