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(2)

張召重眼見要犯 便要逃脫,心想:「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?我把文泰來抓回北京,那才是大功一件。」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,運起內力,向外拋去。繩索呼的一聲飛出,繞住了文泰來,回臂一拉,將文泰來拉脫了余魚同之手。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呼叫,關心則亂,早忘了去殺成璜,回身來救丈夫,她腿上受傷,邁不了兩步,已跌倒在地。文泰來叫道:「快走!快走!」駱冰道:「我跟你死在一起。」文泰來怒道:「你剛才答應聽我話的……」話未說完,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。余魚同飛身過來,抱住駱冰,直闖出園門。一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,余魚同飛起一腳,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。

駱冰見丈夫被捕,已是六神無主,也不知身在何處。余魚同搶到柳樹邊,把她放上馬背,叫道:「快放飛刀!」這時言伯乾及兩名捕快已追出園門,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,慘叫聲中,一名捕快肩頭中刀。言伯乾呆得一呆,余魚同已將三匹馬的馬韁扯開,自己騎上一匹,把第三匹馬牽轉馬頭,向着園門,揮金笛在馬臀上一擊,那馬受痛,向言伯乾等直衝過去,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後門口。混亂之中,余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。張召重等捉到要犯 文泰來,歡天喜地,誰也無心再追。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,幾次要拉回馬頭,再進鐵膽莊,都給余魚同揮鞭抽她坐騎,繼續前行。直奔出六七里地,見後面沒人追來,余魚同才不再急策坐騎。

又行了三四里,四乘馬迎面而來,當先一人白須飄動,正是鐵膽周仲英。他見到余駱兩人,很是詫異,叫道:「貴客留步,我請了醫生來啦。」駱冰恨極,一柄飛刀向他擲去。周仲英突見飛刀擲到,大吃一驚,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,急忙俯身在馬背上一伏,飛刀從背上掠過。在他背後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,飛刀斜出,噗的一聲,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上,夕陽如血,映照刃鋒閃閃生光。周仲英正要喝問,駱冰已張口大罵:「你這沽名釣譽、狼心狗肺的老賊!你們害我丈夫,我和你這老賊拚了。」她邊罵邊哭,手揮雙刀縱馬上前。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。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,早已按捺不住,揮單刀上前迎敵,被周仲英伸手攔住,叫道:「有話好說。」余魚同勸道:「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,先救四哥,再燒鐵膽莊。」駱冰一聽有理,掉轉馬頭,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,拍馬而走。周仲英縱橫江湖,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,真所謂仇怨不敢多結,朋友不敢少交,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周仲英,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「好」,哪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擲一柄飛刀,再加一陣臭罵,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「奇遇」。他見駱冰怨氣衝天,存心拚命,心知必有內情,查問趕到鎮上請醫的莊丁,只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裡好好待客,並沒甚麼爭鬧。周仲英好生納悶,催馬急奔,馳到鐵膽莊前。莊丁見老莊主回來,忙上前迎接。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異,料知發生了事端,飛步進莊,一連串的叫道:「叫健雄來!」莊丁回道:「孟爺保着大奶奶、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。」周仲英一聽,更是詫異。幾名莊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,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,離莊不久,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,因此周仲英回來沒遇上。眾莊丁道:「公差去遠後,已叫人去通知孟爺,想來馬上就回。」周仲英連問:「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,是誰走漏風聲?」莊丁面面相覷,都不敢說。周仲英大怒,揮馬鞭向莊丁劈頭劈臉打去。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,不敢上前相勸。周仲英打了幾鞭,坐在椅中直喘氣,兩枚大鐵膽嗆啷啷的弄得更響。眾人大氣也不敢出,站着侍侯。周仲英喝道:「大家站在這裡幹麼?快去催健雄來。」說話未畢,孟健雄已自外面奔進,叫道:「師父回來了。」周仲英從椅中一躍而起,嘶聲道:「誰漏了風聲,你說,你……」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,和平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,哪裡還敢直說,猶豫了一下道:「是鷹爪子自己發現的。」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,右手揮鞭,便要劈臉打去,終於強行忍住,怒道:「胡說!我這地窖如此機密,這群狗賊怎會發現?」孟健雄不答,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。周大奶奶聽得丈夫發怒,攜了兒子過來相勸。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,喝道:「你一見公差,心裡便怕了,於是說了出來,是不是?」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,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,宋善朋不會武藝,膽小怕事,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。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勢,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,不由得膽戰心驚,說道:「不……不是我說的,是……是小……小公子說的。」

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,對兒子道:「你過來。」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。周仲英道:「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,是你跟公差說的?」周英傑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謊,卻也不敢直承其事。周仲英揮起鞭子,喝道:「你說不說?」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哭,眼睛只望母親。周大奶奶走近身來,勸道:「老爺子別生氣啦,就算女兒惹你生氣,這小兒子乖乖的在家,你凶霸霸的嚇他幹麼呀?」周仲英不去理她,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,叫道:「你不說,我打死你這小雜種。」周大奶奶道:「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,兒子是你自己生的,怎麼罵他小雜種?」孟健雄等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,但都不敢笑出來。周仲英把妻子一推,說道:「別在這羅唆!」

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,便道:「師父,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奸猾,一再以言語相激,說道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,便是小……小混蛋、小狗熊。」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,年紀小小,便愛逞英雄好漢,喝道:「小混蛋,你要做英雄,便說了出來,是不是?」周英傑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,低聲道:「是,爹爹!」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,喝道:「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麼?」右手一揮,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。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沖將上來,要撲在父親的懷裡求饒,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。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,滿腔忿怒全發泄在這一擲之中,力道何等強勁,噗噗兩響,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牆壁,另一枚正中周英傑的腦袋,登時鮮血四濺。

周仲英大驚,忙搶上抱住兒子。周英傑道:「爹,我……我再也不敢了……你別打我……」話未說完,已然氣絕,一霎時間,廳上人人驚得呆了。周大奶奶抱起兒子,叫道:「孩兒!孩兒!」見他沒了氣息,呆了半晌,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,哭叫:「你為甚麼……為甚麼打死了孩兒?」周仲英搖搖頭,退了兩步,說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……」周大奶奶放下兒子屍身,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,縱上前來,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。周仲英此時心灰意懶,不躲不讓,雙目一閉,說道:「大家死了乾淨。」周大奶奶見他如此,手反而軟了,拋刀在地,大哭奔出。

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,盡揀荒僻小路奔馳,不數里天已全黑。塞外遍地荒涼,哪裡來的宿店,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。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,也不在意,在一塊大岩石邊歇了下來。余魚同放馬吃草,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,鋪在地下,道:「床是有了,只是沒幹糧又沒水,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。」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,面前就有山珍海味,也吃不下,只不斷垂淚。余魚同不住勸慰,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,紅花會群雄當然大舉來援,定能追上鷹爪孫,救出四哥。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,心力交瘁,聽了余魚同的勸解,心中稍寬,不一會就沉沉睡去。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,將她輕輕抱在懷裡,在她嘴上輕吻。駱冰心花怒放,軟洋洋的讓丈夫抱着,說道:「我想得你好苦,你身上的傷可全好了?」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,將她抱得更緊,吻得更熱。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,突然一驚,醒覺過來,星光之下,只見抱着她的不是丈夫,竟是余魚同,這一驚非同小可,忙用力掙扎。余魚同仍是抱着她不放,低聲道:「我也想得你好苦呀!」駱冰羞憤交集,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。余魚同一呆。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,掙脫他懷抱,滾到一邊,伸手便拔雙刀,卻拔了個空,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,又是一驚,忙去摸囊中飛刀,幸喜尚剩兩把,當下拈住刀尖,厲聲喝道:「你待怎樣?」

余魚同道:「四嫂,你聽我說……」駱冰怒道:「誰是你四嫂?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?你說。」余魚同低下了頭,不敢作聲。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,可是循規蹈矩,哪容得他如此輕薄,高聲喝問:「紅花老祖姓甚麼?」余魚同只得答道:「紅花老祖本姓朱,為救蒼生下凡來。」駱冰又問:「眾兄弟敬的是甚麼?」余魚同道:「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,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,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。」原來二人一問一答,乃是紅花會的大切口,遇到開堂入會,誓師出發,又或執行刑罰之時,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,下級會眾必須恭謹對答。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,她這麼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,余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,可是不敢不答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