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(7)

張召重道:「樹枝易於作弊。用銅錢作鬮為是。」從袋裡摸出十幾枚制錢,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,其餘的放回袋裡,說道:「這裡是四枚雍正通寶,一枚順治通寶,各位請看,全是一樣大小。」滕一雷逐一檢視,見無異狀,說道:「誰摸中順治通寶,誰就出去引狼。」張召重道:「正是如此。滕大哥,放在你袋裡吧。」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。

張召重道:「哪一位先摸?」他眼望顧金標,見他右手微抖,笑道:「顧二哥莫怕。生死有命,富貴在天,我先摸!」伸手到滕一雷袋裡,手指一捏,已知厚薄,拈了一枚雍正通寶出來,笑道:「可惜,我做不成英雄了。」張開右掌,給四人看了。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,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,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。順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八十年,磨損較多,自然要薄一些。只是厚薄相差甚微,常人極難發覺。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金針之前,先練錢鏢。錢鏢的準頭手勁,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有關係,他手上銅錢捏得熟了,手指一觸,立能分辨。其次是陳家洛摸,他只想摸到順治通寶,便可帶了二女脫身,哪知不如人願,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。張召重道:「顧二哥請摸吧。」顧金標拾起虎叉,嗆啷啷一抖,大聲道:「這枚順治通寶,註定是要我們兄弟三人拿了,這中間有弊!」張召重道:「各憑天命,有甚麼弊端?」顧金標道:「錢是你的,又是你第一個拿,誰信你在錢上沒做記號。」張召重鐵青了臉道:「那麼你拿錢出來,大家再摸過。」顧金標道:「各人拿一枚制錢出來,誰也別想冤誰。」張召重道:「好吧!死就死啦,男子漢大丈夫,如此小氣。」

滕一雷把袋裡所剩的三枚制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,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寶,顧哈兩人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。其時上距雍正不遠,民間所用制錢,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多。陳家洛道:「我身邊沒帶銅錢,就用張大哥這枚吧。」張召重道:「畢竟是陳當家的氣度不同。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,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。顧老二,你說成不成?」顧金標怒道:「不要順治通寶!銅錢上順治、雍正,字就不同,誰都摸得出來。」其實要在頃刻之間,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所鑄小字,殊非易事,顧金標雖然明知,卻終不免懷疑,又道:「你手裡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,其餘四枚都是黃銅的,誰拿到白銅的就是誰去。」張召重一楞,隨即笑道:「一切依你!只怕還是輪到你去餵狼。」手指微一用力,已把白銅的銅錢捏得微有彎曲,和四枚黃銅的混在一起。顧金標怒道:「要是輪不到你我,咱倆還有一場架打!」張召重道:「當得奉陪。」隨手把五枚制錢放在哈合台袋裡,說道:「你們三位先拿,然後我拿,最後是陳當家的拿。這樣總沒弊了吧?」他自忖:「即使只留下兩枚,我也能拿到黃銅的。這姓陳的小子很驕傲,不會跟我爭先恐後。」他這麼說,關東三魔自無異言。滕一雷道:「老四,你先摸吧。」哈合台道:「老大還是你先來。」張召重笑道:「先摸遲摸都是一樣,毫無分別。」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是十分鎮定,言笑自若,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。哈合台伸手入袋,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:「別拿那枚彎的。」哈合台一怔,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,忙另拿一枚,取出一看,正是黃銅的。

原來五人議論之時,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,察覺了張召重潛運內力捏彎銅錢。她見關東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,先前顧金標擒住了她要橫施侮辱,哈合台曾力加阻攔,這次又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,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。第二個是顧金標摸。哈合台用遼東黑道上的黑話叫道:「扯抱(別拿)轉圈子(彎的東西)。」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重,心想:「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。」既知其中機關,自然都摸到了黃銅製錢。陳家洛與張召重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,又聽哈合台說了句古里古怪的話,甚麼「扯抱轉圈子」,不知是甚麼意思,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。陳家洛眼望霍青桐,香香公主搶着道:「別拿那枚彎的。」霍青桐也用回語道:「白銅的制錢已給這傢伙捏彎了。」陳家洛心道:「我們正要找尋藉口離去。現下輪到這奸賊去摸,他定會拿了不彎的黃銅製錢,留下白銅的給我。我義不容辭的出去引狼,她們姊妹就跟我走。我們顯得被迫離開,決不會引起疑心。」張召重心想:「這次你被狼果腹,死了也別怨我。」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。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灼灼的望着霍青桐,心中一凜:「只怕他們用強,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,那可糟了。」這時張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,陳家洛再無思索餘地,叫道:「你拿那枚彎的吧,不彎的留給我。」

張召重一怔,將手縮了回來,道:「甚麼彎不彎的?」陳家洛道:「袋裡還有兩枚制錢,一枚已給你捏彎了,我要那枚不彎的。」一伸手,已從哈合台袋裡把黃銅製錢摸了出來,笑道:「你作法自斃,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!」張召重臉色大變,長劍出鞘,喝道:「說好是我先摸,怎麼你搶着拿?」一劍「春風拂柳」,向陳家洛頸中削去。

陳家洛頭一低,右手雙指戳他頸側「天鼎穴」。張召重竟不退避,回劍斜撩,一招「斜陽一抹」,反削他手指。陳家洛也不躲縮,手腕翻處,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挾着的短劍抖將上來,當的一聲,已把敵劍攔腰削斷,短劍乘勢直送,張召重只覺寒氣森森,青光閃閃,寶劍直逼面門。他面臨兇險,仍欲危中取勝,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抓去,這一招勢道凌厲無比。陳家洛舉左臂一擋,短劍下刺敵人小腹。這麼緩得一緩,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,反身一躍,退出三步。關東三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幾下快如閃電,招招間不容髮,不禁駭然。陳家洛乘勢進逼,猱身直上。張召重手中沒了兵器,半截長劍突向霍青桐擲去。陳家洛怕她病中無力,不能閃避,如箭般斜身射出,擋在她面前,伸手在劍柄上一擊,半截長劍落在地下。哪知張召重這一下卻是聲東擊西,一將他誘到霍青桐身邊,立即縱到香香公主身旁,拿住她雙手,轉身喝道:「快出去!」陳家洛一呆,停了腳步。張召重叫道:「你不出去,我把她丟出去餵狼!」將香香公主提起來打了個圈子,只要一鬆手,她立即飛入狼群。這一下變起倉卒,陳家洛只覺一股熱血從胸腔中直衝上來,腦中一亂,登時沒了主意。張召重又叫:「你快騎馬出去,把狼引開!」陳家洛知道這奸賊心狠手辣,說得出做得到,處此情勢之下,只得解開白馬韁繩,慢慢跨上。張召重又提着香香公主轉了個圈子,叫道:「我數到三,你不出火圈,我就拋人。一——二——三!」他「三」字一出口,只見兩騎馬衝出火圈。

原來霍青桐乘三魔一齊注視陳張兩人之際,已割斷韁繩,跨上馬背,手中揮動火把,縱馬衝出,心想:「他先前為我拚命而入狼群,現下我為他捨身。我也不去甚麼古城,讓餓狼在大漠中將我咬成碎片,一了百了。但願他和喀絲麗得脫危難,終身快樂。」就在此時,陳家洛也縱馬出了火圈。關東三魔齊聲驚叫,陳家洛已揪住兩頭撲上來的餓狼頭頸,右腿在白馬頸側一推,左腿在馬腹上一捺,那馬靈敏異常,立即回頭轉身。陳家洛腳尖在馬項下輕輕一點,那馬一聲長嘶,四足騰空,躍入火圈。陳家洛大喝聲中,將兩頭惡狼向張召重擲去。張召重眼見兩狼張牙舞爪的迎面撲到,只得放下香香公主,縮身閃避。陳家洛兩把圍棋子雙手齊發,俯身伸臂,攬住香香公主的纖腰,雙腿一挾,那白馬又騰空竄出火圈。張召重反手猛劈,將一頭狼打得翻了個身,向前俯身急沖,陳家洛匆忙中所發的圍棋子本沒準頭,都給他避了開去。張召重這一衝守中帶攻,左手一把抓住白馬馬尾,用力後拉,要把白馬硬生生拉回。但他身子凌空,無從借力,那白馬又力大異常,向前猛竄之際,反將他身子拖得揚了起來,帶出火圈。他雙腿後挺,一個筋斗正待翻上馬背,再行搶奪香香公主,忽覺背後風生,知道不妙,半空中疾忙換勢反躍,又倒翻一個筋斗。陳家洛短劍向他後心刺出,只道必定得手,哪知此人武功實在高強,身在空中,於千鈞一髮之際仍能扭轉身軀,只見他右足在一頭餓狼頭上一點,躍回了火圈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