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莊俠士心(5)

一路上亂石長草,頗為荒涼。忽聽馬蹄聲急,迎面奔來三乘馬。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,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,白須如銀,臉色紅潤,左手嗆啷啷的弄着兩個大鐵膽。交錯而過之時,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,臉現詫異之色,六騎馬奔馳均疾,霎時之間已相離十餘丈。余魚同道:「四哥四嫂,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。」駱冰道:「我也正想說。似他這等神情,決非尋常人物,手裡又拿着兩個鐵膽。」文泰來道:「多半是他。但他走得這麼快,怕有急事,半路上攔住了問名問姓,總是不妥。到鐵膽莊再說吧。」又行數里,來到鐵膽莊前,其實天色向晚,風勁雲低,夕照昏黃,一眼望去,平野莽莽,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間,唯有一座孤零零的莊子。三人日暮投莊,求庇於人,心情鬱郁,俱有悽愴之意。緩緩縱馬而前,見莊外小河環繞,河岸遍植楊柳,柳樹上卻光禿禿地一張葉子也沒有了,疾風之下,柳枝都向東飄舞。莊外設有碉堡,還有望樓吊橋,氣派甚大。莊丁請三人進莊,在大廳坐下獻茶。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,自稱姓宋,名叫善朋,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。三人據實說了。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,心頭一驚,道:「久仰久仰,聽說貴會在江南開山立櫃,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。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何見教?真是失敬得很,我們老莊主剛出了門」一面細細打量來人,紅花會這幫會是素聞其名,只是他知紅花會與老莊主從無交往,這次突然過訪,來意善惡,難以捉摸,言辭之間,不免顯得遲疑冷淡。

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,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,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,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,心下有氣,便道:「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,就此告退。我們前來拜莊,也沒甚麼要緊事,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,順道瞻仰。這可來得不巧了。」說着扶了椅子站起。宋善朋道:「不忙不忙,請用了飯再走吧。」轉頭向一名莊丁輕輕說了幾句話,那莊丁點頭而去。文泰來堅說要走。宋善朋道:「那麼請稍待片刻,否則老莊主回來,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。」說話之間,一名莊丁捧出一隻盤子,盤裡放着兩隻元寶,三十兩一隻,共是六十兩銀子。宋善朋接過盤子,對文泰來道:「文爺,這點不成敬意。三位遠道來到敝莊,我們沒好好招待,這點點盤費請賞臉收下。」文泰來一聽,勃然大怒,心想我危急來投,你把我當成江湖上打抽豐的來啦。他一身傲骨,這次到鐵膽莊來本已萬分委曲,豈知竟受辱於傖徒。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,輕輕在他手上一捏,要他別發脾氣。文泰來按捺怒氣,左手拿起元寶,說道:「我們來到寶莊,可不是為打抽豐,宋朋友把人看小啦。」宋善朋連說「不敢」,心裡說:「你不是打抽豐,怎麼銀子又要拿?」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,所以送的盤費特別從豐。

文泰來「嘿嘿」一聲冷笑,把銀子放回盤中,說道:「告辭了。」宋善朋一看之下,大吃一驚。兩隻好端端的元寶,已被他單手潛運掌力,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,他又是羞慚,又是着急,心想:「這人本領不小,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。」忙向莊丁輕聲囑咐了幾句,叫他快到後堂報知大奶奶,自己直送出莊,連聲道歉。文泰來不再理他。三名莊丁把客人的馬匹牽來,文泰來與余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,說聲「叨擾」,隨即上馬。駱冰從懷裡摸出一錠金子,重約十兩,遞給牽着她坐騎的莊丁,說道:「辛苦你啦,一點點小意思,三位喝杯酒吧。」說着向另外兩名莊丁一擺手。這十兩金子所值,超出宋善朋所送的兩隻銀元寶豈止數倍,那莊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,手中幾時拿到過這般沉甸甸的一塊金子,一時還不敢信是真事,歡喜得連「謝」字也忘了說。駱冰一笑上馬。

原來駱冰出生不久,母親即行謝世。神刀駱元通是個獨行大盜,一人一騎,專劫豪門巨室,曾在一夜之間,連盜金陵八家富戶,長刀短刀飛刀,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荒而逃,端的名震江湖。他行劫之前,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,多行不義,方才下手,是以每次出手,越是席捲滿載,越是人心大快。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千依百順,但他生性粗豪,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,要他以嚴父兼為慈母,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。他錢財得來容易,花用完了,就伸手到別人家裡去取,天下為富不仁之家,儘是他寄存金銀之庫,只消愛女開口伸手,銀子要一百有一百,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,因此把女兒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無比的脾氣,說到花費銀子,皇親國戚的千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。

駱冰從小愛笑,一點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,任誰見了這個笑靨迎人的小姑娘沒有不喜歡的,嫁了文泰來之後,這脾氣仍是不改。文泰來比她大上十多歲,除了紅花會的老舵主於萬亭之外,生平就只服這位嬌妻。

文泰來等正要縱馬離去,只聽得一陣鸞鈴響,一騎飛奔而來,馳到跟前,乘者翻身下馬,向文泰來等拱手說道:「三位果然是到敝莊來的,請進莊內坐。」文泰來道:「已打擾過了,改日再來拜訪。」那人道:「適才途中遇見三位,老莊主猜想是到我們莊上來的,本來當時就要折回,只因實有要事,因此命小弟趕回來迎接貴賓。老莊主最愛交接朋友,他一見三位,知道是英雄豪傑,十分歡喜,他說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趕回莊來,務請三位留步,在敝莊駐馬下榻。不恭之處,老莊主回來親自道歉。」文泰來見那人中等身材,細腰寬膀,正是剛才途中所遇,聽他說話誠懇,氣就消了大半。

那人自稱姓孟,名健雄,是鐵膽周仲英的大弟子,當下把文泰來三人又迎進莊去,言語十分恭敬殷勤。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勁兒。賓主坐下,重新獻條,一名莊丁出來在孟健雄耳邊說了幾句話。孟健雄站起身來,道:「我家師娘請這位女英雄到內堂休息。」駱冰跟着莊丁入內,走到穿堂,另有一名婢女引着進去。老遠就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大氣的道:「啊喲,貴客降臨,真是失迎!」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踏步出來,拉着駱冰的手,很顯得親熱,道:「剛才他們來說,有紅花會的英雄來串門子,說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。我正懊惱,幸好現下又賞臉回來,我們老爺子這場歡喜可就大啦!快別走,在我們這小地方多住幾天。你們瞧,」回頭對幾個婢女說:「這位奶奶長得多俊。把我們小姐都比下去啦!」駱冰心想這位太太真是口沒遮攔,說道:「這位不知是怎麼稱呼?小妹當家的姓文。」那女人道:「你瞧我多糊塗,見了這樣標緻的一位妹妹,可就樂瘋啦!」她還是沒說自己是誰。一個婢女道:「這是我們大奶奶。」

原來這女人是周仲英的續弦。周仲英前妻生的兩個兒子,都因在江湖上與人爭鬥,先後喪命。這位繼室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周綺,今年十八歲,生性魯莽,常在外面鬧事。周仲英剛才匆匆忙忙的出去,就為了這位大小姐又打傷了人,趕着去給人家賠不是。這奶奶生了女兒後就一直沒再有喜,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紀這麼一大把,看來是命中注定無子的了,哪知在五十四歲這年上居然又生了個兒子。老夫婦晚年得子,自是喜心翻倒。親友們都恭維他是積善之報。

坐定後,周大奶奶道:「快叫少爺來,給文奶奶見見。」一個孩子從內房出來,長得眉清目秀,手腳靈便。駱冰心想看來他已學過幾年武藝。這孩子向駱冰磕頭,叫聲「嬸嬸」。駱冰握住他的手,問幾歲了,叫甚麼名字。那孩子道:「今年十歲了,叫周英傑。」駱冰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,交給他道:「遠道來沒甚麼好東西,幾顆珠子給你鑲帽兒戴。」周大奶奶見這串珠子顆顆又大又圓,極是貴重,心想初次相見,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禮,又是叫嚷,又是嘆氣,推辭了半天無效,只得叫兒子磕頭道謝。正說話間,一個婢女慌慌張張的進來道:「文奶奶,文爺暈過去啦。」周大奶奶忙叫人請醫生。駱冰快步出廳,去看丈夫。原來文泰來受傷甚重,剛才一生氣,手捏銀餅又用了力,一股勁支持着倒沒甚麼,一松下來可撐不住了。駱冰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,神智昏迷,心中又疼又急,連叫「大哥」,過了半晌,文泰來方悠悠醒來。孟健雄急遣莊丁趕騎快馬到鎮上請醫,順便報知老莊主,客人已經留下來了。他一路囑咐,跟着莊丁直說到莊子門口,眼看着莊丁上馬,順着大路奔向趙家堡,正要轉身入內,忽見莊外一株柳樹後一個人影一閃,似是見到他而躲了起來。他不動聲色,慢步進莊,進門後飛奔跑上望樓,從牆孔中向外張望。只見柳樹之後一個腦袋探將出來,東西張望,迅速縮回,過了片刻,一條矮漢輕輕溜了出來,在莊前繞來繞去,走得幾步,又躲到一株柳樹之後。孟健雄見那人鬼鬼祟祟,顯非善類,眉頭一皺,走下望樓,把周英傑叫來,囑咐了幾句。周英傑大喜,連說有趣。孟健雄跑出莊門,大笑大嚷:「好兄弟,我怕了你,成不成?」向前飛胞。周英傑在後緊追,大叫:「看你逃到哪裡去?輸了想賴,快給我磕頭。」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,笑着討饒。周英傑不依,伸出兩隻小手要抓。孟健雄直向那矮漢所躲的柳樹後奔去,那漢子出其不意,嚇了一跳,站起身來,假裝走失了道:「喂,借光,上三道溝走哪條路呀?」孟健雄只作不見,嘻嘻哈哈的笑着,直向他衝去。那人登時仰天一交摔出。原來這矮漢子正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。他記掛着駱冰笑靨如花的模樣,雖然吃過文泰來的苦頭,但想:「老子只要不過來,這麼遠遠的瞧上幾眼,你總不能把老子宰了。」是以過不多時,便向駱冰的房門瞟上幾眼。待見她和文泰來、余魚同出店,知道要逃,忙騎了馬偷偷跟隨。他不敢緊跟,老遠的盯着,眼見他們進了鐵膽莊,過了一會,遠遠望見三人出得莊來,不知怎麼又進去了,這次可老不出來。他想探個着實,回去報信,倒也是功勞一件,別讓人說淨會吃飯貧嘴,不會辦事。正在那裡探頭探腦,不想孟健雄猛衝過來。他旁的本事沒甚麼,為人卻十分機警,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,這一撞是試功夫來啦,當下全身放鬆,裝作絲毫不會武功模樣,摔了一交,邊罵邊哼,爬不起來,好在他武功本就稀鬆,要裝作全然不會,相差無幾,倒也算不上是甚麼天大難事。孟健雄連聲道歉,道:「我跟這小兄弟鬧着玩,不留神撞了尊駕,沒跌痛麼?」童兆和叫道:「這條胳臂痛得厲害,啊唷!」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,道:「請進去給我瞧瞧,我們有上好傷膏藥。」童兆和無法推辭,只得懷着鬼胎,一步一哼的跟他進莊。孟健雄把他讓進東邊廂房,問道:「尊駕上三道溝去嗎?怎麼走到我們這兒來啦?」童兆和道:「是啊,我正說呢,剛才一個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,指了這條路,他奶奶的,回頭找他算帳。」孟健雄冷冷的道:「也不定是誰跟誰算帳呢。勞您駕把衣裳解開吧,我給你瞧一下傷。」童兆和到此地步,不由得不依。孟健雄明說看傷,實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個遍。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裡,居然沒給搜出來。孟健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,會武功之人,敵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,定要躲閃封閉,否則這條命可是交給了人家。童兆和心道:「童大爺英雄不怕死,胡羊裝到底!」孟健雄在他腦袋上兩邊「太陽穴」一按,胸前「膻中穴」一拍。童兆和毫不在乎道:「這裡沒甚麼。」孟健雄又在他腋下一捏,童兆和噗哧一笑,說道:「啊喲,別格支人,我怕癢。」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,他居然並不理會,孟健雄心想這小子敢情真不是會家,可是見他路道不正,總是滿腹懷疑:「聽口音不是本地人,難道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?到鐵膽莊來太歲頭上動土,膽子是甚麼東西打的?」但鐵膽莊向來奉公守法,卻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,只得送他出去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