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(8)

走到下面一層,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帘,乾隆走進房去,滿樓全是鮮花,進了內室,兩名宮女從太監手裡接過玉瓶,輕輕放在桌上。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,聽得腳步聲,倏地轉身面壁。乾隆一揮手,眾宮女退了出去,正要開口說話,門帘掀開,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,垂手站在門邊。乾隆怒道:「你們來幹甚麼?快出去。」遲玄道:「奴才奉太后懿旨,保護皇上。」乾隆道:「我好好的,保護甚麼?」遲玄道:「皇太后知道她……娘娘性子不……性子剛強,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。」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,喝道:「不用!快出去!」遲武二人只是磕頭,卻不退出。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后之命,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,便不再理會,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:「你回過頭來,我有話說。」說的卻是回語。那少女不理不睬,右手緊緊握着一柄短劍的劍柄。乾隆嘆了口氣道:「你瞧桌上是甚麼。」那少女本待不理,但終究好奇,過了一會,側頭斜眼一望,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。她這一回頭,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艷耀目,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。木卓倫兵敗之後,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。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,知道皇帝要這女子,於是特遣清兵,香車寶輿,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。

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,便即神魂顛倒。後來玉瓶為駱冰所盜,乾隆大怒,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,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,於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,務必要將此美人送京。他一遣出張召重,就日日盼望,忽想美人到來,言談不通,豈非減了情趣,虧他倒也一片誠心,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。他人本聰明,學得又甚專心,數月間便已粗通,曾賦詩一首云:「萬里馳來卓爾齊,恰逢嘉夜宴樓西。面詢牧盛人安否,那更傳言借譯。」在詩下自注道:「蒙古回語皆熟習,弗借通事譯語也。」於學會了說回語,頗為沾沾自喜。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,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,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,怎肯相從?她幾次受逼不過,想圖自盡,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,要帶她上長城,怎肯相從?她幾次受逼不過,想圖自盡,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,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。她自與陳家洛相識,見他采雪蓮、逐清兵、救小鹿、出狼群、赴敵營、進玉峰,在危難中幹過無數驚險之事,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,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,定然會去,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,她始終充滿信心,堅定抗拒,心想:「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,這頭狼要吃我,但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。」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,怕她鬱悶而死,倒也不敢過分逼迫,又招集京師巧匠,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。樓宇落成後他大為得意,自撰「寶月樓記」,寫道:「名之寶月者,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」,並有「葉嶼花台雲錦錯,廣寒乍擬是瑤池」的「寶月樓詩」,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,比之為嫦娥,比之為仙子。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,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,她視而不見,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,呆呆出神,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。

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,見她凝望想念,嘴角露着微笑,不覺神為之盪,這天實在忍不住了,伸手過去拉她手臂,突然寒光一閃,一劍直劍下來。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,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,急躍避開,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。他嚇得臉青唇白,全身冷汗,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。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後,命太監去繳她短劍。香香公主拔劍當胸,只要有人走近,立即自殺。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,不得干擾。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,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,一概不飲不食。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,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。她生有異征,多日不沐,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郁。一個本來不懂世事、天真爛漫的少女,只因身處憂患,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迫,數十日之內,竟變得精明堅強,洞悉世人的奸險了。她這時乍見玉瓶,心頭一震,怕乾隆又施詭計,回頭面壁,緊緊握住劍柄。乾隆嘆道:「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,只道世上決無如此美人,不料見了真人,實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於萬一。」香香公主不理。乾隆又道:「你整日煩惱,莫要悶出病來。你可想念家鄉嗎?到窗邊來瞧瞧。」吩咐太監,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,打開了窗。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,跳樓自盡,是以她所住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。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,哼了一聲,嘴唇扁了一扁。乾隆會意,站起來走到東首,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。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,才慢慢走近,向外一望,只見一片平沙,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,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,心裡一酸,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,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,一股怨憤,從心底直衝上來,一回頭,抓起桌上一隻玉瓶,猛向乾隆頭上摔去。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,伸出左手相接,豈知玉瓶光滑異常,雖然接住了,還是滑在地下,跌成了碎片。一瓶剛碎,第二瓶跟着擲到,遲玄雙手合抱,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,一聲清脆之聲過去,稀世之珍就此毀滅。

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,縱上去伸手要抓。香香公主回過短劍,指在自己咽喉,乾隆急叫:「住手!」武銘夫頓足縮手。香香公主急退數步,丁冬一聲,身上跌下一塊東西。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。忙俯身拾起,見是一塊佩玉,轉過身來交給皇帝。乾隆一拿上手,不覺變色,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,上面用金絲嵌着「情深不壽,強極則辱,謙謙君子,溫潤如玉」四句銘文。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,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?忙問:「你識得他?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這玉從哪裡來的?」香香公主伸出左手,道:「還我。」乾隆妒意頓起,問道:「你說是誰給你的,我就還你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是我丈夫給我的。」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,忙問:「你嫁過人了?」香香公主傲然道:「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,我的心早嫁給他了。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。你捉住我,他定會將我救出去。你雖是皇帝,他不怕你,我也不怕你。」乾隆越聽越不好受,恨恨的道:「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!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,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,有甚麼稀奇了?」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,心中喜悅,登時容光煥發,道:「是麼?你也知道他。你還是放了我的好。」乾隆一抬頭,猛見對面梳妝檯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,想起陳家洛丰神俊朗,文武全才,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?不由得又妒又恨,猛力一揮,溫玉擲出,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,玻璃片撒滿了一地。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,用衣襟拂拭撫摸,甚是憐惜。乾隆更是惱怒,一頓足,下樓去了。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,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「寶月樓詩」,那兩句「樓名寶月有嫦娥,天子昔時夢見之」,平仄未葉,才調稍欠,本想慢慢推敲,倘若聖天子洪福齊天,百神呵護,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幾句妙句來,也未可知,但這時氣惱之下,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,坐了半天,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,心想:「我貴為天子,奄有四方,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,不肯順從,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……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,回復漢家天下,本是美事,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,別要大事不成,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。這件事這幾個月來反覆思量,難以決斷,到底如何是好?」想到此事,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:「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,何等逍遙自在,這件大事就算能成,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,自己豈非成了傀儡?又何必捨實利而圖虛名?」再想:「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,好,咱們兩件事一併算帳。」當下心意已決,命太監召白振進來。不一刻白振進來聽旨。乾隆道:「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,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,不許露出半點痕跡。」白振答應了。乾隆又道:「宣陳家洛來此,我有要緊說話,命他別帶從人。」白振接旨,先行分派侍衛,然後去召陳家洛。陳家洛又聞宣召,入內與眾人商議。陸菲青、文泰來等都很擔憂,均說為甚麼不許隨帶從人,只怕內有陰謀。陳家洛道:「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證物,我都已呈給皇上。他剛見過我,立即又叫我去,定為商議此事。這是我漢家山河興復大業,就是刀山油鍋,也要去走一遭。」對無塵道:「道長,要是我不能回來,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,給兄弟報仇。」無塵慨然道:「總舵主放心。」陳家洛又道:「你們這次別去接應,他如存心害我,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,反而多有損折。」群雄見情勢如此,只得應了。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,已是初更時分,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。只見月上樹梢,照得地下一片花影,陳家洛隨着太監又上寶月樓來,這次是到第四層,太監一通報,乾隆立命入內。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,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。陳家洛跪拜了。乾隆命坐,半晌不語。

書劍恩仇錄
書劍恩仇錄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,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,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,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、虛實相間,史筆與詩情相結合,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