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

兩人又行了六天,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,忽然望見遠處一陣雲霧騰空而起。陳家洛道:「怕要颳風吧?」那少女仔細一看,說道:「這不是烏雲,是地下的塵沙。」陳家洛道:「怎麼這樣多?」那少女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咱們過去瞧瞧!」兩人縱馬疾馳,跑了一陣,前面塵沙揚得更高,更聽得隱隱傳來金鼓之聲。陳家洛一怔,急忙勒馬,說道:「是軍隊,你聽這聲音。」驀地里號聲大作,戰鼓雷鳴。

陳家洛驚道:「雙方大軍開戰,咱們快避開了。」兩人勒馬向東,走不多時,前面塵頭大起,一彪軍馬直衝過來。只聽得鐵甲鏗鏘,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,寫着斗大一個「兆」字。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,知道厲害,一打手勢,又折向南奔。幸好兩人坐騎腳程奇快,奔了一會,和鐵甲軍離得遠了。那少女面現憂色,說道:「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。」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,忽然前面號角齊鳴,一排排步兵列成隊伍踏步而前,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,大地震動,數萬隻馬蹄敲打地面,漫山遍野的騎兵涌了過來。陳家洛左手一抄,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,拿出劍盾,護在她胸口,柔聲道:「別害怕。」那少女回頭一笑,點點頭,說道:「你說不怕,我就不怕。」她說話時吹氣如蘭,陳家洛和她相隔既近,幽香更是中人慾醉,雖然身入重圍,心頭反生纏綿之意。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,於是縱馬向西馳去。那少女抱了小鹿,紅馬跟在後面。跑了一陣,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,隊伍來去,正自布陣,四處已無路可走。

陳家洛暗暗心驚,縱馬馳上一個高坡,想看清戰場形勢,再找空隙衝出去。一瞧之下,登時呆了,只見西首密密層層的排着一隊隊滿清步兵,兩翼則是騎兵。對面遠處是身穿條紋衣服的回族戰士,長槍如林,彎刀似草,聲勢也極浩大。雙方射住陣腳,轉眼便要交鋒。原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陣里。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,千軍肅靜無聲。這時清軍已發見了兩人,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。陳家洛心想:「今日鬼使神差,陷入清兵大軍陣里,看來這條性命要送在這裡了。」想到得與懷裡的姑娘同死,心中一甜,臉露微笑,右手一揮珠索,左手提韁,喝一聲:「快跑!」雙腿一夾,那白馬如箭離弦,一溜煙般直衝出去。清兵待要喝問,白馬早已奔過身邊。那馬奔馳奇速,一晃眼奔過三隊清兵。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,白馬突然收蹄停步,卻是前面鐵甲軍排得緊密,難以逾越。陳家洛凝神屏氣,兜轉馬頭,繞過鐵甲軍隊伍,只見弓箭手彎弓搭箭,長矛手斜挺鐵矛,一個間着一個,一眼望去,不計其數。只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,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,萬矢齊至,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,索性勒緊馬韁,緩緩而行,挺直了身子,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,傲然走過。

其時朝陽初升,兩人迎着日光,控轡徐行。那少女頭髮上、臉上、手上、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。清軍官兵數萬對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,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,不論軍官兵士,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。兩軍數萬人馬箭拔弩張,本來血戰一觸即發,突然之間,便似中邪昏迷一般,人人都呆住了。只聽得噹啷一聲,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,接着,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,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。軍官們忘了喝止,望着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。

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,呆呆的瞧着那白衣少女遠去,眼前兀自縈繞着她的影子,但覺心中柔和寧靜,不想廝殺,回頭一望,見手下一眾都統、副都統、參領、佐領和親兵,人人神色和平,收刀入鞘,在等大帥下令收兵。兆惠不由自主叫道:「收兵回營!」將令下達,數萬步兵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,退出數十里地,在黑水河旁紮下大營。陳家洛脫離險境,已是渾身冷汗淋漓,雙手微微發抖,那少女卻神色自若,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大險。她微微一笑,縱身躍到紅馬背上,笑道:「前面是咱們的隊伍。」陳家洛收起劍盾,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。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,大聲歡呼,馳到跟前,都跳下馬來向那少女致敬。那少女說了幾句話。騎兵隊長也上來對陳家洛行禮,說道:「兄弟,辛苦啦,願真主阿拉保佑你。」陳家洛回禮致謝。那少女不再等他,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。她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,紅馬到處,人人歡呼讓道。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。陳家洛要見木卓倫。隊長道:「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,待他回來,馬上給你通報。」陳家洛旅途勞頓,適才經歷奇險,死裡逃生,已是心力交疲,於是在營中睡了一覺。

過了晌午,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。陳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。隊長笑道:「除了她,還有誰能這樣美?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,兄弟你也來吧,在會上准能見到族長。」陳家洛心下納悶,不便多問。到得傍晚,只見營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,加意修飾,個個容光煥發,衣履鮮潔。大漠上暮色漸濃,一鈎眉毛月從天邊升起。忽聽得營外鼓樂之聲大作,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,拉了陳家洛的手,說道:「新月出來啦,兄弟,走吧。」

兩人來到營外,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,回人青年戰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,圍在火旁。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、做抓飯,有的在彈琴奏樂,一片喜樂景象。

只聽號角吹起,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,當先一人正是木卓倫,他兒子霍阿伊跟隨在後。陳家洛心想:「等他們辦完正事之後,我再上去相認。」於是把袷袢衣襟翻起,遮住了半邊臉。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,大家跪了下來,向真神阿拉禱告。陳家洛也隨眾俯伏。禱告完畢,木卓倫叫道:「已有妻室的弟兄們,今日你們辛苦一點,在外面守御,讓你們的年輕兄弟高興一晚。」號角響起,三隊戰士列隊而出,各人左手牽馬,右手執着長刀。霍阿伊跨上戰馬,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道:「真神保佑,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敘。」年輕的戰士們歡呼叫喊:「真神保佑,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。」霍阿伊長刀虛劈,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御去了。陳家洛見眾回人調度有方,軍容甚盛,暗暗欣慰。他久在回疆,知道回人婚配雖也由父母之命,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,但究比漢人的禮法要寬得多。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,青年未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,所謂「偎郎」,是少女去偎情郎,錦帶繞頸,一舞而定終身,自來發端於女方,卻是凰求鳳,而不是鳳求凰了。不久樂聲忽變,曲調轉柔,帳門開處,湧出大群回人少女,衣衫鮮艷,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,載歌載舞的向火堆走來。陳家洛倏地一震,只見兩個少女並肩走到木卓倫身旁,一個穿黃,一個穿白。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女,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,正是霍青桐。月光下看來,窈窕婀娜,一如當日。兩人一左一右,在木卓倫身旁坐下。陳家洛忽然想起:「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?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,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。只是肖像畫得雖好,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?」他臉上發紅,手心出汗,一顆心突突亂跳。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,不由得情苗暗茁,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,自以為她已有愛侶,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。這幾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,滿腔情思,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。此刻並見雙姝,不由得一陣迷惘,一陣恍惚。

樂聲一停,木卓倫朗聲說道:「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,第二章第一百九十節說:『你們當為主道,抵抗進攻你們的人。』第廿二章第三十九節說:『被攻擊的人,已得抗戰的許可,因為他們已受虧枉了。阿拉援助他們,確是全能的。』咱們受人欺侮,安拉一定眷顧佑護。」眾回人轟然歡呼。木卓倫叫道:「各位兄弟姊妹們,儘量高興吧!」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