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(6)

張召重望見他們發現了這張紙,假裝取柴添火,走來走去偷看了幾眼,見紙上寫的都是回文,一字不識,不禁大失所望。陳家洛回文雖識得一些,苦不甚精,紙上寫的又是古時文字,全然不明其義,於是把紙攤在霍青桐前面。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,看了半天,把紙一折,放在懷裡。陳家洛道:「那些字說的甚麼?」霍青桐不答,低頭凝思。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氣,笑道:「姊姊在想一個難題,別打擾她。」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東畫西畫,畫了一個圖形,抹去了又畫一個,後來坐下來抱膝苦苦思索。陳家洛道:「你身子還弱,別多用心思。紙上的事一時想不通,慢慢再想,倒是籌劃脫身之策要緊。」霍青桐道:「我想的就是既要避開惡狼,又要避開這些人狼。」說着小嘴向張召重等一努。香香公主聽姊姊叫他們作「人狼」,名稱新鮮,拍手笑了起來。霍青桐又想了一會,對陳家洛道:「請你站上馬背,向西瞭望,是否有座白色山峰。」陳家洛依言牽過白馬,躍上馬背,極目西望,遠處雖有叢山壁立,卻不見白色山峰,凝目再望一會,仍是不見,向霍青桐搖搖頭。將金銀珠寶裝在駱駝上想帶走,但在古城四周轉來轉去,說甚麼也離不開那地方。」

陳家洛問道:「為甚麼?」香香公主道:「他們說,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變成了鬼,他們喜歡這個城市,死了之後仍然不肯離開。這些鬼不捨得財寶給人拿走,因此迷住了人,不讓走。只要放下財寶,一件也不帶,就很容易出來。」陳家洛道:「就只怕沒一個肯放下。」霍青桐道:「是啊,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,誰肯不拿?他們說,要是不拿一點財寶,反而在古城的屋裡放幾兩銀子,那麼水井中還會湧出清水來給他喝。銀子放得多,清水也就越多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貪心了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我們族裡有些人欠了債沒法子,就去尋那地方,總是一去就永不回來。有一次,一個商隊在沙漠裡救了一個半死的人。他說曾進過古城,可是出來時走來走去盡在一個地方兜圈子,他見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跡,以為有人走過,於是拚命的跟着足跡追趕,哪知這足跡其實就是他自己的,這麼兜來兜去,終於精疲力盡,倒地不起。那商隊要他領着大伙兒再去古城,他死不答允,說道:就是把古城裡所有的財寶都給了他,也不願再踏進這鬼城一步。」陳家洛道:「在沙漠上追趕自己的足跡兜圈子,這件事想想也覺可怕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還有更可怕的事呢。他獨個兒在沙漠中走,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。他隨着聲音趕去,聲音卻沒有了,甚麼也沒瞧見,就這樣迷了路。」陳家洛道:「有人忽然發見這許多財寶,歡喜過度,神智一定有點失常,沙漠中路又難認,很容易走不回來。要是他下了決心不要財寶,頭腦一清醒,就容易認清楚路了。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。」霍青桐靜靜的道:「劍鞘里藏着的,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徑地圖。」陳家洛「啊」的一聲。

香香公主笑道:「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。就算到了,那些鬼也不放人走。這張地圖沒甚麼用,倒是這口劍好,這般鋒利,遇到敵人的兵器時,只怕一碰就能削斷。」拔下三根頭髮,放在短劍的刃鋒之山,道:「聽爹爹說,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,不知這劍成不成?」對着短劍刃鋒吹一口氣,三根頭髮立時折為六段。她喜得連連拍手。霍青桐拿出一塊絲帕,往上丟去,絲帕緩緩飄下,舉起短劍一撩,絲帕登時分為兩截。張召重和關東三鷹齊聲喝采,都不禁眼紅身熱。陳家洛嘆道:「寶劍雖利,殺不盡這許多餓狼,也是枉然。」霍青桐道:「地圖上畫明,古城環繞着一座參天玉峰而建。照圖上看來,那山峰離此不遠,應該可以望見,怎麼會影蹤全無,可教人猜想不透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姊姊你別用這些閒心思啦,就是找到了山峰,又有甚麼用處?」霍青桐道:「那麼咱們就可逃進古城。城裡有房屋,有堡壘,躲避狼群總比這裡好得多。」陳家洛叫道:「不錯!」躍身而起,又站上馬背,向西凝望,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,哪裡有山峰的影子?張召重等見他們說個不休,偏是一句話也不懂,陳家洛又兩次站上馬背瞭望,不知搗甚麼鬼。四人商量逃離狼群之法,說了半天,毫無結果。香香公主取出乾糧,分給眾人。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着的那頭小鹿,不知有沒有吃飽,抬起了頭,望着天邊痴想,突然叫道:「姊姊,你看。」霍青桐順着她手指望去,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,一動不動的停在那裡,問道:「那是甚麼?」香香公主道:「是一頭鷹,我瞧着它從這裡飛過去,怎麼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。」霍青桐道:「你別眼花了吧?」香香公主道:「不會,我清清楚楚瞧着這鷹飛過去的。」陳家洛道:「倘若不是鷹,那麼這黑點是甚麼?但如是鷹,怎麼能在空中停着不動?這倒奇了。」三人望了一會,那黑點突然移動,漸近漸大,轉眼間果然是一頭黑鷹從頭頂掠過。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,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。陳家洛望着她晶瑩如玉的白手,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,忽然省悟,對霍青桐道:「你看她的手!」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,道:「喀絲麗,你的手真是好看。」香香公主微微一笑。陳家洛笑道:「她的手當然好看,可是你留意到了嗎?她的手因為很白,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甚麼是手,甚麼是衣服。」霍青桐道:「嗯?」香香公主聽他們談論自己的手,不禁有點害羞,眼睛低垂的靜聽。陳家洛道:「那隻鷹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頂上啊!」霍青桐叫了起來:「啊!不錯,不錯。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,這高峰一定也是這顏色,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。」陳家洛喜道:「正是。那鷹是黑色的,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。」香香公主這才明白,他們談的原來是那古城,問道:「咱們怎麼去呢?」霍青桐道:「得好好想一想。」取出地圖來又看了好一回,道:「等太陽再偏西,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,必有影子投在地上,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遠近。」陳家洛道:「可別露出形跡,要教這些壞蛋猜測不透。」霍青桐道:「不錯,咱們假裝是談這條狼。」陳家洛提過一條死狼,三人圍坐着商量,手中不停,指一下死狼鼻子,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,拉開狼嘴來瞧它牙齒。日頭漸漸偏西,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,這影子越來越長,像一個巨人躺在沙漠之上。三人見了,都是喜動顏色。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,說道:「這裡離那山峰,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。」一面說,一面將死狼翻了個身。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裡,撥弄利爪,道:「咱們如再有一匹馬,加上那白馬,三人當能一口氣急沖二十幾里。」霍青桐道:「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放咱們出去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,我來試試。」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。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的細看死狼,不住用回語交談,很是納悶。張召重道:「這死狼有甚麼古怪?陳當家的,你們商量怎生給它安葬嗎?」陳家洛登時靈機一動,道:「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。你瞧,這狼肚子裡甚麼東西也沒有。」張召重道:「這狼肚子餓了,所以要吃咱們。」關東三魔聽着都笑了起來。哈合台道:「我們上次遇到狼群,躲在樹上,群狼在樹下打了幾個轉,便即走了。這一次卻耐心真好,圍住了老是不走。」滕一雷道:「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狼群。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,甚麼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乾淨,只剩下我們這一夥。」陳家洛道:「這些狼肚裡空成這個樣子,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,哪裡還肯放過?」張召重道:「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,原來發見的是這麼一片大道理。」陳家洛道:「要逃出險境,只怕就得靠這道理。」關東三魔同時跳起身來,走近來聽。張召重忙問:「陳當家的有甚麼好法子?」陳家洛道:「大家在這裡困守,等到樹枝燒完,又去採集,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,那時七個人一齊送命,是不是?」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。陳家洛道:「咱們武林中人,講究行俠仗義,捨身救人。此刻大夥同遭危難,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,騎馬衝出,狼群見這裡有火,不敢進來,見有人馬奔出,自然一窩蜂的追去。那人把狼群引得越遠越好,其餘六人就得救了。」張召重道:「這個人卻又怎麼辦?」陳家洛道:「他要是僥倖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隊人馬,就逃得了性命。否則為救人而死,也勝於在這裡大家同歸於盡。」滕一雷道:「法子是不錯,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?那可是有死無生之事。」陳家洛道:「滕大哥有何高見?」滕一雷默然。哈合台道:「咱們來拈鬮,拈到誰,誰就去。」張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,確無別法,聽到哈合台說拈鬮,心念一動,忙道:「好,大家就拈鬮。」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,與霍青桐姊妹三人衝出,卻聽他們說要拈鬮,如再自行請纓,只怕引起疑心,說道:「那麼咱五人拈吧,兩位姑娘可以免了。」顧金標道:「大家都是人,幹麼免了?」哈合台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保護兩個姑娘,已是萬分羞愧,怎麼還能讓姑娘們救咱們出險?我寧可死在餓狼口裡,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,終身也教江湖上朋友們瞧不起。」滕一雷卻道:「雖然男女有別,但男的是一條命,女的也是一條命。除非不拈鬮,要拈大家都拈。」他想多兩個人來拈,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。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恨,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,那麼讓狼吃了也好。四人望着張召重,聽他是何主意。張召重已想好計謀,知道決計不會輪到自己,心想:「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,一個是皇上要的,另一個我自己為甚麼不要?」當下昂然說道:「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在。張某是響噹噹的男子漢,豈能讓娘兒們救我性命?」滕顧二人見他說得慷慨,不便再駁。顧金標道:「好,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。」滕一雷道:「我來作鬮!」俯身去摘樹枝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