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烏鞘嶺口拚鬼俠 赤套渡頭扼官軍(5)

駱冰奔到一輛大車邊,揭起車帳,叫道:「大哥,你在這裡嗎?」哪知在這輛車裡的是身負重傷的余魚同,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得駱冰的聲音,只道身在夢中,又以為自己已死,與她在陰世相會,喜道:「你也來了!」

駱冰匆忙中一聽不是丈夫的聲音,雖然語音極熟,也不及細想,又奔到第二輛車旁,正要伸手去揭車帳,右邊一柄鋸齒刀疾砍過來。她右刀一架,左刀颼颼兩刀,分取敵人右肩右腿。她這套刀法相傳從宋時韓世忠傳下來。韓王上陣大破金兵,右手刀長,號稱「大青」,左手刀短,號稱「小青」,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。駱冰左手比右手靈便,她父親神刀駱元通便將刀法調轉來教她,左手刀沉穩狠辣,見一般單刀的路子,右手刀卻變幻無窮,人所難測,確是江南武林一絕。

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,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之一,心中一恨,刀勢更緊。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,當下將鋸齒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,總教她緩不出手來施放飛刀。戰不多時,又有兩名侍衛趕來助戰,官兵四下兜上,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。只聽一聲呼哨,東北面四騎馬直衝過來,當先一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,其後是章進、楊成協、周綺三人。衛春華舞動雙鈎,護住面門,縱馬急馳。溶溶月色之下,只見一匹黑馬如一縷黑煙,直捲入清兵陣中。官兵箭如雨下,黑馬頸上中箭,負了痛更是狂奔,前足一腳踢在一名清兵胸前。衛春華飛身下馬,雙鈎起處,「啊喲,啊!」叫聲中,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出,衛春華雙鈎已刺向瑞大林後心。瑞大林撇下駱冰,回刀迎敵。跟着章進等也已衝到,官兵如何攔阻得住,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。混戰中忽見一條鑌鐵齊眉棍飛向半空。原來蔣四根和成璜戰了半晌,不能取勝,心中焦躁,看準成璜當頭一棍打來,用足全力,舉鐵槳反擊。槳棍相交,成璜虎口震裂,鐵棍脫手,轉身就逃。這時和駱冰對打的侍衛被短刀刺傷兩處,浴血死纏,還在拚斗,忽然腦後生風,忙轉身時,一條鋼鞭已迎頭壓下,忙舉刀擋架,哪知對方力大異常,連刀帶鞭一起打了下來,忙一個打滾,逃了開去,終究後背還是被敵人重重踢了一腳。駱冰緩開了手,又搶到第二輛大車旁,揭開車帳。她接連失望,這時不敢再叫出聲來,車中人卻叫了出來:「誰?」這一個字鑽入駱冰耳中,真是說不出的甜蜜,當下和身撲進車裡,抱住文泰來的脖子,哭着說不出話來。文泰來乍見愛妻,也是喜出望外,只是雙手被縛,無法摟住安慰。兩人在車中忘了一切,只願天地宇宙,萬世不變,車外吶喊廝殺,金鐵交並,全然充耳不聞。

過了一會,大車移動。章進探頭進來道:「四哥,我們接你回去。」坐上車夫的座位,趕大車向北。幾名侍衛拚死來奪,被楊成協、衛春華、蔣四根、周綺四人回頭一趕,又退了轉去,急叫:「放箭!」數十名清兵張弓射來,黑暗中楊成協「啊喲」一聲,左臂中箭。衛春華一見大驚,忙問:「八哥,怎樣?」楊成協用牙咬住箭羽,左臂向外一揮,已將箭拔出,怒喝:「殺盡了這批奴才!」也不顧創口流血,高帶鋼鞭,直衝入清兵陣里。衛春華叫道:「好,再殺。」兩人並肩猛衝,一時之間,清兵被鋼鞭雙鈎傷了七八人,餘眾四下亂竄。兩人東西追殺,孟健雄和安健剛奔上接應。孟健雄一陣彈子,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腫鼻歪,叫苦連天。蔣四根和周綺護着大車,章進將車趕到一個土丘旁邊,停了下來,凝神看陳家洛和張召重相鬥。

文泰來道:「外面打得怎樣了?」駱冰道:「總舵主在和張召重拚斗。」文泰來奇道:「總舵主?」駱冰道:「少舵主已做了咱們總舵主。」文泰來喜道:「那很好。張召重這傢伙手下硬得很,別叫總舵主吃虧。」駱冰探頭出車外,月光下只見兩人翻翻滾滾的惡鬥,兀自分不出高下。

文泰來連問:「總舵主對付得了嗎?」駱冰道:「總舵主的兵器很厲害,左手盾牌,盾上有尖刺倒鈎。右手是五條繩索,索子頭上還有鋼珠。你聽,這繩索的呼呼風聲!」

文泰來道:「繩頭有鋼球?那麼他能用繩索打穴?」駱冰道:「嗯,那張召重被他繩索四面圍住了。」文泰來又問:「總舵主力氣夠嗎?聽聲音好似繩索的勢道緩了下來。」駱冰不答,忽然跳了起來,大叫:「好,張召重的劍給盾牌鎖住了,好,好,這一索逃不過了……啊喲,啊喲……糟啦,糟啦!」文泰來忙問:「怎麼?」駱冰道:「那傢伙使的是口寶劍,將盾牌上的鈎子削斷了兩根,啊喲,繩索被寶劍割斷了……好……唉,這一盾沒打中。不好,鈎子又斷了,總舵主空手和他打,這不成!那傢伙凶得很。好,無塵道長上去了。總舵主退了下來。」文泰來素知無塵劍法凌厲無倫,天下獨步,這才放下了心,雙手手心中卻已全是冷汗。只聽得眾人齊聲呼叫,文泰來忙問:「怎麼?」駱冰道:「道長施展追魂奪命劍中的大五鬼劍法,快極啦,張召重在連連倒退。」文泰來道:「你瞧他腳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?」駱冰道:「他從離宮踏進乾位,啊,現在是走坎宮,踏震位,不錯,大哥,你怎麼知道?」文泰來道:「這人武功精強,我猜他不會真的連連倒退。聽說武當派柔雲劍術中,有一路劍法專講守勢,先消敵人凌厲攻勢,才行反擊,這路劍法腳下就要踏准八卦。可惜,可惜!」駱冰道:「可惜甚麼啊?」文泰來道:「可惜我看不到。會這路劍法之人當然武功十分了得,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強敵才會使用。如此比劍,一生之中未必能見到幾次。」駱冰安慰他道:「下次我求陸老前輩和道長假打一場,給你看個明白。」文泰來哈哈一笑,道:「他們沒你這麼孩子氣。」駱冰伸手摟住他的頭頸,忽然叫道:「道長在使腿了,這連環迷蹤腿當真妙極。」文泰來道:「道長缺了左臂,因此腿上功夫練得出神入化,以補手臂不足。當年他威服青旗幫,就是單憑腿法取勝。」原來無塵道人少年時混跡綠林,劫富濟貧,做下了無數巨案,武功高強,手下兄弟又眾,官府奈何他不得。有一次他見到一位官家小姐,竟然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她。那位小姐卻對無塵並沒真心,受了父親教唆,一天夜裡無塵偷偷來見她之時,那小姐說:「你對我全是假意,沒半點誠心。」無塵當然賭誓罰咒。那小姐道:「你們男人啊,這樣的話個個會說。你隔這麼久來瞧我一次,我可不夠。你要是真心愛我,就把你一條手膀砍來給我。有你這條臂膀陪着,也免得我寂寞孤單。」無塵一語不發,真的拔劍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。小姐樓上早埋伏了許多官差,一見都涌了出來。無塵已痛暈在地,哪裡還能抵抗?無塵手下的兄弟們大會群豪,打破城池,將他救出,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來聽他發落。眾人以為無塵不是把他們都殺了,就是要了這小姐做妻子。哪知他看見小姐,心腸一軟,叫眾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,自己當夜悄悄離開了那地方,心灰意懶,就此出家做了道人。人雖然出了家,可是本性難移,仍是豪邁豁達,行俠江湖,被紅花會老當家於萬亭請出來做了副手。有一次紅花會和青旗幫爭執一件事,雙方各執一辭,互不相下,只好武力解決。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塵只有一條手臂。無塵怒道:「我就是全沒手臂,似你這樣的傢伙,十個八個也不放在心上。」果真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後,施展連環迷蹤腿,把青旗幫的幾位當家全都踢倒。青旗幫的人心悅誠服,後來就併入了紅花會。鐵塔楊成協本是青旗幫幫主,入紅花會後坐了第八把交椅。駱冰說道:「好啊!張召重的步法給道長踢亂了,已踏不准八卦方位。」文泰來喜道:「道長成名以來,從未遇過敵手,這一次要讓張召重知道紅花會的厲害……」他語聲未畢,忽然駱冰「啊喲」一聲,文泰來忙問:「甚麼?」駱冰道:「道長在東躲西讓,那傢伙不知在放甚麼暗器。黑暗中瞧不清楚,似乎這暗器很細。」文泰來凝神靜聽,只聽得一些輕微細碎的叮叮之聲,說道:「啊,這是他們武當派中最厲害的芙蓉金針。」這時大車移動。向後退了數丈。駱冰道:「道長一柄劍使得風雨不透,護住了全身,金針打不着他,給他砸得四下亂飛,大家在退後躲避。金針似乎不放啦,又打在一起了,還是道長占上風,不過張召重守得好,攻不進去。」文泰來道:「把我手上繩子解開。」駱冰笑道:「大哥,你瞧我喜歡胡塗啦!」忙用短刀割斷他手上繩索,輕輕揉搓他手腕活血。忽然間外面「噹啷」一聲響,接着又是一聲怒吼。駱冰忙探頭出去,說道:「啊喲,道長的劍被削斷啦,這位姓張的這把劍真好,大哥,我奪了一匹好馬,回頭給你騎。」她百忙之中,忽然想到那匹白馬。文泰來笑道:「傻丫頭,急甚麼?快瞧道長怎樣了。」駱冰道:「這一下好,道長踢中了他一腿,他退了兩步。趙三哥上去啦。」文泰來聽得無塵道人嘰哩咕嚕,大聲粗言罵人,笑道:「道長是出家人,火氣還這樣大。你扶我出去,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。」駱冰伸手相扶,哪知他腿上臂上傷勢甚重,一動就痛得厲害,不禁「啊唷」一聲。駱冰道:「你安安穩穩躺着,我說給你聽。」只聽得嗤嗤之聲連作,文泰來道:「這是袖箭,啊,飛蝗石、甩手箭全出去了,怎麼?張召重也用袖箭和飛蝗石,這倒奇了。」駱冰道:「這傢伙把趙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,又倒着打過來。嗯,真好看,下雨一樣,千臂如來真有一手,鋼鏢、鐵蓮子、金錢鏢,我看不清楚,太多了,那傢伙來不及接,可惜……還是給他躲過了。」忽然蓬的一聲猛響,一枝蛇焰箭光亮異常,直向張召重射去,火光直照進大車裡來。文泰來一剎那間見到嬌妻一張俏臉紅撲撲地,眼梢眼角,喜氣洋溢,不由得心動,輕輕叫了聲:「妹子!」駱冰回眸嫣然一笑,笑容未斂而火光已熄。趙半山乘張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,打出兩般獨門暗器,一是回龍璧,一是飛燕銀梭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