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餘碧血葬香魂(9)

趙半山扣住毒蒺藜,望着窗外,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,乾隆在樓下出現,就要大顯身手,數十枚餵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。方有德環顧周遭,籌思脫身之計,說道:「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,才能交出孩子。」說着慢慢走向窗口。常伯志罵道:「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。」緊跟在他身後,只待他一交出孩子,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。只見乾隆走出樓門,侍衛一擁而上。趙半山喃喃罵道:「奸賊,奸賊!」

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,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,不如冒險跳下,必有侍衛接住,突然抱着孩子,涌身跳出。群雄出其不意,驚叫起來。常伯志飛抓抖出,已繞住方有德左腿,用力上甩。方有德身子飛起,孩子脫手,兩人一齊落下。趙半山雙足力蹬,如箭離弦,躍在半空,頭朝下,腳向上,左手前伸,已抓住孩子的一隻小腿,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,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。

這時樓上群雄、樓下侍衛,無不大叫。趙半山凝神提氣,左手裡彎,已把孩子抱在懷裡,雙足穩穩落地,一招太極拳「雲手」,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,餘人紛紛攻來。常氏雙俠、徐天宏、周仲英、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,團團護住。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,只見他手舞足蹈,咯咯大笑,顯然對剛才死裡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,還想再來一下。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,高聲叫道:「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?」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,再無懼怕,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,大驚失色,連叫:「住手,住手!」眾侍衛退了下來。周仲英等也不追擊。

原來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恆的姊姊。傅恆之妻十分美貌,進宮來向皇后請安之時,給乾隆見到了,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。傅恆共有四子,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。傅恆懵懵懂懂,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,乾隆只是微笑不許。他兒子很多,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鍾愛。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,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,血緣甚近。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,但見皇帝着急,胸中已想好了計謀,當下押着福康安,與眾人一齊下樓。周綺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裡,喜得如痴如狂。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,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御林軍。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,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,只是眾寡懸殊。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,叫道:「陳總舵主,你放下福統領,就讓你們平安出城。」陳家洛道:「皇帝怎麼說?」

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,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,疼痛難當,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裡,只得擺手道:「放你們走,放你們走!」陳家洛道:「福統領送我們出城。」高聲對乾隆道:「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,寢你之皮,你就是再活一百年,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弔膽,夜夜魂夢難安!」轉過身來,說道:「走吧!」眾人擁着福康安,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屍身,徑向宮外而去。眾侍衛與御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。出宮不遠,兩騎馬飛馳追來,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:「陳總駝主,李可秀有話相商。」群雄勒馬等候,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。李可秀道:「皇上說道,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,你有甚麼意思,都可答應。」陳家洛雙眉一揚,道:「哼,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?」李可秀道:「務求陳總舵示下,小將好去回稟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!第一,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,佛像金身,比前更加宏大。朝遷官府,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。」李可秀道:「這事易辦。」陳家洛道:「第二,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,俘虜的回部男女,一概放歸。」李可秀道:「這也不難。」陳家洛道:「第三,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,皇帝不得懷恨捕拿。」李可秀沉吟不語,陳家洛道:「哼,真要捕拿,難道我們就怕了?這位奔雷手文四爺,不在李軍門衙門裡住過一時麼?」李可秀道:「好,我也斗膽答應了。」陳家洛道:「明年此日,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,就放福統領回來。」李可秀道:「好,就是這樣。」向福康安道:「福統領,陳總舵主千金一諾,請你寬心。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。小將盡心竭力,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,自當監督儘快辦成。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。」福康安默然不語。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,雖然不明原因,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,大可嚇他一跳,說道:「你對皇帝說,綏成殿中之事,我們都知道了。要是他再使奸,可沒好處。」李可秀一驚,只得答應。陳家洛一拱手道:「李軍門,咱們別過了。你升官發財,可別多害百姓呀。」李可秀拱手道:「不敢!」李沅芷和余魚同雙雙下馬,走到李可秀跟前,跪了下去。李可秀一陣心酸,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,低聲道:「孩子,自己保重!」伸手撫摸她頭髮,兜轉馬頭,回宮去了。李沅芷伏地哭泣,余魚同扶她上馬。

群雄馳到城門,與楊成協、衛春華等會合。福康安叫開城門。鐘樓上巨鍾鏜鏜,響徹全城,正交四更。眾人出得城來、只見水邊一片蘆葦,殘月下飛絮亂舞,再走一程,眼前儘是亂墳。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,唱的卻是回人悼歌。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,縱馬上前,問道:「你們悲悼誰啊?」一個老年回人抬起頭來,臉上淚水縱橫,道:「香香公主!」陳家洛驚問:「香香公主葬在這裡麼?」那回人指着一座黃土未乾的新墳,道:「就在這裡。」霍青桐流下淚來,道:「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裡。」陳家洛道:「不錯,她最愛那神峰裡面的翡翠池,常說:『我能永遠住在那裡就高興了!』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。」霍青桐含淚道:「正是。」那老年回人問道:「兩位是誰?」霍青桐道:「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!」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:「啊,你是翠羽黃衫。」霍青桐道:「咱們把墳起開來吧。」當下與陳家洛、幾名回人、心硯、蔣四根等一齊動手。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,各人鏟土,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,撬起石塊,先聞到一陣幽香,眾人都吃了一驚,墳中竟然空無所有。陳家洛接過火把,向壙中照去,只見一灘碧血,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。

眾人驚詫不已。眾回人道:「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裡,整天沒離開過,怎麼她遺體忽然不見了?」駱冰道:「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,自是仙子下凡。現今又回到了天上。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。」

陳家洛拾起溫玉,不由得一陣心酸,淚如雨下,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,只怕真是仙子。

突然一陣微風過去,香氣更濃。眾人感嘆了一會,又搬土把墳堆好,只見一隻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,久久不去。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:「我寫幾個字,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,立在這裡。」那回人答應了。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,作為立碑之資,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,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。陳家洛提筆蘸墨,先寫了「香冢」兩個大字,略一沉吟,又寫了一首銘文:「浩浩愁,茫茫劫,短歌終,明月缺。鬱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時盡,血亦有時滅,一縷香魂無斷絕!是耶非耶?化為蝴蝶。」群雄佇立良久,直至東方大白,才連騎向西而去。

註:

一、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,字湘苹,世家之女,能詩詞,才華敏瞻,並非如本書中所云為貧家出身。筆記中云:「京城元夜,婦女連□而出,踏月天街,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。舊俗傳為『走百病』。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,詞云:『華燈看罷移香□。正御陌,游塵絕。素裳粉袂玉為容,人月都無分別。丹樓雲淡,金門霜冷,縴手摩拿怯。三橋婉轉凌波躡。斂翠黛,低回說。年年長向鳳城游,曾望蕊珠宮闕。星橋雲爛,火城日近,踏遍天街月。」

二、乾隆向陳家洛立誓,若生異心,死後陵墓給人發掘。乾隆死後,所葬陵墓稱為「裕陵」。民國十七年(一九二八)五月,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,搜獲大批寶物而去,乾隆遺體全遭損毀。後溥儀派「內務府總管大臣」寶熙、「侍郎」陳毅(非中共元帥)等去辦理善後。寶熙有《於役東陵日記》,七月十六日記云:「幸將高宗元首及后妃顱骨,全行覓得,其四體百骸,則十不存五。」陳毅所作《東陵紀事詩》有句云:「帝共后妃六,軀惟完其一,傷哉十全主,遺骸不免析」,其注云:「……確為男體,即高宗也……下頷已碎為二,檢驗吏審而合之。上下齒本共三十六,體干高偉,骨皆紫黑色,股及脊猶粘有皮肉……腰肋不甚全,又缺左脛,其餘手指足趾諸零骸,竟無以覓。高宗……自稱『十全老人』,乃賓天百三十年,竟嬰此奇慘……」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《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》一書。

三、《清宮詞》中,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,摘錄於下:

巨族鹽官高渤海,異聞百載每傳疑。冕旒漢制終難復,曾向安瀾駐翠蕤。(原註:海寧陳氏有安瀾園,高宗南巡時,駐蹕園中,流連最久。乾隆中嘗議復古衣冠制,不果行。)

家人燕見重椒房,龍種無端降下方。丹闡幾曾封貝子,千秋疑案福文襄。(原註:福康安,孝賢皇后之胞侄,傅恆之子也,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,贈郡王銜,二百餘年所僅見。滿洲語謂後族為「丹闡」。)

四、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云:「……詩尤為常課,日必數首,皆用硃筆作草,令內監持出,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,用摺紙楷書之,謂之『詩片』。遇有引用故事,而御筆令注之者,則諸大臣歸,遍翻書籍,或數日始得,有終不得者,上亦弗怪也。余扈從木蘭時,讀御製『雨獵』詩,有『着制』二字,不知所出,後始悟《左傳·齊陳成子帥師救鄭》篇:『衣制杖戈』,注云:制,雨衣也。又用兵時諭旨,有硃筆增出『埋根首進』四字,亦不解所謂,後偶閱《後漢書·馬融傳》中始得之,謂『決計進兵』也。聖學淵博如此,豈文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……御製詩每歲成一本,高寸許。』」乾隆從古書中隨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,用在詩中,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;而縱明出處,也必佯作不知,或假裝回家查書數日,斯知聖學淵博如此。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,因此下旨:「埋棍首進」。

五、關於陳家洛、無塵道人、趙半山、福康安等人事跡,《飛狐外傳》中續有敘述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