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六回 夢裡真真語真幻(3)

虛竹道:「前輩重傷未愈,不宜勞頓,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。」童姥雙目一翻,道:「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,不屑學麼?」虛竹道:「這……這個……這個……晚輩絕無此意,你不可誤會。」童姥道:「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,我這『天山折梅手』正是本門的上乘武功,你為什麼不肯學?」虛竹道:「晚輩是少林派的,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。」童姥道:「呸!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,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,當真胡說八道之至。天山童姥為人,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。我教你武功,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,只因我要假你之手,抵禦強敵。你若不學會這六路『天山折梅手』,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,小和尚命喪西夏,毫不打緊,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,但什麼都說了出來,倒是光明磊落的「真小人」。當下童姥將「天山折梅手」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。這口訣七個字一句,共有十二句,八十四個字。虛竹記性極好,童姥只說了三遍,他便都記住了。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,接連七個平聲字後,跟着是七個仄聲字,音韻全然不調,倒如急口令相似。好在虛竹平素什麼「悉坦多,缽坦羅」、「揭諦,揭諦,波羅僧揭諦」等等經咒念得甚熟,倒也不以為奇。童姥道:「你背負着我,向西疾奔,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。」虛竹依言而為,不料只念得三個字,第四個「浮」字便念不出聲,須得停一停腳步,換一口氣,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。童姥舉起手掌,在他頭頂拍下,罵道:「不中用的小和尚,第一句便背不好。」這一下雖然不重,卻正好打在他「百會穴」上。虛竹身子一晃,只覺得頭暈腦脹,再念歌訣時,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,童姥又是一掌拍下。

虛竹心下甚奇:「怎麼這個『浮』字總是不能順順噹噹的吐出?」第三次又念時,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,那『浮』字便衝口噴出。童姥笑道:「好傢夥,過了一關!」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,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不易出口,奔跑之際,更加難以出聲,念誦這套歌訣,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。到得午時,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,手指一彈,一粒石子飛上天去,打下一隻烏鴉來,飲了鴉血,便即練那「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」。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,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,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。童姥練功已畢,命虛竹負起,要他再誦歌訣,順背已畢,再要他倒背。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,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,攪舌絆齒,但虛竹憑着一股毅力,不到天黑,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,都已背得朗朗上口,全無窒滯。童姥很是喜歡,說道:「小和尚,倒也虧得你了……啊喲……啊喲!」突然間語氣大變,雙手握拳,在虛竹頭頂上猛擂,罵道:「你這沒良心的小賊,你……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,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。小賊,你還要騙我麼?你……你怎對得住我?」虛竹大驚,忙將她放下地來,問道:「前輩,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,淚水滾滾而下,叫道:「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,是不是?你還想抵賴?還不肯認?否則的話,她怎能將『小無相功』傳你?小賊,你……你瞞得我好苦。」虛竹摸不着頭腦,問道:「什麼『小無相功』?」童姥一呆,隨即定神,拭乾了眼淚,嘆了口氣,道:「沒什麼。你師父對我不住。」

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,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,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,童姥猛地里想起,那定是修習了「小無相功」之故。她與無崖子、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,但各有各的絕藝,三人所學頗不相同,那「小無相功」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,是她的防身神功,威力極強,當年童姥數次加害,李秋水皆靠「小無相功」保住性命。童姥雖然不會此功,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悉,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,而且功力深厚,驚怒之下,竟將虛竹當作無崖子,將他拍打起來。待得心神清醒,想起無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,又是惱怒,又是自傷。這天晚上,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。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,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,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,勸道:「前輩,人生無常,無常是苦,一切煩惱,皆因貪嗔痴而起。前輩只須離此三毒,不再想念你的師弟,也不去恨你的師妹,心中便無煩惱了。」童姥怒道:「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,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賤人。我心中越是煩惱,越是開心。」虛竹搖了搖頭,不敢再勸了。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。如此兩人一面趕路,一面練功不輟。到得第五日傍晚,但見前面人煙稠密,來到了一座大城。童姥道:「這便是西夏都城靈州,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,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,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,然後繞道回來。」虛竹道:「咱們到靈州去麼?」童姥道:「當然是去靈州,不到靈州,怎能說深入險地?」又過了一日,虛竹已將六路「天山折梅手」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。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。她一腿已斷,只得坐在地下,和虛竹拆招。這「天山折梅手」雖然只有六路,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,掌法和擒拿手之中,含蘊有劍法、刀法、鞭法、槍法、抓法、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,變法繁複,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。童姥道:「我這『天山折梅手』是永遠學不全的,將來你內功越高,見識越多,天下任何招數武功,都能自行化在這『六路折梅手』之中。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,以後學到什麼程度,全憑你自己了。」虛竹道:「晚輩學這路武功,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,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,晚輩回到少林寺,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,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。」

童姥向他左看右看,神色十分詫異,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,過了半晌,才嘆了口氣,道:「我這天山折梅手,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?你舍玉取瓦,愚不可及。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,可真不容易。你合眼歇一歇,天黑後,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!」

到了二更時分,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,奔到靈州城外,躍過護城河後,翻上城牆,輕輕溜下地來。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,來回巡邏,兵強馬壯,軍威甚盛。虛竹這次出寺下山,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,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武的軍馬相比,那是大大不及了。

童姥輕聲指點,命他貼身高牆之下,向西北角行去,走出三里有餘,只見一座高樓沖天而起,高樓後重重疊疊,儘是構築宏偉的大屋,屋頂金碧輝煌,都是琉璃瓦。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,但富麗堂皇,更有過之,低聲道:「阿彌陀佛,這裡倒有一座大廟。」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,說道:「小和尚好沒見識,這是西夏國的皇宮,卻說是座大廟。」虛竹嚇了一跳,道:「這是皇宮麼?咱們來幹什麼?」童姥道:「託庇皇帝的保護啊。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,知我沒死,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,也要找尋我的下落。方圓二千里內,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,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。」虛竹道:「前輩真想得聰明,咱們多挨得一日,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。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。」童姥道:「這裡就是她的家了……小心,有人過來。」虛竹縮身躲入牆角,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,跟着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,八個人交叉而過,輕輕拍了一下手掌,繞了過去。瞧這八人身形矯捷,顯然武功不弱。童姥道:「御前護衛巡查過了,快翻進宮牆,過不片刻,又有巡查過來。」虛竹見了這等聲勢,不由得膽怯,道:「皇宮中高手這麼多,要是給他們見到了,那可糟糕。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。」童姥怒道:「我早說過,這裡就是她家。」虛竹道:「你又說這裡是皇宮。」童姥道:「傻和尚,這賤人是皇太妃,皇宮便是她的家了。」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,他做夢也想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,一呆之下,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。待那四人掠過,虛竹道:「前……」只說出一個「前」字,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,一怔之下,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,悄沒聲的巡了過去。這四人突如其來,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。等這四人走遠,童姥在他背上一拍,道:「從那條小弄中進去。」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,知已身入奇險之地,若沒童姥的指點,便想立即退出,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,當下便依言負着她走進小弄。小弄兩側都是高牆,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