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廣記 - 卷第四百八十六 雜傳記三

長恨傳無雙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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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恨傳(陳鴻撰)

唐開元中,泰階平,四海無事。玄宗在位歲久,倦於旰食宵衣,政無大小,始委於丞相。稍深居游宴,以聲色自娛。先是,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,相次即世;宮中雖良家子千萬數,無悅目者。上心忽忽不樂。時每歲十月,駕幸華清宮,內外命婦,焜耀景從,浴日餘波,賜以湯沐,春風靈液,淡盪其間。上心油然,恍若有遇,顧左右前後,粉色如土。詔(「詔」原作「謁」,據明抄本改)高力士,潛搜外宮,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。既笄矣,鬢髮膩理,纖穠中度,舉止閒冶,如漢武帝李夫人。別疏湯泉,詔賜澡瑩。既出水,體弱力微,若不任羅綺,光彩煥發,轉動照人。上甚悅。進見之日,奏《霓裳羽衣》以導之。定情之夕,授金釵鈿合以固之。又命戴步搖,垂金璫。明年,冊為貴妃,半後服用。由是冶其容,敏其詞,婉孌萬態,以中上意,上益嬖焉。時省風九州,泥金五嶽,驪山雪夜,上陽春朝,與上行同輦,止同室,宴專席,寢專房。雖有三夫人、九嬪、二十七世婦、八十一御妻、暨後宮才人、樂府妓女、使天子無顧盼意。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。非徒殊艷尤態,獨能致是;蓋才知明慧,善巧便佞,先意希旨,有不可形容者焉。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貴,爵為通侯,姊妹封國夫人,富埒主室。車服邸第,與大長公主侔,而恩澤勢力,則又過之。出入禁門不問,京師長吏為之側目。故當時謠詠有云:「生女勿悲酸,生男勿歡喜。」又曰:「男不封候女作妃,君看女卻為門楣。」其為人心羨慕如此。天寶末,兄國忠盜丞相位,愚弄國柄。及安祿山引兵向闕,以討楊氏為辭。潼關不守,翠華南幸。出咸陽道,次馬嵬,六軍徘徊,持戟不進。從官郎吏伏上馬前,請誅錯以謝天下。國忠奉氂纓盤水,死於道周。左右之意未快,上問之,當時敢言者,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怒。上知不免,而不忍見其死,反袂掩面,使牽而去之。倉皇展轉,竟就絕於尺組之下。既而玄宗狩成都,肅宗禪靈武。明年,大凶歸元,大駕還都,尊玄宗為太上皇,就養南宮,自南宮遷於西內。時移事去,樂盡悲來,每至春之日,冬之夜,池蓮夏開,宮槐秋落,梨園弟子,玉管發音,聞《霓裳羽衣》一聲,則天顏不怡,左右欷歔。三載一意,其念不衰。求之夢魂,杳杳而不能得。適有道士自蜀來,知上心念楊妃如是,自言有李少君之術。玄宗大喜,命致其神。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,不至。又能游神馭氣,出天界,沒地府,以求之,又不見。又旁求四虛上下,東極絕天涯,跨蓬壺,見最高仙山。上多樓閣,西廂下有洞戶,東向,窺其門,署曰《玉妃太真院》。方士抽簪扣扉,有雙鬟童出應門。方士造次未及言,而雙鬟復入。俄有碧衣侍女至,詰其所從來。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,且致其命。碧衣云:「玉妃方寢,請少待之。」於時雲海沉沉,洞天日晚,瓊戶重闔,悄然無聲。方士屏息斂足,拱手門下。久之而碧衣延入,且曰:「玉妃出。」俄見一人,冠金蓮,披紫綃,珮紅玉,曳鳳舄,左右侍者七八人,揖方士,問皇帝安否。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,言訖憫然。指碧衣女,取金釵鈿合,各拆其半,授使者曰:「為謝太上皇,謹獻是物,尋舊好也。」方士受辭與信,將行,色有不足。玉妃因征其意,復前跪致詞:「乞當時一事,不聞於他人者,驗於太上皇。不然,恐鈿合金釵,罹新垣平之詐也。」玉妃茫然退立,若有所思,徐而言曰:「昔天寶十年,侍輦避暑驪山宮,秋七月,牽牛織女相見之夕,秦人風俗,夜張錦繡,陳飲食,樹花燔香於庭,號為乞巧。宮掖間尤尚之。時夜始半,休侍衛於東西廂,獨侍上。上憑肩而立,因仰天感牛女事,密相誓心,願世世為夫婦。言畢,執手各嗚咽。此獨君王知之耳。」因自悲曰:「由此一念,又不得居此,復於下界,且結後緣。或在天,或在人,決再相見,好合如舊。」因言「太上皇亦不久人間,幸唯自安,無自苦也。」使者還奏太上皇,上心嗟悼久之。余具國史。至憲宗元和元年,周至縣尉白居易為歌,以言其事。並前秀才陳鴻作傳,冠於歌之前。目為《長恨歌傳》。居易歌曰:

漢皇重色思傾國,御宇多年求不得;楊家有女初長成,養在深閨人不識。天生麗質難自棄,一朝選在君王側。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宮粉黛無顏色。春寒賜浴華清池,溫泉水滑洗凝脂,侍兒扶起嬌無力,始是新承恩澤時。雲鬢花顏金步搖,芙蓉帳暖度春宵,春宵苦短日高起,從此君王不早朝。承歡侍宴無閒暇,春從春遊夜專夜。漢宮佳麗三千人,三千寵愛在一身。金屋妝成嬌侍夜,玉樓宴罷醉和春。姊妹弟兄皆列土,可憐光彩生門戶。遂令天下父母心,不重生男重生女。驪宮高處入青雲,仙樂風飄處處聞。緩歌慢舞凝絲竹,盡日君王看不足。漁陽鞞鼓動地來,驚破《霓裳羽衣曲》。九重城闕煙塵生,千乘萬騎西南行。翠華搖搖行復止,西出都門百餘里。六軍不發無奈何,宛轉蛾眉馬前死。花鈿委地無人收,翠翹金雀玉搔頭。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淚相和流。黃埃散漫風蕭索,雲棧縈迴登劍閣。峨眉山下少行人,旌旗無光日色薄。蜀江水碧蜀山青,聖主朝朝暮暮情,行宮見月傷心色,夜雨聞鈴腸斷聲。天旋日轉回龍馭,到此躊躇不能去。馬嵬坡下泥土中,不見玉顏空死處。君臣相顧盡沾衣,東望都門信馬歸。歸來池苑皆依舊,太液芙蓉未央柳。芙蓉如面柳如眉,對此如何不淚垂?春風桃李花開夜,秋雨梧桐葉落時。西宮南苑多秋草,落葉滿階紅不掃。梨園弟子白髮新,椒房阿監青娥老。夕殿螢飛思悄然,孤燈挑盡未成眠。遲遲鐘漏初長夜,耿耿星河欲曙天。鴛鴦瓦冷霜華重,翡翠衾寒誰與共?悠悠生死別經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。臨邛道士鴻都客,能以精誠致魂魄。為感君王展轉思,遂令方士殷勤覓。排空馭氣奔如電,升天入地求之遍。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處茫茫皆不見。忽聞海上有仙山,山在虛無縹緲間。樓殿玲瓏五雲起,其中綽約多仙子。中有一人名太真,雪膚花貌參差是。金闕西廂叩玉肩,轉教小玉報雙成。聞道漢家天子使,九華帳里夢魂驚。攬衣推枕起徘徊,珠箔銀屏迤遈開。雲鬢半偏新睡覺,花冠不整下堂來。風吹仙袂飄飄舉,猶似《霓裳羽衣舞》。玉容寂寞淚闌干,梨花一枝春帶雨。含情凝睇謝君王,一別音容兩渺茫。昭陽殿裡恩愛絕,蓬萊宮中日月長。回頭下望人寰處,不見長安見塵霧。空將舊物表深情,鈿合金釵寄將去。釵留一股合一扇,釵劈黃金合分鈿。但令心似金鈿堅,天上人間會相見。臨別殷勤重寄詞,詞中有誓兩心知。七月七日長生殿,夜半無人私語時:「在天願為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。」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。

【譯文】

唐玄宗開元年間,天下太平,四海無事。玄宗做皇帝已多年,漸漸厭倦了朝政,不再夜以繼日地處理國事,把朝中的大小事務,都交給丞相去處理。他自己經常深居內宮遊戲宴飲,用音樂和美色使自己快樂。在此之前,元獻皇后和武淑妃都受過玄宗的寵幸,她們相繼去世後,宮中雖有上等人家女兒成千上萬,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,皇上整天悶悶不樂。當時每年十月,皇帝都要帶着車馬去華清宮,宮內外有封號的命婦都穿着鮮明光耀奪目的衣服,像影子那樣跟隨着皇帝的車隊。皇帝洗過澡後,就賞賜命婦們也在御用溫泉中洗浴。春風吹拂着華清池水,命婦們自由自在地沐浴在水中,皇上不禁有些心旌搖盪,期望能遇到一個可心的女子。可是他看看前後左右的嬪妃,卻覺得一個個面色如土,毫無光彩。於是下令,叫高力士暗地裡到宮外搜尋美人。結果在壽王府中找到了弘農郡(今河南靈寶一帶)楊玄琰的女兒。這個少女已經到了成年,鬟發細膩潤澤,不胖不瘦身材適中,一舉一動都嫻靜嬌媚,就像漢武帝的李夫人。於是另外為她設了一個溫泉浴池,讓她去洗浴。洗完出水以後,顯得身體很柔弱無力,好像連穿輕柔的綢衣也經受不住了,卻更加光彩煥發,明艷照人,皇上非常高興。在她正式進見皇上那天,樂隊奏起《霓裳羽衣曲》為她伴行。在定情的那天晚上,皇上送給她金釵鈿盒,用來加深彼此間的愛情,又命她戴上金制步搖,和金制耳墜兒。第二年,冊封為貴妃,衣服用品的待遇相當於皇后的一半。從此楊貴妃努力把自己的容貌打扮得更艷麗,使自己的語言更聰明機智,做出種種嫵媚的姿態,來迎合皇上的心意,皇上當然就愈加寵愛她了。當時皇上巡視各州,祭祀五嶽山川,在驪山上過雪夜,在上陽宮度過春天的早晨,貴妃與皇上走時同車,住宿同房,飲宴專席,睡覺專房。皇上雖有三夫人、九嫁、二十七世婦、八十一御妻和後宮的才人、樂府的無數歌女,但皇上連看她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。從此六宮中再也沒有能為皇帝侍寢的人了。這不僅是由於楊貴妃突出的容貌和嫵媚的風姿,還因為她有才能有智慧,聰明伶俐,善於討好獻媚。皇帝還沒開口,她就猜到皇帝心意而去迎合他,這當中真有些無法言傳的妙處。貴妃的叔父兄弟都做了清高尊貴的官,封爵為公侯,姊妹都封為國夫人,富貴跟皇族相等,車馬、衣服、住宅與皇帝的姑母相同,而得到的好處和權力卻超過了他們。貴妃的親屬出入宮禁無人敢問,京城的長官對他們也不敢正眼相看。因此當時民間有歌謠說:「生女勿悲酸,生男勿喜歡。」又說:「男不封侯女作妃,君看女卻為門楣。」可見楊氏家族被人們所羨慕已達到何種地步。天寶末年,貴妃的哥哥楊國忠竊踞了丞相之位,蒙蔽皇帝,把持了國家大權。等到安祿山領兵向京城進發,把討伐楊氏家族作為藉口。潼關很快失守,皇帝只好向南逃跑。出了咸陽,途中停在馬嵬坡時,皇帝的禁衛軍都拿着武器不肯再前進。這時隨從的大小官員跪在皇帝車駕前,請求像漢景帝誅殺晁錯那樣,殺掉楊國忠向天下謝罪。楊國忠捧着謝罪的氂牛纓和水盤向皇帝請罪,結果被處死於道旁。但左右的侍從仍不滿意,皇上問他們,當時敢說話的人就請求殺掉楊貴妃消除天下人的怨恨。皇上知道這事難以挽回,可又不忍心看見貴妃死,就扯起袖子擋住臉,讓人把她拉走。貴妃慌張掙扎,終於被白綾帶絞死。不久玄宗逃到了成都,肅宗在靈武繼承了皇位。第二年,叛亂之凶安祿山被殺死,玄宗的車駕又回到了都城。肅宗把玄宗尊為太上皇,讓他到南面的興慶宮殿去養老,不久又讓他遷到西內太極宮。時光流逝,往事已去,唐玄宗不禁樂盡悲來。每到春天的白晝,冬天的夜晚,他看到池中蓮花夏天盛開,宮中的槐樹秋天落葉,聽樂伎吹奏玉管,尤其一聽到《霓裳羽衣曲》,心中就鬱鬱不樂,左右的侍從也嘆息不止。三年當中,想念貴妃的感情始終沒有減少。想從夢中見到貴妃,也始終渺茫不能實現。當時正好有個道士從四川來到長安,知道太上皇心裡非常想念楊貴妃,就說自己有李少君的招魂法術。玄宗一聽非常高興,讓他去找貴妃的魂靈。方士便使出他的全部法術來找,但沒有找到。又騰雲駕霧,上到天界,下入地府來尋找,仍沒找到。於是又到周圍東西南北四方和天地之外去尋找。最東面到了極遠的天邊,跨過蓬萊,見到一座最高的仙山,上面有很多樓閣,西廂房檐下有個洞門,朝東,看那門上寫着「玉妃太真院」。方士拔下簪子敲門,有個扎着雙鬟的女童出來開門,方士匆忙未及開口,而女童卻又進去了。不一會兒有個穿着綠衣服的侍女出來了,問方士從什麼地方來。方士說自己是唐朝天子的使者,並且傳達了玄宗的使命。穿綠衣的人說:「玉妃正睡覺,請稍微等一會兒。」這時雲霧繚繞着仙洞,天色漸漸昏暗,美玉做成的門重新關了起來,靜悄悄的沒有聲息。方士屏住呼吸,恭恭敬敬地拱着手站在門口。過了好半天,穿綠衣的侍女才引導方士進去,並且說:「玉妃出來了。」不一會兒,就看見一個人,戴着金色蓮花冠,披着紫色的綃衣,身佩紅玉,穿着鳳頭鞋,在七八個仙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來,正是楊貴妃。她向方士行了禮,問皇帝平安與否,然後又問了天寶十四年以後的事。玉妃說完後,臉上顯得憂鬱悲傷,用手示意穿綠衣的侍女,讓她取來金釵鈿盒,各拆下一半,交給使者,說:「替我向太上皇道謝,我敬獻這件東西,是為了找回過去的情意。」方士接受了玉妃的話和信物,將要動身返回時,臉上露出不滿足的樣子。玉妃於是詢問方士還有什麼要求。方士就走上前跪下說:「請說一件你們兩人當時的私事,這事是別人沒有聽到的,以便向太上皇證實。不這樣,恐怕鈿盒金釵會被看作漢文帝時以道術行騙的新垣平所設的騙局了。」玉妃一時想不起什麼,往後退了幾步站住了,好像在回憶什麼。過了一會兒,才慢慢地說道:「天寶十年的時候,我侍候皇帝到驪山宮中避暑。那天正好是七月初七,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晚上。按照秦地的風俗,要在那天晚上掛起錦繡,陳列飲食,在院子裡插上花燒香,把這稱作乞巧,皇宮中尤其重視這件事。當時已到半夜,侍衛們已在東西廂房中休息,我單獨侍候皇上。皇上扶着我的肩站着,仰望天空感嘆牛郎織女的遭遇。於是我倆秘密地互相發出心中的誓言,願世世代代都作夫妻。說完了,拉着手各自輕聲哭泣。這件事只有皇上知道。」玉妃接着又傷感地說:「由於當年這個念頭,我不能長住在這裡了,還要再回到人間,再結以後的緣份。或者在天上,或者在人間。我倆一定會再相見,合好相處,就像以前那樣。」還說:「太上皇在人間的時間也不長了,希望多多珍重,不要自找苦惱。使者回來向太上皇奏報了見貴妃的經過,太上皇帝不免嘆息傷感了好半天。其餘的事情都寫在國家史書中了這裡就不談了。到了唐憲宗元和元年,周至縣的縣尉白居易做了一篇歌,用它來敘述這件事,並且把以前秀才陳鴻作的一篇傳記,放在歌的前面,看作是《長恨歌傳》。居易的歌寫道:「漢代皇帝重視女色想得到一位絕代佳人。可是在宮廷內外多年都沒有找到。楊家有位女兒剛剛長成人,養在深深的閨房中還沒有人發現她。天生的絕代佳麗終不會被埋沒,一朝被選進宮來到君王身邊。回頭一笑生出千嬌百媚,皇帝後宮的所有嬪妃頓時黯然失色。乍暖還寒的早春皇帝讓她在華清池中洗浴,溫柔滑膩的泉水洗濯着凝脂似的皮膚。侍女扶起她來,她顯得嬌弱無力,這是承受皇帝寵愛的開始。烏雲般的鬢髮,鮮花似的容貌,戴着黃金的步搖,跟皇帝一起在溫暖的芙蓉帳里共度春天的良宵。春夜苦短轉眼已是黎明,太陽又高高地升起來了,從此君王再也不起早去上朝了。貴妃時刻逗皇上開心,侍候皇上宴飲,簡直沒有空閒的時候,春天陪着皇上春遊,每天晚上都獨自侍候皇上。皇宮中有三千美人,對這三千美人的寵愛都集中到楊家女兒一人身上了。把自己打扮得嬌滴滴的在金屋中侍候皇上過夜,在玉樓上飲宴完後,醉意朦朧,春心蕩漾。姊妹弟兄都被分封得到土地,浩蕩的皇恩給楊氏家族增添了無限的光彩。於是便讓天下父母的心,不重視生男而重視生女兒。驪山上的宮殿高聳入雲。風吹着仙境般的音樂到處都能聽得見。舒緩的歌唱,緩慢的舞蹈和樂器配合得美妙和諧,從早到晚的歌舞皇上仍然看不夠。漁陽地方的鞞鼓聲驚天動地的傳了過來,震驚打亂了《霓裳羽衣曲》的歌舞。京城和皇宮煙塵滾滾,皇帝只好帶着千軍萬馬向西南逃奔。車蓋和旌旗亂紛紛的晃動着,走一陣停一陣。出了京城的門向西走了一百多里。御林軍停住不走,皇上無可奈何,那絕世的美女只好痛苦地死在了馬前。帶花的鈿盒落到了地上也沒人去收拾,還有翠翹、金省、玉搔頭也落到地上,皇上用袖子捂着臉沒法搭救,回頭看到這種慘狀,不禁血淚交流。黃土飛揚秋風蕭瑟,大隊人馬走過曲折險峻的棧道登上了劍閣,峨眉山下行人稀少,旌旗也顯得沒有光彩,太陽光也很暗淡。四川的江水一片碧綠,四川的山巒一片青翠,這就像聖明的皇上朝朝暮暮想念貴妃的心情。在行宮中看到月亮也感到是令人傷心的顏色。在下雨的夜晚聽到屋檐上掛的鈴聲也像是悲痛的哭聲。天地轉換,皇上回京,又經過貴妃死去的地方,不免徘徊留戀不忍離去。馬嵬坡下的泥土裡,看不到美麗的容顏了,只有貴妃死的地方還在那裡。君臣互相看着,不禁淚下沾衣。向東望到了長安城門,信馬由韁沒精打彩地進了京城。回來以後,宮中的水池、園林還像原來那樣,太液池裡的荷花和未央宮中的柳樹依然都在,看到荷花就想起貴妃的臉,看到柳葉就想起貴妃的眉,面對着這些情景怎能不使人傷心落淚?在春風吹柳,桃花李花盛開的夜晚,在秋雨綿綿,梧葉飄落的時候,就更加難過。西宮的南內宮裡長滿了秋草,落下的紅葉堆滿了庭院,也無心打掃。過去在梨園學藝的青年人現在都已有白頭髮,內宮中的女官青春容顏也都變老了。每當黃昏時候,宮殿前螢火蟲飛舞,皇上愁悶不語,一盞孤燈,燈草快燒盡了還未睡着。報時的更鼓和漏鍾也仿佛慢了起來,長夜漫漫,微明的天河裡星星閃閃發光,天已快亮了仍然不能入睡。鴛鴦瓦冰涼,上面結了一層厚厚的霜,繡着翡翠鳥的被和誰一起蓋呢?長長的生離死別已經過了一年多,可是貴妃的魂魄卻沒有來過夢中。四川臨邛有位道士來到鴻都宮門前求見,說他能憑精誠招來貴妃的靈魂。因為被皇上的一往情深所感動,方士決心去尋找貴妃的在天之靈。他騰雲駕霧快如閃電,上天入地各處都找遍了。往上找遍了青天,往下尋遍了黃泉,不論是天上地下都沒見到貴妃的蹤影。忽然聽說海上有座仙山,這座山隱隱約約在虛無縹渺的天地之間。山上的樓台殿閣精巧別致,五色祥雲冉冉升起,那裡面有很多艷麗動人的仙女。其中有一個人名叫太真,雪白的皮膚和鮮花一般的容貌,跟貴妃差不多。道士來到仙山後,在黃金的門樓西邊叩響了玉石的門,請開門的仙僮小玉向裡面的仙女雙成通報一下。聽說是唐天子派來了使者,貴妃在精美的帳子裡從夢中驚醒。她攬起衣裾推開枕頭,激動得腳步都有些慌亂不穩,在她面前串珠的帘子和鑲銀的屏風一層一層都打開了。只見貴妃像雲彩似的髮髻偏向一邊,剛剛睡醒,花冠沒有整理就走下堂來迎接客人。這時風吹動着她的衣袖高高飄起,仍然像當年跳《霓裳羽衣舞》那樣。蒼白的面容顯得十分憂傷,臉上的淚痕橫一道豎一道的,那柔弱嬌美的神態就像春天裡一枝帶雨的梨花。她含情凝視向皇上道歉說:「自從分別後,雙方的音容笑貌都看不見了。昭陽殿裡的恩愛已經斷絕,蓬萊宮中的日子卻沒有盡頭。回頭下看人間世界,看不到長安只看到一片塵霧。只能用原來的東西表示深深的情意,請把這鈿盒金釵捎回去吧。金釵我留下了一股,盒子留下一半,黃金的釵分開了,盒上的鑲飾也分開了。只要我們的心像金鈿那樣堅固,無論在天上或在人間都會再相見的。」道士臨去時,貴妃又一次誠懇莊重地托他向皇上轉達幾句話,那就是當年七夕在長生殿裡半夜時兩個人共同發出的誓願:「在天上願意做比翼雙飛的鳥兒,在地上願意成為兩棵根莖相連的大樹。」天地雖長久,也有完結的時候,然而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悲傷怨恨,是永遠也不會有終結的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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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雙傳(薛調撰)

唐王仙客者,建中中朝臣劉震之甥也。初,仙客父亡,與母同歸外氏。震有女曰無雙,小仙客數歲,皆幼稚,戲弄相狎,震之妻常戲呼仙客為王郎子。如是者凡數歲,而震奉孀姊及撫仙客尤至。一旦,王氏姊疾,且重,召震約曰:「我一子,念之可知也,恨不見其婚室。無雙端麗聰慧,我深念之,異日無令歸他族,我以仙客為托。爾誠許我,瞑目無所恨也。」震曰:「姊宜安靜自頤養,無以他事自撓。」其姊竟不痊。仙客護喪,歸葬襄鄧。服闋,思念身世,孤孑如此,宜求婚娶,以廣後嗣。無雙長成矣,我舅氏豈以位尊官顯而廢舊約耶?於是飾裝抵京師。時震為租庸使,門館赫奕,冠蓋填塞。仙客既覲,置於學舍,弟子為伍。舅甥之分,依然如故,但寂然不聞選取之議。又於窗隙間窺見無雙,姿質明艷,若神仙中人,仙客發狂,唯恐姻親之事不諧也。遂鬻囊橐,得錢數百萬,舅氏舅母左右給使。達於廝養,皆厚遺之。又因復設酒饌,中門之內,皆得入之矣。諸表同處,悉敬事之。遇舅母生日,市新奇以獻,雕鏤犀玉,以為首飾。舅母大喜。又旬日,仙客遣老嫗,以求親之事,聞於舅母。舅母曰:「是我所願也,即當議其事。」又數夕,有青衣告仙客曰:「娘子適以親情事言於阿郎,阿郎云:'向前亦未許之。」模樣云云,恐是參差也。」仙客聞之,心氣俱喪,達旦不寐,恐舅氏之見棄也,然奉事不敢懈怠。一日,震趨朝,至日初出,忽然走馬入宅,汗流氣促。唯言「鎖卻大門,鎖卻大門。」一家惶駭,不測其由。良久乃言:「涇原兵士反,姚令言領兵入含元殿,天子出苑北門,百官奔赴行在。我以妻女為念,略歸部署。」疾召仙客:「與我勾當家事,我嫁與爾無雙。」仙客聞命,驚喜拜謝。乃裝金銀羅錦二十馱,謂仙客曰:「汝易衣服,押領此物,出開遠門,覓一深隙店安下;我與汝舅母及無雙,出啟夏門,繞城續至。」仙客依所教,至日落,城外店中待久不至。城門自午後扃鎖,南望目斷。遂乘驄,秉燭繞城,至啟夏門,門亦鎖。守門者不一,持白棓,或立或坐。仙客下馬徐問曰:「城中有何事如此?」又問「今日有何人出此?」門者曰:「朱太尉已作天子。午後有一人重戴,領婦人四五輩,欲出此門。街中人皆識,雲是租庸使劉尚書。門司不敢放出。近夜追騎至,一時驅向北去矣。」仙客失聲慟哭,卻歸店。三更向盡,城門忽開,見火炬如晝,兵士皆持兵挺刃,傳呼斬斫使出城,搜城外朝官。仙客舍輜騎驚走,歸襄陽,村居三年。後知克復,京師重整,海內無事,乃入京,訪舅氏消息。至新昌南街,立馬彷徨之際,忽有一人馬前拜。熟視之,乃舊使蒼頭塞鴻也。鴻本王家生,其舅常使得力,遂留之。握手垂涕,仙客謂鴻曰:「阿舅舅母安否?」鴻云:「並在興化宅。」仙客喜極云:「我便過街去。」鴻曰:「某已得從良,客戶有一小宅子,販繒為業。今日已夜,郎君且就客戶一宿,來早同去未晚。」遂引至所居,飲饌甚備。至昏黑,乃聞報曰:「尚書受偽命官,與夫人皆處極刑,無雙已入掖庭矣。」仙客哀冤號絕,感動鄰里。謂鴻曰:「四海至廣,舉目無親戚,未知託身之所。」又問曰:「舊家人誰在?」鴻曰:「唯無雙所使婢采苹者,今在金吾將軍王遂中宅。」仙客曰:「無雙固無見期,得見采苹,死亦足矣。」由是乃刺謁,以從侄禮見遂中,具道本末,願納厚價,以贖采草。」遂中深見相知,感其事而許之。仙客稅屋,與鴻苹居。塞鴻每言郎君年漸長,合求官職,悒悒不樂,何以遣時?仙客感其言,以情懇告遂中。遂中薦見仙客於京兆尹李齊運,齊運以仙客前御為富平縣尹,知長樂驛。累月,忽報有中使押領內家三十人往園陵,以備灑掃,宿長樂驛。氈車子十乘下訖。仙客謂塞鴻曰:「我聞宮嬪選在掖庭,多是衣冠子女,我恐無雙在焉,汝為我一窺,可乎?」鴻曰:「宮嬪數千,豈便及無雙?」仙客曰:「汝但去,人事亦未可定。」因令塞鴻假為驛吏,烹茗於簾外,仍給錢三千。約曰:「堅守茗具,無暫捨去,忽有所睹,即疾報來。」塞鴻唯唯而去。宮人悉在簾下,不可得見之,但夜語喧譁而已。至夜深,群動皆息,塞鴻滌器構火,不敢輒寐,忽聞簾下語曰:「塞鴻塞鴻,汝爭得知我在此耶?郎健否?」言訖嗚咽。塞鴻曰:「郎君見知此驛,今日疑娘子在此,令塞鴻問候。」又曰:「我不久語,明日我去後,汝於東北舍閣子中紫褥下,取書送郎君。」言訖便去。忽聞簾下極鬧,云:「內家中惡,中使索湯藥甚急。」乃無雙也。塞鴻疾告仙客,仙客驚曰:「我何得一見?」塞鴻曰:「今方修渭橋,郎君可假作理橋官,車子過橋時,近車子立,無雙若認得,必開帘子,當得瞥見耳。」仙客如其言,至第三車子,果開帘子,窺見,真無雙也。仙客悲感怨慕,不勝其情。塞鴻於閣子中褥下得書,送仙客。花箋五幅,皆無雙真跡,詞理哀切,敘述周盡。仙客覽之,茹恨涕下,自此永訣矣。其書後云:「常見敕使說,富平縣古押衙,人間有心人,今能求之否?」仙客遂申府。請解驛務,歸本官。遂尋訪古押衙,則居於村墅。仙客造謁,見古生。生所願,必力致之,繒彩寶玉之贈,不可勝紀。一年未開口。秩滿,閒居於縣,古生忽來,謂仙客曰:「洪一武夫,年且老,何所用?郎君於某竭分,察郎君之意,將有求於老夫。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,感郎君之深恩,願粉身以答效。」仙客泣拜,以實告古生。古生仰天,以手拍腦數四曰:「此事大不易,然與郎君試求,不可朝夕便望。」仙客拜曰:「但生前得見,豈敢以遲晚為限耶?」半歲無消息。一日扣門,乃古生送書,書云:「茅山使者回,且來此。」仙客奔馬去,見古生,生乃無一言。又啟使者,復云:「殺卻也,且吃茶。」夜深,謂仙客曰:「宅中有女家人識無雙否?」仙客以采苹對,仙客立取而至。古生端相,且笑且喜云:「借留三五日,郎君且歸。」後累日,忽傳說曰:「有高品過,處置園陵宮人。仙客心甚異之,令塞鴻探所殺者,乃無雙也。仙客號哭,乃嘆曰:「本望古生,今死矣,為之奈何?」流涕歔欷,不能自已。是夕更深,聞叩門甚急,及開門,乃古生也,領一篼子入,謂仙客曰:「此無雙也,今死矣,心頭微暖,後日當活。微灌湯藥,切須靜密。」言訖,仙客抱入閣子中,獨守之。至明,遍體有暖氣。見仙客,哭一聲遂絕,救療至夜方愈。古生又曰:「暫借塞鴻,於舍後掘一坑。」坑稍深,抽刀斷塞鴻頭於坑中。仙客驚怕。古生曰:「郎君莫怕,今日報郎君恩足矣。比聞茅山道士有藥術,其藥服之者立死,三日卻活。某使人專求得一丸,昨令采苹假作中使,以無雙逆黨,賜此藥令自盡。至陵下,托以親故,百縑贖其屍。凡道路郵傳,皆厚賂矣,必免漏泄。茅山使者及舁篼人,在野外處置訖。老夫為郎君,亦自刎。君不得更居此,門外有檐子一十人,馬五匹,絹二百匹,五更挈無雙便發,變姓名浪跡以避禍。」言訖,舉刀,仙客救之,頭已落矣,遂並屍蓋覆訖。未明發,歷四蜀下峽,寓居於渚宮。悄不聞京兆之耗,乃挈家歸襄鄧別業,與無雙偕老矣,男女成群。噫!人生之契闊會合多矣,罕有若斯之比,常謂古今所無。無雙遭亂世藉沒,而仙客之志,死而不奪,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,冤死者十餘人。艱難走竄後,得歸故鄉,為夫婦五十年。何其異哉!

【譯文】

王仙客是唐德宗建中年間朝中大臣劉震的外甥。當初仙客的父親死了,便只好和母親一起回到了姥姥家。劉震有個女兒叫無雙,比仙客小几歲,二人都是孩童,所以經常在一塊兒親密地玩耍。劉震的妻子經常開玩笑地喊仙客為「王郎君」。就這樣過了好幾年,劉震侍奉守寡的姐姐,撫養仙客,都做得很周到。有一天,姐姐病了,而且很重,就把劉震叫到面前約定說:「我只有一個兒子,惦念他這是可想而知的事,遺憾的是,看不到他結婚成家了。無雙端莊美麗,而且很聰明,我也深深地惦記着她,以後不要讓她嫁到別的家族去。我就把仙客託付給你了。你如果答應了我,我就沒有什麼遺憾,死也瞑目了。」劉震說:「姐姐應該靜下心來,好好調養身體,不要用別的事擾亂自己的心緒。」不久姐姐就去世了。仙客護送靈車,回襄鄧安葬。守喪三年後,仙客不免考慮自己的遭遇、前途。心想我老是孤身一人怎麼行?應該趕快結婚,以便後代繁盛。無雙已經長大了,我舅舅難道會因為地位尊貴官職顯赫而廢除原來的婚約嗎?於是打扮一番到了京城。那時劉震已做了尚書租庸使,門庭顯赫,做官的來來往往,車馬堵塞了門口。仙客進見舅舅後,被安置在學館裡,與那些學子生活在一起。舅甥的關係,仍像當初那樣好,但是關於選女婿的事舅舅卻一直不提。仙客從窗縫中曾偷偷看見過無雙,見她姿態容貌十分艷麗,就像是一位仙女下凡。仙客愛得發狂,唯恐婚姻的事不能成功。於是便賣掉了帶來的行裝,總共賣得幾百萬錢。對在舅父舅母身邊的隨從心腹,直至於粗活的奴僕,都送了厚禮,並擺了酒席招待他們,於是中門以內,仙客都能隨便出入了。在和各中表親相處時,都用恭敬的態度對待他們。遇到舅母生日,就買些新奇的東西作生日賀禮,買了雕犀刻玉的工藝品,給舅母做首飾,舅母因此非常高興。又過了十天,仙客派了一位老太太,向舅母提起了求親的事。舅母說:「這是我的願望,很快就會商量這件事的。」又過了幾個晚上,有個婢女來告訴仙客:「你舅母剛才把求婚的事對你舅舅說了,舅舅說:'以前我並沒答應過呀!'情形如此,恐怕事情有出入了。」仙客聽了這個話,心一下子全涼了,從晚到早沒有睡覺,唯恐舅舅真的變了卦,侍奉舅父舅母更不敢稍有懈怠。一天,劉震去上朝,到太陽剛出來時,忽然騎馬跑回家中,汗流滿面,呼吸急促,不斷說:「快鎖上大門!鎖上大門!」一家人都驚慌害怕,猜不出是什麼原因。過了老半天,劉震才說:「涇源的士兵造反,姚令言帶着軍隊進了含元殿。天子從花園的北門逃出去了,百官都向皇帝去的地方。我惦記着妻子兒女,回來稍微安排一下。」又趕快把仙客叫來說:「你替我安排一下家裡的事,等平靜以後我把無雙嫁給你!」仙客聽到吩咐,又驚又喜,拜謝舅舅。於是劉震裝滿金銀錦緞二十馱,對仙客說:「你換換衣服,押着這些東西,從開遠門出去,找一個深巷裡的旅店安排住下。我與你舅母和無雙從啟夏門出去,繞城隨後趕到。」仙客依照吩咐行動。到太陽落地,在城外店裡等了好久,舅舅他們也沒到。城門從午後就上了鎖,向南極力遠望,望到什麼也看不見了,也沒發現舅父一家。於是騎上青驄馬,拿着蠟燭,繞城尋找。到了啟夏門,城門也鎖着。守門的和平時不同,他們拿着白木棒,有的站着,有的坐着。仙客下馬,慢慢問道:「城裡到底出了什麼事情?今天有什麼人從這裡出城了?」守城門的人說:「朱太尉已做了皇帝。午後有一個人帶了很多東西,還帶了四五個婦女,想從此門出去,街上的人都認識,說是租庸使劉尚書,守城的不敢放行。快到很晚時追趕的騎兵到了,就押送驅趕着他們向北走了。」仙客禁不住痛哭起來,只好又回到店中。三更將盡的時候,城門忽然打開,只見火把照耀得如白天一樣,士兵都拿着刀槍呼喊傳話說:「斬斫使出城了!搜索在城外的朝廷官員!」仙客便丟下了輜重車騎,驚慌地逃走了。他回到了襄陽,在鄉下住了三年。後來知道叛亂平息京城光復天下太平了,於是動身進京,打探舅舅家的消息。到了京城新昌街,正停下馬進退不定時,忽然有一個人在馬前下拜,仙客仔細一看,原來是自己過去的老僕人塞鴻。塞鴻本來是王家的家生奴,曾侍奉過仙客的舅舅,舅舅覺得他很得力,就留在自己家裡使喚了。現在二人相見,不免感傷地拉着手流淚。仙客問塞鴻道:「我舅舅和舅母都平安嗎?」塞鴻說:「他們都在興化里的府宅中。」仙客喜出望外說:「我馬上就過街去看望他們。」塞鴻說:「我已經贖身成為平民,租了一間小房子,以賣絲織品為業。現在天快黑了,您就暫時到我那裡住一宿,明早一塊去您舅舅家也不晚。」塞鴻把仙客領到自己住的地方,準備了豐盛的飯菜。到了天黑時,塞鴻才對仙客說:「您舅舅劉尚書在叛亂後接受過偽政府的官職,光復後,他和你舅母一起被朝廷處死了。無雙已送進宮廷當了奴婢。」仙客悲哀怨恨,哭得死去活來,鄰居們都被感動了。仙客對塞鴻說:「天下極大,舉目無親,我不知道自己託身的地方在哪裡!」又問道:「原先的僕人誰還在此地?」塞鳴說:「只有無雙使喚過的婢女采苹,現在還在金吾將軍王遂中的家裡。」仙客說:「無雙看來是沒有再見的機會了,能見見采苹,死也滿足了。」於是遞上名片,以堂侄的禮節拜見王遂中,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都說了,並表示願用高價贖回採苹。遂中被仙客這種真摯的深情所感動,答應了他的要求。仙客於是租了房子,和采苹、塞鴻同住。塞鴻常常對仙客說:「您年齡漸漸大了,應該謀個官職,整天鬱鬱不樂,怎麼過日子?」對他的話,仙客有所感悟,就把自己的心裡話誠懇地告訴了王遂中。王遂中於是就帶着王仙客去見京兆尹李齊運,向他推薦。李齊運就派仙客去做富平縣尹,兼管長樂驛站。過了幾個月,有一天,忽聽報告說宮中的太監押着三十名宮女去清掃皇陵,途中要在長樂驛住宿。等宮中的十輛氈車上的人都下來後,仙客對塞鴻說:「我聽說宮女選入內廷的,多是官宦子女,恐怕無雙也在裡面。你為我偷偷看一看,好嗎?」塞鴻說:「宮女好幾千,哪裡就會輪到無雙!」仙客說:「你只管去,人間常常有意想不到的事。」於是叫塞鴻假扮為驛吏,在簾外煮茶。還給了三千錢,約定說:「牢牢看守着茶具,一會兒也不要離開。稍有所見就趕快來告訴我。」塞鴻連聲答應着去了。宮女全在帘子裡面,不能看到她們,晚上只聽見嘈雜的說話聲音罷了。到了深夜,各種活動都停了,塞鴻洗刷器具,添柴續火,不敢去睡。忽然聽到帘子里說:「塞鴻,塞鴻!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呢?郎君身體健康嗎?」說完了低聲哭起來。塞鴻說:「郎君現在主管這個驛站,今天疑心娘子會在此處,所以叫我來問候。」無雙又說:「不能多說話,明天我離開後,你到東北方閣子中的紫色褥子底下取出書信送給郎君。」說完就離開了。忽然聽到帘子裡面很吵鬧,說是有宮女得了急病,太監要湯藥要得很急。原來說話的就是無雙。塞鴻急忙把情況告訴了仙客,仙客吃驚的說:「我怎樣才能見她一面呢?」塞鴻說:「現在正修渭河橋,郎君可以假充理橋官,車子過橋時,你靠近車子站着,無雙如果認出你來,一定會掀開車簾,這樣就能見到她了。」仙客按照他的話辦了。等到第三輛車經過時,果然掀開了帘子,仙客往裡一看,果真是無雙。仙客傷感怨恨渴慕,簡直承受不了這種複雜的心情。宮女們離開驛站後,塞鴻在閣子中的褥子下面找到了書信,送給了仙客。是五張花箋,上面都是無雙親手寫的字,詞句十分悲哀懇切,敘述詳盡周到。仙客看後,只能含恨落淚,覺得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見到無雙了。那封信結尾處說:「常聽見皇帝的使者說,富平縣有位姓古的押衙,是位願意為人排憂解難的人,現在你能去求求他嗎?」仙客便向府里提出申請,請求解除驛務,回去做原官。批准後,便去尋訪古押衙。打聽後得知,古先生原來住在鄉下簡陋的房子裡。仙客去拜訪,見到了古先生。以後凡是古先生所希望的,仙客一定努力辦到,贈送給古先生的各種顏色的絲織品和珍寶玉石不計其數。這樣過了一年,仙客並未開口提什麼要求。任滿後,仙客閒住在縣裡,古先生忽然來了,對仙客說:「我古洪是一介武夫,人也已經老了,還有什麼用呢?郎君對我竭盡情誼,我觀察郎君的用意,好像有什麼事要求我辦。我倒是有一片急人之難的心啊!很感激郎君的大恩,願意粉身碎骨來報答!」仙客哭着下拜,把實情告訴了古先生。古先生仰望天空,用手再三地拍腦袋,說:「這事太不容易辦了,可是還是要替郎君試一試,但不能指望很快成功。」仙客拜謝說:「只要生前能見到無雙就行,哪敢限定時間的早晚呢?」此後半年沒有消息。有一天,有人敲門,原來是古先生送了信來。信上說:「茅山使者回來了,你暫且來我這裡一趟。」仙客騎上馬就跑去見古先生。古先生竟一句話不說,仙客又問使者,回答說:「已經殺掉了,暫且喝茶吧。」夜深的時候,古先生對仙客說:「你家裡有認識無雙的女僕嗎?」仙客說采苹認識無雙,而且馬上把采苹帶了過來。古先生仔細看了看,一邊笑一邊高興地說:「借她留住三五天,郎君暫且回去吧。」過了幾天以後,忽然傳來消息說,有位大官經過這裡,去處置陵園中的一名宮女。仙客心中覺得很奇怪,讓塞鴻去打聽被殺的人是誰,原來竟是無雙!仙客號啕大哭,嘆息說:「本來寄希望於古先生,現在已經死了,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?」不斷流淚嘆息,不能控制自己。當天晚上夜已很深了,忽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。等開門一看,原來是古先生。只見他領着一乘軟轎進來,對仙客說:「這就是無雙,現在死了,不過心窩微溫,後天會活過來。給她灌些湯藥,千萬要安靜保密。」說完話,仙客就把無雙抱進了閣子裡,一個人伴着她。到了第二天早晨,無雙遍身都有了熱氣,睜眼看見了仙客,哭了一聲,就昏死過去,搶救治療到晚上才緩過來。古先生又說:「暫時借用一下塞鴻,到房後挖個坑。」坑挖得較深的時候,古先生抽出刀來,把塞鴻的頭砍落到坑裡。仙客又吃驚又害怕。古先生說:「郎君不要怕,今天我已經報答了郎君的恩情。前些日子我聽說茅山道士有一種藥,那種藥吃下去,人會立刻死去,三天後卻會活過來,我派人專程去要了一丸。昨天讓采苹假扮宦官,說因為無雙是屬於叛逆一夥的人,賜給她這種藥命她自盡。屍體送到墓地時,我又假託是她的親朋故舊,用百匹綢緞贖出了她的屍體。凡是路上的館驛,我都送了厚禮,一定不會泄漏。茅山使者和抬軟轎的人,在野外就把他們處置光了。我為了郎君,也要自殺。郎君不能再住在此地,門外有轎夫十人,馬五匹,絹二百匹,五更天時,你就帶着無雙出發,然後就改名換姓,飄泊遠方去避禍吧!」說完就舉起了刀,仙客急忙去阻擋,但古先生人頭已經落地。於是把古先生的頭與身子合到一起埋葬了。埋完後,趁天沒亮就出發了。歷經四川,三峽,最後寄居於江陵的渚宮。後來一直也沒聽到京城有什麼不好的消息,於是就帶着家眷回到了襄鄧別墅。仙客與無雙終於白頭偕老,子女成群。啊!人生的離散聚合之事多得很,卻很少有可與這件事相比的,常說這是古今都沒有的事。無雙生逢亂世,財產與人都被沒收入了官府,而仙客的志向,至死不改變,終於遇到古先生,用奇特的方法救回了無雙。為了成全這件事屈死的人有十多個,艱難逃竄,最後得以回到故鄉,做為夫婦一起生活了五十年,真是天下少有的奇事啊。

太平廣記
太平廣記
《太平廣記》是宋代人編的一部大書。全書500卷,目錄10卷,取材於漢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說及釋藏﹑道經等和以小說家為主的雜著,屬於類書。宋代李昉﹑扈蒙﹑李穆、徐鉉、趙鄰幾、王克貞、宋白、呂文仲等12人奉宋太宗之命編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