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快劍識青翎(5)

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鬆:「我可惜沒骨氣,只會吃飯放屁。只要我不是孫子哪,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。」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,說不出話來。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,道:「紅花會總舵主於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,江湖上誰都知道。人家沒了當家的,你找誰去?再說,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,又沒見證,誰瞧見啦?你找上門去,人家來個不認帳,你有甚麼法子?」童兆和沒了話,自己解嘲:「紅花會咱們不敢惹,欺侮回子還不敢麼?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,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,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?我說閻五爺,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,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,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,可有多美……」正說得得意,忽然拍的一聲,不知哪裡一塊泥巴飛來,剛塞在他嘴裡。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聲來。兩名鏢師抄起兵刃,趕了出去。閻世魁站起身來,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裡。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,兩兄弟站在一起,並不追敵,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。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,王八羔子、祖宗十八代的亂罵。閻世章冷冷的道:「一向只聽說狗吃屎,今兒可長了見識,連泥巴也吃起來啦!」

鏢師戴永明、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,一個挺着柄單刀,從門外奔回,說:「點子逃啦,沒瞧見。」

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裡,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,心中暗自好笑,忽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。他裝着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,其時天色已黑,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,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,落地無聲,向東如飛奔去。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,施展輕功,悄沒聲的跟在後面,雙手仍是捧着茶壺,長衫也不捋起。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,雖然出步迅速,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。片刻之間,兩人奔出了五六里地。前面那人身材苗條,體態婀娜,似乎是個女子,但輕功也甚高明。過了個山坡,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,那人直穿入林中,陸菲青也跟着追去。樹林中落葉枯枝,滿地皆是,一踏上去,沙沙作聲,他怕那人發覺。腳步稍慢,一瞬之間,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。忽然雲破月現,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,滿地樹影凌亂,遠處黃衫一閃,那人已出了樹林。

他跟到樹林邊緣,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,林外一大片草地,搭着八九個帳篷。他好奇心起,有心要窺探一番。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,提氣一個「燕子三抄水」,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,守望者並未發覺。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,伏下地來,帳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,話是回語,說的又快,他雖在塞外多年,這篇話卻大半不懂,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,向里張望。

帳幕中點着兩盞油燈,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,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。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,陸菲青移眼望去,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。她話聲一停,手腕一翻,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。

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,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里。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,滴血酒中。黃衫女郎叫他「爹」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,大聲說了幾句話。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,甚麼「可蘭經」、「故鄉」。那黃衫女郎跟着又說,語音朗朗,似乎是說:「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,誓死不回故鄉。」眾回人都轟然宣誓。黯淡燈光之下,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。眾人說罷,舉杯一飲而盡,隨即低聲議論,似是商量甚麼法子。陸菲青心頭揣摩,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,現下要去奪回來。

他這一猜沒猜錯,原來這群回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。這一部族人多勢盛,共有近二十萬人。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,是這部族的首領,武功既強,為人又仁義公正,極得族人愛戴。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,名叫霍青桐。她愛穿黃衫,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,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,天山南北武林中人,很多知道「翠羽黃衫霍青桐」的名頭。

這族人以遊牧為生,遨遊大漠,倒也逍遙快樂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部後,征斂越來越多。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,儘量設法供應。哪知滿官貪得無厭,弄得合族民不聊生。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,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,幾次派人向滿官求情,求減征賦,豈知征賦沒有減少,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。正黃旗滿洲副都統、兼鑲紅旗護軍統領、定邊將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,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,得自回教聖地麥加,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,乃這一族的聖物,於是乘着木卓倫遠出之際,派遣高手,竟將經書搶了來,他想以此為要挾,就不怕回人反抗。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,率眾東去奪經,立誓便是埋骨關內,也要教聖書物歸原主。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,重申前誓。

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,不想再聽下去,正待抽身回去,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來祈禱。他連忙站起,哪知這一瞬之間,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,在父親耳邊低聲說:「外邊有人!」長身縱出帳來,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,身法極快,她手一揚,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。

陸菲青聽得背後一股疾風,知有暗器襲來,微微側身,這時雙手仍捧着茶壺,伸出右手食指,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,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。他左手拿着茶壺,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,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。他頭也不回,施展輕功如飛回店。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。店伙道:「老先生,溜達了這麼久,看夜景麼?」陸菲青胡亂答應一聲,走進房中,取出茶壺裡的鐵蓮子,見是精鋼打成,上面刻着一根羽毛,便隨手放入囊中。次日一早,鏢行大隊先行。趟子手「我武——維揚」一路喊出去,鎮遠鏢局一杆八卦鏢旗在前開道。陸菲青看這鏢行的騾馱並不沉重,幾名鏢師全都護着閻世魁。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。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,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,至於包中是甚麼「玩意兒」,他也不去理會。鏢行一行人走後,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着夫人上路了。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,一路是上山的斜路,預計當日趕着翻過三條長嶺,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。

山路險峻,愈來愈陡,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着夫人的騾車,生怕騾子一個失腳,車子跌入山谷,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。行到申牌時分,正到烏金峽口,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,曾參將指揮隨從,也休息一刻。烏金峽兩邊高山,中間一條山路,十分陡削,途中不易停步,必須一鼓作氣上嶺。陸菲青落在後面,背轉了身,不與鏢行眾人朝相。

休憩罷,進入峽口,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,人眾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山。騾夫「得兒——得兒——」的叱喝聲響成一片。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,似乎有人窺探。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,一隊回人乘着駝馬,迎面奔下嶺來,疾馳俯衝,蹄聲如雷,勢若山崩。鏢行中人大聲呼喝,叫對方緩行。童兆和喊道:「喂,相好的,死了娘老子奔喪嗎?」眾回人轉眼奔近,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,聲音曼長,山谷響應。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,高歌而和。鏢行中人不禁愕然。只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,兩騎飛奔向前,繞過閻世魁,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一衝。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。閻氏兄弟久經大敵,眼見情勢有異,忙拔兵器應敵。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椎,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。山道狹窄,本少迴旋餘地,這時又擠滿了人,四個回人身雄力壯,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,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,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,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。

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,跳下馬來,長劍晃動,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,第二劍未出,忽覺背後一股勁風,有兵刃襲來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