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五回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(4)

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,見他雖有惶恐之狀,但其意甚堅,顯示決不屈從,當下嘿嘿幾聲冷笑,問道:「你自稱是佛門子弟,嚴守清規戒律,到底有什麼戒律?」虛竹道:「佛門戒律有根本戒、大乘戒之別。」那女童冷笑道:「花頭倒也真多,什麼叫根本戒、大乘戒?」虛竹道:「根本戒比較容易,共分四級,首為五戒,其次為八戒,更次為十戒,最後為具足戒,亦即二百五十戒。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,一不殺生,二不偷盜,三不淫邪,四不妄語,五不飲酒。至於出家比丘,須得守持八戒,十戒,以至二百五十戒,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。總而言之,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。」

那女童道:「我曾聽說,佛門高僧欲成正果,須持大乘戒,稱為十忍,是也不是?」虛竹心中一寒,說道:「正是。大乘戒注重捨己救人,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,普渡眾生,連自己的生命也可舍了,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。」那女童問道:「什麼叫做十忍?」虛竹武功平平,佛經卻熟,說道:「一割肉飼鷹,二投身餓虎,三斫頭謝天,四折骨出髓,五挑身千燈,六挑眼布施,七剝皮書經,八刺心決志,九燒身供佛,十刺血灑地。」他說一句,那女童冷笑一聲。待他說完,那女童問道:「割肉飼鷹是什麼事?」虛竹道:「那是我佛釋迦牟尼前生的事,他見有餓鷹追鴿,心中不忍,藏鴿於懷。餓鷹說道:『你救了鴿子,卻餓死了我,我的性命豈不是你害的?』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,餵飽餓鷹。」那女童道:「投身餓虎的故事,想來也差不多了?」虛竹道:「正是。」

那女童道:「照啊,佛家清規戒律,博大精深,豈僅僅『不殺生』三字而已。你如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,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,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,否則便不是佛門子弟。」說着拉着虛竹左手的袖子,露出臂膀,笑道:「我吃了你這條手臂,也可挨得一日之飢。」

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,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。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,絕不足懼,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屍還魂的女鬼,眼見她神情不正,不由得心膽俱寒,大叫一聲,甩脫她手掌,拔步便向山峰奔去。他心驚膽戰之下,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,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道:「在這裡了,大夥向這邊追啊。」呼聲清朗洪亮,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。

虛竹心道:「啊喲,不好!我這一聲叫,可泄露了行藏,那便如何是好?」要待回去背負那女童,實是害怕,但說置之不理,自行逃走,又覺不忍,站在山坡之上,猶豫不定,向山腰中望下去,只見四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,雖然相距尚遠,但終究必會追到,那女童落入了他們手中,自無幸理。他走下幾步,說道:「喂,你如答應不咬我,我便背你逃走。」那女童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過來,我跟你說。上來的那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,第二個是烏老大,第三個姓安,另外兩人一個姓羅,一個姓利。我教你幾手本領,你先將不平道人打倒。」她頓了一頓,微笑道:「只將他打倒,令他不得害人,卻不是傷他性命,那並非殺生,不算破戒。」虛竹道:「為了救人而打倒兇徒,那自然是應該的。不過不平道人和烏老大武功甚高,我怎打得倒他們?你本事雖好,這片刻之間,我也學不會。」那女童道:「蠢才,蠢才!無崖子是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師父。蘇丁二人武功如何,你親眼見過的,徒弟已然如此,師父可想而知。他將七十多年來勤修苦練的功力全都傳了給你,不平道人、烏老大之輩,如何能與你相比?你只是蠢得厲害、不會運用而已。你將那隻布袋拿來,右手這樣拿住了,張開袋口,真氣運到左臂,左手在敵人後腰上一拍……」虛竹依法照學,手勢甚是容易,卻不知這幾下手法,如何能打得倒這些武林高手。

那女童道:「跟着下去,左手食指便點敵人這個部位。不對,不對,須得如此運氣,所點的部位也不能有絲毫偏差。所謂失之毫釐,謬以千里,臨敵之際,務須鎮靜從事,若有半分參差,不但打不倒敵人,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對方手中了。」虛竹依着她的指點,用心記憶。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,雖只五六個招式,但每個招式之中,身法、步法、掌法、招法,均有十分奇特之處,雙足如何站,上身如何斜,實是繁複之極。虛竹練了半天,仍沒練得合式。他悟性不高,記性卻是極好,那女童所教的法門,他每一句都記得,但要一口氣將所有招式全都演得無誤,卻萬萬不能。

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,罵道:「蠢才,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,當真是瞎了眼睛啦。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,倘若你是個俊俏標緻的少年,那也罷了,偏偏又是個相貌醜陋的小和尚,真不知無崖子是怎麼挑的。」

虛竹說道:「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,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傳人,只可惜……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,現下……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當去了……」下面一句話沒說下去,心中是說:「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,卻也不見得有什麼美貌。」說話之間,虛竹又練兩遍,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,第二遍手指卻點歪了方位。他性子卻很堅毅,正待再練,忽聽得腳步聲響,不平道人如飛般奔上坡來,笑道:「小和尚,你逃得很快啊!」雙足一點,便撲將過來。

虛竹眼見他來勢兇猛,轉身欲逃。那女童喝道:「依法施為,不得有誤。」虛竹不及細想,張開市袋的大口,真氣運上左臂,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。

不平道人罵道:「小和尚,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?」舉掌一迎。虛竹不等雙掌相交,出腳便勾。說也奇怪,這一腳居然勾中,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,虛竹左手圈轉,運氣向他後腰拍落。這一下可更加奇了,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裡的不平道人,竟然挨不起這一掌,身形一晃,便向袋中鑽了進去。虛竹大喜,跟着食指徑點他「意舍穴」。這「意舍穴」在背心中脊兩側,脾俞之旁,虛竹不會點穴功夫,匆忙中出指略歪,卻點中了「意舍穴」之上的「陽綱穴」。不平道人大叫一聲,從布袋中鑽了出來,向後幾個倒翻筋斗,滾下山去。那女童連叫:「可惜,可惜!」又罵虛竹:「蠢才,叫你點意舍穴,便令他立時動彈不得,誰叫你去點陽綱穴?」虛竹又驚又喜,道:「這法門當真使得,只可惜小僧太蠢,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,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!」眼見烏老大搶了上來,虛竹提袋上前,說道:「你來試試罷。」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,滾下山坡,心下又是駭異,又是警惕,提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,一招「雲繞巫山」,向虛竹腰間削來,虛竹急忙閃避,叫道:「啊喲,不好!這人用刀,我……我可對付不了。你沒教我怎麼對付。這會兒再教,也來不及了。」那女童叫道:「你過來抱着我,跳到樹頂上去!」這時烏老大已連砍了三刀,幸好他心存忌憚,不敢過份進逼,這三刀都是虛招。但虛竹抱頭鼠竄,情勢已萬分危急,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,心中一喜:「上樹逃命,這一法門我倒是學過的。」正待奔過去抱那女童,烏老大已刀進連環,迅捷如風,向他要害砍來。虛竹叫道:「不得了!」提氣一躍,身子筆直上升,猶如飛騰一般,輕輕落在一株大松樹頂上。

這松樹高近三丈,虛竹說上便上,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。他武功精強,輕功卻是平平,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,但他着眼所在,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,喝道:「死和尚,你便在樹頂上呆一輩子,永遠別下來罷!」說着拔足奔向那女童,伸手抓住她後頸。他還是要將這女童擒將下去,要大夥人人砍她一刀,飲她人血,歃血為盟,使得誰也不能再起異心。虛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,心中大急,尋思:「她叫我抱她上樹,我卻自己逃到樹頂,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,這不是忘恩負義之至嗎?」一躍便從樹頂縱下。他手中拿着布袋,躍下時袋口恰好朝下,順手一罩,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,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,這一指仍沒能點中他「意舍穴」,卻偏下寸許,戳到了他的「胃倉穴」上。烏老大隻聽得頭頂生風,跟着便目不見物,大驚之下,揮刀砍出,卻砍了個空,其時正好虛竹伸指點中了他胃倉穴。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,雙臂一麻,當的一聲,綠波香露刀落地,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童後頸。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的布袋,忙翻身着地急滾。虛竹抱起那女童,又躍上樹頂,連說:「好險,好險!」那女童臉色蒼白,罵道:「不成器的東西,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,卻兩次都攪錯了。」虛竹好生慚愧,說道:「是,是!我點錯了他穴道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瞧,他們又來了。」虛竹向下望去,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,另外還有三人,遠遠的指指點點,卻不敢逼近。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,急奔搶上,奔到離松樹數丈外便着地滾倒,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,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,護着身子,搶到樹下,跟着錚錚兩聲,雙斧砍向樹根。此人力猛斧利,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,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。虛竹大急,叫道:「那怎麼是好?」那女童冷冷的道:「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,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。你去求她啊!這賤婢教了你,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。」虛竹急道:「唉,唉!」心想:「在這當口,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。」錚錚兩響,矮胖子雙斧又在松樹上砍了兩下,樹幹不住晃動,松針如雨而落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