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奇謀破敵將軍苦 兒戲降魔玉女嗔(8)

睡到半夜,忽聽遠處有馬蹄之聲,三乘馬從東而來,走到沙丘之旁,坐騎去吃乾草,不肯走了,三人便下馬休息。他們隔着沙丘沒瞧見霍青桐的帳篷,三人說起話來。霍青桐聽他們說的是漢語,當時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,忽聽一人罵道:「這翠羽黃衫害得咱們好苦!」霍青桐心中一震,忙用心傾聽,又聽另一人怒罵:「這賊婆娘,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、剝她的皮,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顧。」原來這三人就是關東三魔,他們追入大漠,聽說回人在西與清軍交兵,便向西趕來。三人不敢向回人問路,在沙漠中兜了個大圈子,比李沅芷落後了十多日,這晚說也湊巧,只因雙方坐騎都要吃草,竟和霍青桐只隔一個小小沙丘。當日陳家洛趕來報信,連日軍務恍惚,霍青桐又故意避開,因此關東三魔尋仇之事沒機會提及。陳家洛眼見她在大軍環衛之中,區區三魔,又何足懼?也不急於述說。霍青桐聽這三人竟是衝着自己而來,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殘兵敗將,再聽下去,卻又不對。只聽一人道:「閻六弟這樣好的功夫,我就不信一個娘們能害死他,這婆娘定是使用詭計。」另一人道:「那還用說?所以我說老二老四,這次可千萬別莽撞。這裡回人成千成萬,咱們只能暗算,決不能跟她明斗。」霍青桐這才恍然,原來是關東六魔一派的人到了。大漠上一望數十里,自己又在病中,無論如何躲不開,只有見機行事,用計脫身。又聽一人道:「皮囊里的水越來越少啦,此去也不知還要再走幾日才找得到水,打明兒起大家再要少喝。」說着便在沙丘旁睡倒。霍青桐心想:「我不如自己迎上去,想法兒領他們去見師父。」次日清晨,關東三魔睜開眼,見了霍青桐的小帳篷,略感訝異。霍青桐這時已脫去黃衫,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來,把長劍衣服等包在包中,空手走出帳來。滕一雷見她一個單身女子,說道:「姑娘,你有水嗎?分一點給我們。」說着拿出一錠銀子。霍青桐搖搖頭,示意不懂他的漢語。哈合台用蒙古話說了一遍。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,天山北路蒙回雜處,她也會蒙古話,當下用蒙語答道:「我的水不能分,翠羽黃衫派我送一封要緊的信,現今趕去回報,坐騎喝少了水跑不快。」一面說,一面收拾帳篷上馬。

哈合台搶上前去,拉住她坐騎轡頭,問道:「翠羽黃衫在哪裡?」霍青桐道:「你們問她幹麼?」哈合台道:「我們是她朋友,有要緊事找她。」霍青桐嘴一扁道:「當面扯謊!翠羽黃衫在玉旺昆,你們卻向西南去,別騙人啦!」一抖韁繩要走。哈合台拉住轡頭不放,說道:「我們不識路,你帶我們走吧!」對滕顧二人道:「她是到那賊婆娘那裡去的。」關東三魔見她一臉病容,委頓不堪,說話時不住喘氣,眼看隨時就會倒斃,沒半分像是身有武功,自是毫不懷疑,欺她不懂漢語,一路大聲商量,決定將到玉旺昆時先把她殺了,然後去找翠羽黃衫。顧金標見她雖然容色憔悴,但風致楚楚,秀麗無倫,不覺起了色心。

霍青桐見他不住用眼瞟來,色迷迷的不懷好意,心想他們雖然不認得自己,但到玉旺昆尚有四五天路程,這數日中跟這三個魔頭同行同宿,太過危險,於是撕下身上一塊花布,縛在一頭巨鷹腳上,拿出一塊羊肉來餵鷹吃了,把鷹往空中一丟,那鷹振翼飛入空際。滕一雷起了疑心,問道:「你幹甚麼?」霍青桐搖搖頭。哈合台用蒙古話詢問。

霍青桐道:「從這裡去,今後七八天的路程都沒水泉。你們水帶得這麼少,怎麼夠喝?把鷹放了,讓它們自己去找水喝。」說着又把另一頭鷹放了。哈合台道:「兩頭鷹又喝得了多少水?」霍青桐道:「渴起上來,一點水也能救命。再過幾天你們便知道啦。」她怕他們下手加害,故意把道路說得長些。哈合台喃喃咒罵:「在我們蒙古,就算在沙漠中,那有接連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。真是鬼地方!」

晚間在沙漠上過夜,霍青桐在火堆旁見顧金標的眼光不住溜來,暗暗吃驚,走進小帳篷後,拔劍在手,斜倚在帳門口,不敢就睡,等到二更時分,果然聽到有腳步聲輕輕走近。她心中劇跳,額頭冷汗直冒,心想:「數萬清兵都滅了,可別在這三人手中遭到報應。」忽覺身上一寒,一陣冷風從帳外吹進,原來帳門的布帶已被顧金標扭斷,走進帳來。他怕霍青桐叫喊起來,給老大、老四聽到不雅,上來就想按住她嘴,哪知卻按了個空,毯子中竟沒有人,再伸手到一旁去摸,脖子上一涼,一件鋒利的兵刃抵住了項頸。霍青桐用漢語低聲道:「你動一動,我就刺!」顧金標空有一身武藝,要害給人制住,哪敢動彈?霍青桐道:「伏在地下!」顧金標依言伏下。霍青桐劍尖抵住他的背心,坐在地上。兩人僵持不動。霍青桐心想:「如殺了這壞蛋,那兩人不肯甘休,只好挨到師父來救再說。」

等了一個更次,滕一雷半夜醒來,發覺顧金標不見了,跳了起來,叫道:「老二,老二!」霍青桐低喝:「快答應,說在這裡。」顧金標無奈,只得叫道:「老大,我在這裡啊!」滕一雷笑罵:「這風流的賊脾氣總是不改,你倒會享福。」第二天清晨,霍青桐直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帳外不住催促,才放顧金標出去。哈合台怨道:「老二,咱們是來報仇,可不是來胡鬧。」顧金標恨得牙痒痒地,有苦不敢說,如把這件倒霉事說出來,那可是終身之羞,決意今晚定要遂了心愿,到得地頭再把她一叉戳死。

到得半夜,顧金標右手握虎叉,左手拿火折,闖進帳篷,心想就算這女子會武,三招兩式,還不手到擒來,火光下見她縮在帳篷角里,心中大喜,撲了上去,突覺腳上一緊,暗叫不好,待要反躍出帳,雙腳已被地下繩圈套住。他彎腰想去奪繩,被霍青桐用力一拉,站立不穩,仰天跌倒,只聽她低聲喝道:「別動!」長劍劍尖已點在小腹之上。霍青桐心想:「像昨晚那樣再僵持一夜,我可支持不住了。但又不能只斃他一人,必須三賊一齊廢了!」低聲道:「叫你那老大進來!」顧金標慣走江湖,知她用意,默不作聲。霍青桐手上加勁,劍尖透進衣里,劃破了一層皮。顧金標知道小腹中劍最為受罪,好是好不了,可是一時又不得便死,不敢再強,低聲道:「他不肯來的。」霍青桐低喝:「好,那就戳死了你再說!」手上又略加勁。顧金標只得叫道:「老大,你來,快來啊!」霍青桐道:「你笑!」顧金標皺着眉頭,哈哈的乾笑幾聲。霍青桐道:「笑得快活些!」顧金標肚裡咒罵:「你奶奶雄,還快活得出?」可是劍尖已經嵌在肉里,只得放大聲音勉強一陣傻笑,中夜聽來,直如梟鳴。

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給吵醒。滕一雷罵道:「老二別快活啦,養點氣力吧。」霍青桐見他不來,低聲道:「叫老四來!」顧金標又叫了幾聲。哈合台雖做盜賊生涯,卻不欺辱婦孺,對顧金標的行徑本已十分不滿,只因他是盟兄,不好怎麼說他,這時只裝沒聽見。霍青桐暗暗切齒:「我如脫此難,不把這三個奸賊殺了,難解今日之羞。」右手持劍,左手把繩子在顧金標身上繞來繞去,縛了個結實,這才放心,但倚在帳邊,不敢睡着。

挨到天明,見顧金標居然橫了心呼呼大睡,霍青桐揮馬鞭將他沒頭沒腦的抽了一頓,劍尖對準他心口,喝道:「哼一聲就宰了你!」顧金標滿臉是血,只得苦撐。霍青桐心想:「這事雖已鬧穿,但如殺了他,大禍馬上臨頭,不如讓他多活一時,預計師父今日下午就可來迎。」解去他身上繩索,推他出帳。滕一雷見他臉上血痕斑斑,大起疑心,說道:「老二,這婆娘是甚麼路數?可別着了人家道兒。」顧金標心想,這女子雖在病中,仍有勁力將自己拉倒,她身上帶劍,會說漢語,決非尋常回人姑娘,對滕一雷一霎眼睛,道:「咱們擒住她。」兩人慢慢向她走近。霍青桐見兩人舉止有異,突然奔向馬旁,長劍疾伸,刺穿了顧金標與哈合台馬背上盛水的革囊,接着一劍,把滕一雷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下,搶在手中,一躍上馬。滕一雷等三人一呆,見兩皮袋水流了一地,登時被黃沙吸乾。在大漠之中,這兩袋水可比兩袋珠寶更加珍貴。三人又氣又急,各挺兵刃上來廝拚。霍青桐伏在馬背上不住咳嗽,叫道:「你們過來我又是一劍!」劍尖指住最後一隻水囊。關東三魔果然停步不動。霍青桐咳了一陣,說道:「我好意領你們去見翠羽黃衫,你們卻來欺侮我。這裡到有水的地方還有六天路程,你們不放過我,我就刺破了水囊,大家在沙漠中乾死。」關東三魔面面相覷,做聲不得,暗罵她這一招果然毒辣。滕一雷心想:「暫且答應,等挨過了大沙漠再擺布她。」便道:「咱們不難為你,大家走吧。」霍青桐道:「你們在前面走!」於是三男在前,一女在後,在大漠上行進。走到中午,烈日當空,四個人都唇焦舌干。霍青桐只覺眼前金星直冒,腦中一陣陣發暈,心想:「難道今日我畢命於此?」只聽哈合台道:「喂,給點水喝!」他轉過身來,手中拿着一隻瓦碗。霍青桐打起精神,說道:「把碗放在地下。」哈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。霍青桐又道:「你們退開一百步。」顧金標有些遲疑。霍青桐道:「不退開就不給水。」顧金標喃喃咒罵。三人終於退開。霍青桐躍馬上前,拔去革囊上塞子,在瓦碗裡注了大半碗水,催馬走開。三人奔上來,你一口我一口,把水喝得涓滴不剩。四個人上馬又行,過了兩個多時辰,道旁忽然出現一叢青草。滕一雷眼睛一亮,大叫:「前面必定有水!」霍青桐暗暗心驚,苦思對策,但頭痛欲裂,難以思索,正焦急間,突然長空一聲鷹唳,黑影閃動,一頭巨鷹直撲下來。霍青桐大喜,伸出左臂,那鷹斂翼停在她肩頭,見鷹腿上縛着一塊黑布,知道師父馬上就到,狂喜之下,眼前又是一陣發黑。滕一雷心知必有古怪,手一揚,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來,滿擬打落她手中長劍,再來搶奪水囊。霍青桐揮劍擊去袖箭,一提馬韁,向前飛馳。關東三魔大聲吆喝,隨後追來。馳出七八里,霍青桐手腳酸軟,再也支持不住,被馬一顛,跌了下來。三魔大喜,催馬過來。霍青桐掙扎着想爬起上馬,只是手腳酸軟,使不出力,人急智生,把水囊的皮帶子往巨鷹頭頸中一纏,將鷹向上丟出,口中一聲呼哨。原來天山雙鷹性喜養鷹,把巨鷹從小捉來訓練,以為行獵傳訊之用,他們夫婦所以得了這個名號,也與愛鷹有關。霍青桐這頭鷹是她師父訓練好了的,一聽呼哨,就帶着水囊,振翅向天山雙鷹飛去。滕一雷見水囊被鷹帶起,一急非同小可,兜轉馬頭,向鷹疾追。顧金標和哈合台均想:「這丫頭反正逃不了,追回水囊要緊!」也縱馬狂奔。顧金標手一翻,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鷹射去,只聽皮鞭噼啪一聲響,手腕上一疼,小叉射出去的準頭偏了,打在旁邊,卻是哈合台用馬鞭打了他一下。顧金標怒道:「幹麼?」哈合台道:「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,還有命嗎?」顧金標一想不錯,俯身馬鞍,向前急奔。他是遼東馬賊,騎術最精,轉眼間已追在滕一雷之前。水囊中裝着大半袋水,份量不輕,那鷹帶了後飛行不快,與三人始終是不即不離的相差那麼一程子路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