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(7)

次日一早,白振過來回拜,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,然後求見陳家洛,神態甚是恭謹,悄聲道:「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。」陳家洛進:「好,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。」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。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,以防不測。當下陸菲青、無塵、趙半山、常氏雙俠、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。文泰來率領餘人在宮外接應。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,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。各人見皇宮氣象宏偉,宮牆厚實,重重防衛,均感肅然。走了好一刻,兩名太監急行而來,向白振道:「白大人,皇上在寶月樓,命你帶陳公子朝見。」白振道:「是。」轉頭對陳家洛道:「此去已是禁宮,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。」眾人雖覺此事甚險,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,放在桌上。

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,來到一座樓前。那樓畫梁雕棟,金碧輝煌,樓高五層,甚是精雅華美。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,叫道:「傳陳家洛。」陳家洛一整衣冠,跟着進樓,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。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,走到第五層,進入房去,只見乾隆笑吟吟的坐着。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,甚是恭敬。乾隆笑道:「你來啦,很好。坐吧。」一揮手,太監都走了出去。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。乾隆道:「坐下好說話。」陳家洛才謝了坐下。乾隆笑道:「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?」陳家洛道:「若不是皇宮內院,別處哪有這般精緻的高樓華廈?」乾隆笑道:「我是叫他們趕工鳩造的,前後還不到兩個月呢。要是時候充裕,還可再造得考究些。不過就這樣,也將就可以了。」陳家洛應道:「是。」心想起這座寶月樓,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,為了趕造,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。乾隆站起身來,道:「你剛去過回部,來瞧瞧,這像不像大漠風光。」陳家洛跟着他走到窗邊,向外望去,不覺吃了一驚。這本是個萬紫千紅、迴廊曲折的御花園,先前從東面來時,只覺一片豪華景色,富貴氣象,但登高西望,情景卻全然不同,里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,還有些小小沙丘,仔細看來,尚看得出拆去亭閣、填平池塘、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。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氣勢,但具體而微,也有一點兒沙漠的模樣。陳家洛道:「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?」乾隆笑而不答,反問:「怎樣?」陳家洛道:「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。」只見黃沙之上,還搭了十幾座回人用的帳篷,帳篷邊繫着三頭駱駝,想起霍青桐姊妹,不由得一陣心酸,再向前望,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,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,還要再加擴充。陳家洛心中奇怪:「這一片干澄澄、黃巴巴的沙地有甚麼好看?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搭了回人帳篷,像甚麼樣子?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。」乾隆從窗邊走回,向几上的「來鳳」古琴一指,道:「為我再撫一曲如何?」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,也不便先說,於是端坐調弦,彈了一曲《朝天子》。乾隆聽得大悅。陳家洛彈奏之間,微一側頭,忽然見到一張几上放着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,瓶上所繪的香香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,錚的一聲,琴弦登時斷了。乾隆笑道:「怎麼?來到宮中,有些害怕麼?」陳家洛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說道:「天威在邇,微臣失儀。」乾隆哈哈大笑,甚是得意,心想:「你終於怕了我了。」陳家洛低下頭來,忽見乾隆左手裹着一塊白布,似乎手上受傷。乾隆臉上微紅,將手縮到背後,說道:「我要的東西,都拿來了麼?」陳家洛道:「是我的朋友拿着,就在樓下。」乾隆大喜,拿起桌上小槌在雲板上輕敲兩下,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。乾隆道:「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。」小太監答應了下樓。陸菲青等在樓下等着,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,過了一會,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,稍覺放心。小太監下樓傳見,六人跟着他上樓。走到第二層樓梯,忽然身後腳步聲急,兩人快步走上樓來。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後,往兩旁一讓路,那兩人從中間搶上,見常氏雙俠並不讓路,低叱一聲:「讓開!」各伸手臂,插向常氏雙俠腰部,向外猛推。

常氏雙俠均想:「哪一個龜兒子如此無禮?」當下運勁反撞。那兩人一推,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,卻有一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,都吃了一驚。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,讓出路來,見這兩人太監打扮,一人空手,一人捧着一隻盒子,剛才這一出手,顯然武功精湛。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,倒也出人意外。一瞥之間,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與趙半山身後。兩人互望了一眼,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,喝道:「讓開吧!」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,陸菲青使招「沾衣十八跌」,趙半山使了半招「單鞭」,當即把來勢化解。

兩名太監所抓不中,卻受到內勁反擊,當下搶上樓頭,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。一人對白振道:「白老二,皇上又選侍衛麼?」白振笑道:「這幾位是武學高人,哪能像咱們這般俗氣。」兩名太監哼了一聲,上樓去了。

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,卻是操此賤役,而對白振又是毫不客氣,都是心中懷疑,不知兩人是甚麼來頭。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。白振在簾外稟道:「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裡侍候。」一名小太監掀簾出來,道:「在這裡等一下。」過了一會,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着手出來,向六人打量了一會,下樓去了。那小太監道:「進去吧。」六人隨着白振進去,見乾隆居中而坐,陳家洛坐在一旁。陳家洛一使眼色,站了起來。陸菲青等無奈,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。無塵肚裡暗暗咒罵:「臭皇帝!那日在六和塔上,嚇得你魂不附體,今日卻擺這臭架子。老道若不是瞧着總舵主的面子,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。」

陳家洛從趙半山手裡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,放在桌上,說道:「都在這裡了。」乾隆道:「好,你先去吧!我看了之後再來傳你。」陳家洛磕頭辭出。乾隆道:「這琴你拿回去。」陳家洛應道:「是。」抱起了琴,交給衛春華,說道:「皇上既已破了回部,臣求聖恩,下旨不要殺戮無辜。」乾隆不答,揮手命眾人走出。陳家洛無奈,只得率眾隨白振出房。到了樓下,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,叫道:「白老二,是甚麼好朋友呀?給咱哥倆引見引見。」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,對陳家洛等道:「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裡的高手。這位是遲玄遲公公,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。」陳家洛欲圖大事,對宮裡每個人都不願得罪,拱手微笑道:「幸會,幸會。」白振向遲武兩人道:「這位陳公子,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,皇上着實寵幸,這回特地召見,不久准要大用了。」遲玄笑道:「這般漂亮的後生哥兒,做大學士怕還早着點吧?」陳家洛聽他語氣輕薄,隱忍不言。常氏兄弟怒目而視,就差「龜兒子」沒罵出口。白振又替陸菲青、無塵等逐一引見。

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。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後,怕泄露秘密,又將二人暗害,把他們兒子淨了身收為太監。遲武兩人自幼進宮,得父親身前僚友指點,學了一身武藝,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,聽了無塵等響噹噹的名頭,毫不在意。武銘夫笑道:「咱們親近親近。」兩人各自伸手,來握陸菲青與趙半山的手。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,很不服氣,這時要再試一試。遲玄學的是六合拳,武銘夫專精通臂拳。兩人一握上手,使勁力捏,存心要陸趙叫痛。哪知遲玄用力一捏,趙半山手滑溜異常,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。陸菲青綽號「綿里針」,武功外柔內狠。武銘夫一使勁,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,心知不妙,疾忙撤手,掌心已受到反力,總算撒手得早,未曾受傷,強笑道:「陸老兒好精的內功。」遲玄向常氏兄弟道:「這兩位生有異相,武功必更驚人,咱親近親近。」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,均想:「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,手下倒還挺硬,給點顏色他們瞧瞧。」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,遲武二人臉上失色,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。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,仗着皇太后的寵幸,頗為驕橫,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。這時白振見他們吃苦,故作不見,心中暗暗高興。

常氏兄弟微微一笑,放開了手。遲武二人痛徹心肺,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,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,轉頭就走。衛春華心想:「以張召重如此武功,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五哥一握,尚且受創甚重,何況你這兩個傢伙?」白振直送到宮門外。文泰來和楊成協、章進等人在外相迎。乾隆等陳家洛走後,屏退太監,打開小木箱,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,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,若非親生之母,焉能得知?此事千真萬確,更無絲毫懷疑,追懷父母生養之恩,不禁嘆息良久,命小太監取進火盆,把信件證物一一投入火里,眼見烈焰上騰,心下甚是輕鬆愉快,一轉念間,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,只燒得滿室生溫。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會神,對小太監道:「傳那人上來。」小太監下樓半晌,回上來跪稟:「奴才該死,娘娘不肯上來。」乾隆一笑,接着又微微嘆了口氣,向几上的玉瓶一指,起身下樓。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