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

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帶路,引着張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,七八名捕快,趕赴鐵膽莊來。他這次有人壯膽撐腰,可就威風八面了,走到莊前,向莊丁喝道:「快叫你家莊主出來,迎接欽差。」莊丁見這干人來勢洶洶,也不知是甚麼來頭,轉身就走。張召重心想周仲英名聲極大,是西北武林領袖人物,可得罪不得,便道:「這位朋友且住,你說我們是京里來的,有點公事請教周老英雄。」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個眼色。吳國棟點點頭,率領捕快繞向莊後,以防欽犯 從後門逃走。孟健雄一聽莊丁稟告,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,叫宋善朋出去敷衍,當即趕到文泰來室中,說道:「文爺,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,說不得,只好委屈你們三位暫避一避。」當下把文泰來扶起,走進後花園一個亭子,和余魚同兩人合力把亭中一張石桌搬開,露出一塊鐵板,拉開鐵板上鐵環,用力一提,鐵板掀起,下面原來是個地窖。

文泰來怒道:「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徒?躲在這般的地方,就是逃得性命,也落得天下英雄恥笑。」孟健雄道:「文爺說哪裡話來?大丈夫能屈能伸,文爺身受重傷,暫時躲避,有誰敢來笑話?」文泰來道:「孟兄美意,文某心領了,這就告辭,以免連累寶莊。」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勸。

只聽得後門外有人大聲叫門,同時前面人聲喧譁,衙門中一干人要闖向後進。宋善朋拚命阻攔,卻哪裡擋得住?張召重等震於周仲英威名,不便明言搜查,只說:「寶莊建得這麼考究,塞外少見,請宋朋友引我們開開眼界。」

文泰來見鐵膽莊被圍,前後有敵,氣往上沖,對駱冰和余魚同道:「並肩往外沖。」駱冰應了,伸手扶住他右臂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,正要衝出,忽覺駱冰身子微微顫動,向她一看,見她雙目含淚,臉色悽苦,心中一軟,柔情頓起,嘆道:「咱們就躲一躲吧。」孟健雄大喜,待三人進了地窖,忙把鐵板蓋好,和兩名莊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鐵板上,周英傑這孩子七手八腳的也在旁幫忙。孟健雄一看已無破綻,命莊丁去開後門。吳國棟等守在門外,並不進來,張召重等一干人卻已進了花園。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,冷然道:「原來是一位官老爺,剛才多多失敬。」童兆和道:「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,老兄你走了眼吧?」回頭對張召重道:「我親眼目睹,見三位欽犯 進莊,張大人你下令搜吧。」宋善朋道:「我們都是安分良民,周老莊主是河西大紳士,有家有業,五百里方圓之內無人不知,怎敢窩藏匪類,圖謀不軌?這位童爺剛才來過,莊上沒送盤纏,那是兄弟的不是,可是這麼挾嫌誣陷,我們可吃罪不起。」他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,說話便硬了起來。孟健雄假裝不知,明問張召重等的來由,哈哈大笑,道:「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,怎麼會到西北邊塞來?這位鏢頭異想天開,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!」

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、大行家,明知文泰來定在莊內,可是如在莊內仔細搜查,搜出來倒也罷了,一個搜不出,周仲英豈肯甘休?他們雖然大都已有功名,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,知道得罪了周仲英這老兒可不是玩的,當下均感躊躇。童兆和心想,今天抓不到這三人,回去必被大夥奚落埋怨,孩子嘴裡或許騙得出話來,於是滿臉堆歡,拉住了周英傑的手。周英傑剛才見過他,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,使勁甩脫他手,說道:「你拉我幹麼?」童兆和笑道:「小兄弟,你跟我說,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躲在哪裡,我送你這個買糖吃。」說罷拿出只銀元寶,遞了過去。

周英傑扁嘴向他做個鬼臉,說道:「你當我是誰?鐵膽莊周家的人,希罕你的臭錢?」童兆和老羞成怒,叫道:「咱們動手搜莊,搜出那三人,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。」周英傑道:「你敢動我一根毫毛,算你好漢。我爸爸一拳頭便打你個稀巴爛!」張召重鑒貌辨色,料想這孩子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,眼見孟健雄、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幹練,只有從孩子身上下工夫,但孩子年紀雖小,嘴頭卻硬,便道:「今兒來的客人好像是四位,不是三位,是不是?」周英傑並不上當,道:「不知道。」張召重道:「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,不但你爸爸、連你這小孩子、連你媽媽都要殺頭!」周英傑「呸」了一聲,眉毛一揚,道:「我都不怕你,我爸爸會怕你?」

童兆和突然瞥見周英傑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,顆顆晶瑩精圓,正是駱冰之物。他是鏢頭,生平珠寶見得不少,倒是識貨之人,這兩日來見到駱冰,於她身上穿戴無不瞧得明明白白,這時心中一喜,說道:「你手上這串珠子,我認得是那個女客的,你還說他們沒有來?你定是偷了她的。」周英傑大怒,說道:「我怎會偷人家的物事?明明是那嬸嬸給我的。」童兆和笑道:「好啦,是那嬸嬸給的。那麼她在哪裡?」周英傑道:「我幹麼要對你說?」張召重心想:「這小孩兒神氣十足,想是他爹爹平日給人奉承得狠了,連得他也自尊自大,我且激他一激,看他怎樣。」便道:「老童,不用跟小孩兒羅唆了,他甚麼都不知道的,鐵膽莊裡大人的事,也不會讓小孩兒瞧見。他們叫那三個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時,定會先將小孩兒趕開。」周英傑果然着惱,說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?」孟健雄見周英傑上當,心中大急,說道:「小師弟,咱們進去吧,別在花園裡玩了。」張召重抓住機會,道:「小孩兒不懂事,快走開些,別在這裡礙手礙腳。你就會吹牛,你要是知道那三個客人躲在甚麼地方,你是小英雄,否則的話,你是小混蛋、小狗熊。」周英傑怒道:「我自然知道。你才是大混蛋、大狗熊。」張召重道:「我料你不知道,你是小狗熊。」周英傑忍無可忍,大聲道:「我知道,他們就在這花園裡,就在這亭子裡!」孟健雄大驚,喝道:「小師弟,你胡說甚麼?快進去!」周英傑話一出口,便知糟糕,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,拔足飛奔入內。張召重見亭子四周是紅漆的欄干,空空曠曠,哪有躲藏之處。他跳上欄干,向亭頂一望,也無人影,跳下來沉吟不語,忽然靈機一動,對孟健雄笑道:「孟爺,在下武藝粗疏,可是有幾斤笨力氣,請孟爺指教。」孟健雄見他瞧不破機關,心下稍寬,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,要和自己動手,雖然對方人多,卻也不能示弱,說道:「不敢,乒刃拳腳,你劃下道兒來吧。我是捨命陪君子。」張召重哈哈一笑,說道:「大家好朋友,何必動兵刃拳腳,傷了和氣。我來舉書這張石桌,待會請孟爺也來試試,我舉不起孟爺別見笑。」孟健雄大驚,登時呆了,想不出法子來推辭阻攔,只道:「不,這……這個不好……」

瑞大林、成璜一干人見張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氣,心下俱各納罕,只見他捋起衣袖,右手抓住石桌圓腳,喝一聲「起」,一張四百來斤的石桌竟被他單手平平端起。眾人齊聲喝彩,叫道:「張大人好氣力!」彩聲未畢,卻驚叫起來。石桌舉起,底下露出鐵板。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,不一會只聽得頭頂多人走動,來來去去,老不離開,只是聽不到說話,正自氣惱之際,忽然頭頂軋軋兩聲,接着光亮耀眼,遮住地窖的鐵板已被人揭開。眾官差見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,倒不敢立時下去擒拿,為了要捉活口,也不便使用暗器,只守在地窖口上,手持兵刃,大聲呼喝。文泰來低聲對駱冰道:「咱們給鐵膽莊賣了。咱們夫妻一場,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駱冰道:「大哥你說。」文泰來道:「待會我叫你做甚麼,你一定得聽我的話。」駱冰含淚點頭。文泰來大喝:「文泰來在此,你們吵甚麼?」眾人聽他一喝,一時肅靜無聲。文泰來道:「我腿上有傷,放根繩索下來,吊我起來。」張召重回頭找孟健雄拿繩,卻已不知去向,忙命莊丁取繩來。繩索取到,成璜拿了,將一端垂入地窖,把文泰來吊將上來。文泰來雙足一着地,左手力扯,成璜繩索脫手,文泰來大喝一聲,猶如半空打了個響雷,手腕一抖,一條繩索直豎起來,當即使出軟鞭中「反脫袈裟」身法,人向右轉,繩索從左向右橫掃,虎虎生風,勢不可當。

武林中有言道:「練長不練短,練硬不練軟。」又道:「一刀、二槍、三斧、四叉、五鈎、六鞭、七抓、八劍。」意思說要學會兵器的初步功夫,學刀只需一年,學鞭卻要六年,這鞭說的乃是單鞭雙鞭的硬兵刃,軟鞭卻更加難練。文泰來一藝通百藝通,運起勁力將繩索當軟鞭使,勢勁力疾,向着眾人頭臉橫掃而至。眾人出其不意,不及抵擋,急急低頭避讓。那童兆和吃過文泰來的苦頭,見他上來時早避在眾人背後,躲得遠遠的,惟恐他還要拚命,找自己晦氣,哪知越在後面越吃虧,前面的人一低頭,他待見繩索打到,避讓已自不及,急忙轉身,繩索貫勁,猶如鐵棍,呼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打在背上,登時撲地倒了。侍衛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一個拿刀、一個手持雙鐵環,分自左右搶上。余魚同提氣在石級上點了兩腳,縱身而上,手揮金笛,和總兵成璜打在一起。成璜使開齊眉棍法,棍長笛短,反被余魚同逼得連連倒退。駱冰以長刀撐着石級,一步一步走上來,快到頂時,只見地窖口一個魁梧漢子叉腰而立,她鑽起飛刀向那人擲去。那人不避不讓,待飛刀射至面前,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,其時刀尖距他鼻尖已不過寸許。駱冰見此人好整以暇,將她飛刀視若無物,倒抽了一口涼氣,舞起雙刀,傍到丈夫身邊。那人正是張召重,眉頭微皺,他不屑拔劍與女子相鬥,便以駱冰那柄刃鋒才及五寸的飛刀作匕首用,連續三下作進手招數。駱冰步武不靈,但手中雙刀家學淵源,仍能緊封門戶。相拒四五合,張召重左臂前伸,攻到駱冰右臂外側,向左橫掠,把她雙刀攔在一邊,運力一推,駱冰立腳不穩,又跌入地窖。那邊文泰來雙戰兩名好手,傷口奇痛,神智昏迷,如發瘋般亂歸狂打。余魚同施展金笛卻已搶得上風。張召重見他金笛中夾有柔雲劍法,笛子點穴的手法又是本門正傳,好生奇怪,正要上前喝問,哪知余魚同一招「白雲蒼狗」,待成璜閃開避讓,突然縱入地窖。原來他見駱冰跌入地窖,也不知是否受傷,忙跳入救援。駱冰站了起來,余魚同問道:「受傷了麼?」駱冰道:「不礙事,你快出去幫四哥。」余魚同道:「我扶你上去。」成璜提督熟銅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揮,居高臨下,堵住二人。文泰來見愛妻不能逃脫,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,腳步踉蹌,直跌到成璜身後,當即伸手在他腰間一點,成璜登時身子軟了,被文泰來攔腰抱住,喝聲:「下去!」兩人直向地窖中跌去。成璜被點中了穴道,已自動彈不得,跌入地窖後,文泰來壓在他身上,兩人都爬不起來。駱冰忙伸手把文泰來扶起。他臉上毫無血色,滿頭大汗,向她勉強一笑,「哇」的一聲,一口鮮血吐上她衣襟。余魚同明白文泰來的用意,大叫:「讓路,讓路。」張召重見余魚同武功乃武當派本門真傳,又見文泰來早受重傷,他自重身份,不肯上前夾攻,是以將駱冰推入地窖後不再出手,哪知變起俄頃,成璜竟落入對方手中,這時投鼠忌器,聽余魚同一叫,只得向眾人揮手,讓出一條路出來。從地窖中出來的第一個是成璜,駱冰拉住他衣領,短刀刀尖對準他的後心。第三是余魚同,他一手扶着駱冰,一手抱住文泰來。四個人拖拖拉拉走了上來。駱冰喝道:「誰動一動,這人就沒命。」四人在刀槍叢中鑽了出去,慢慢走到後園門口。駱冰眼見有三匹馬縛在柳樹上,心中大喜,暗暗謝天謝地。這三匹馬正是吳國棟等來堵截後門時所騎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