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六回 夢裡真真語真幻(1)

虛竹吃了一驚,向前搶上兩步。童姥尖聲驚呼,向他奔來。那白衫人低聲道:「師姊,你在這裡好自在哪!」卻是個女子的聲音,甚是輕柔婉轉。虛竹又走上兩步,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,顯然是個女子,臉上蒙了塊白綢,瞧不見她面容,聽她口稱「師姊」,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,童姥有幫手到來,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。但斜眼看童姥時,卻見她臉色極是奇怪,又是驚恐,又是氣憤,更夾着幾分鄙夷之色。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,叫道:「快背我上峰。」虛竹道:「這個……小僧心中這個結,一時還不大解得開……」童姥大怒,反手拍的一聲,便打了他一個耳光,叫道:「這賊賤人追了來,要不利於我,你沒瞧見麼?」這時童姥出手着實不輕,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,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。那白衫人道:「師姊,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,人家不願意的事,你總是要勉強別人,打打罵罵的,有什麼意思?小妹勸你,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。」

虛竹心下大生好感:「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,性情卻跟他們大不相同,甚是溫柔斯文,通情達理。」童姥不住催促虛竹:「快背了我走,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,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,必有重重酬謝。」

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閒的站在一旁,輕風動裾,飄飄若仙。虛竹心想這位姑娘文雅得很,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。只聽白衫人道:「師姊,咱們老姊妹多年不見了,怎麼今日見面,你非但不歡喜,反而要急急離去?小妹算到這幾天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,聽說你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,小妹生怕他們乘機作反,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,想要助你一臂之力,抗禦外魔,卻又找你不到。」

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,無法可施,氣憤憤的道:「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時日,摸上縹緲峰來,還能安着什麼好心?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,竟會有人將我背下峰來。你撲了個空,好生失望,是不是?李秋水,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,你卻已遲了幾日,我當然不是你敵手,但你想不勞而獲,盜我一生神功,可萬萬不能了。」

那白衫人道:「師姊說哪裡話來?小妹自和師姊別後,每日裡好生掛念,常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。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,每次相見,姊姊總是不問情由的怪責。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,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,一直沒敢前來探望。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,那真是太過多心了。」她說得又恭敬,又親熱。

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,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,當年結下嫌隙,自然是童姥的不是。

童姥怒道:「李秋水,事情到了今日,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,又有什麼用?你瞧瞧,這是什麼?」說着左手一伸,將拇指上戴着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。

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,失聲道:「掌門七寶指環!你……你從哪裡得來的?」童姥冷笑道:「當然是他給我的。你又何必明知故問?」李秋水微微一怔,道:「哼,他……他怎會給你?你不是去偷來的,便是搶來的。」

童姥大聲道:「李秋水,逍遙派掌門人有令,命你跪下,聽由吩咐。」李秋水道:「掌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?多半……多半是你暗害了他,偷得這隻七寶指環。」她本來意態閒雅,但自見了這隻寶石戒指,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。童姥厲聲道:「你不奉掌門人的號令,意欲背叛本門,是不是?」突然間白光一閃,砰的一聲,童姥身子飛起,遠遠的摔了出去。虛竹吃了一驚,叫道:「怎麼?」跟着又見雪地里一條殷紅的血線,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,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。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的拇指,搶了她戒指,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,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,什麼手法,實因出手太快,虛竹根本無法見到。只聽李秋水道:「師姊,你到底怎生害他,還是跟小妹說了罷。小妹對你情義深重,決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。」她一拿到寶石指環,語氣立轉,又變得十分的溫雅斯文。虛竹忍不住道:「李姑娘,你們是同門師姊妹,出手怎能如此厲害?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。出家人不打謊話,我不會騙你。」李秋水轉向虛竹,說道:「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?在何處寶剎出家?怎知道我師兄的名字?」虛竹道:「小僧法名虛竹,是少林寺弟子,無崖子老先生嘛……唉,此事說來話長……」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,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,全身氣血逆行,立時便翻倒於地,叫道:「喂,喂,你幹什麼?我又沒得罪你,怎……怎麼連我……也……也……」李秋水微笑道:「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,我不過試試你的功力。嗯,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,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。可得罪了,真正對不起。」

虛竹躺在地下,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,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,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年紀,眉目甚美,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,又似有什麼傷疤,看上去朦朦朧朧的,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寒意,說道:「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尚,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,便將少林派小覷了。」李秋水不去理他,慢慢走到童姥身前,說道:「師姊,這些年來,小妹想得你好苦。總算老天爺有眼睛,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。師姊,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,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……」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,童姥一聲慘呼,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攤鮮血,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。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,怒聲喝道,「同門姊妹,怎能忍心下此毒手?你……你……你簡直是禽獸不如!」李秋水緩緩回過頭來,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,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。虛竹一聲驚呼,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,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,劃成了一個「井」字,由於這四道劍傷,右眼突出,左邊嘴角斜歪,說不出的醜惡難看。李秋水道:「許多年前,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。少林寺的大法師,你說我該不該報仇?」說着又慢慢放下了面幕。

虛竹道:「這……這是童姥害你的?」李秋水道:「你不妨問她自己。」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,卻沒暈去,說道:「不錯,她的臉是我劃花的。我……我練功有成,在二十六歲那年,本可發身長大,與常人無異,但她暗加陷害,使我走火入魔。你說這深仇大怨,該不該報復?」

虛竹眼望李秋水,尋思:「倘若此話非假,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。」童姥又道:「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,還有什麼話說?這小和尚是『他』的忘年之交,你可不能動小和尚一根寒毛。否則『他』決計不能放過你。」說着雙眼一閉,聽由宰割。李秋水嘆了口氣,淡淡的道:「姊姊,你年紀比我大,更比我聰明得多,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,可也沒這麼容易了。你說的他……他……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,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?好罷!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無仇,何況小妹生來膽小,決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。這位小師父,小妹是不會傷他的。姊姊,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,請姊姊服了,免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。」虛竹聽她前一句「姊姊」,後一句「姊姊」,叫得親熱無比,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。

童姥怒道:「你要殺我,快快動手,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,聽由你侮辱譏刺,再也休想。」李秋水道:「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,姊姊總是會錯了意。你腿傷處流血過多,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。姊姊,這兩顆藥丸,還是吃了罷。」

虛竹向她手中瞧去,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兩顆焦黃的藥丸,便和童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,尋思:「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。」童姥叫道:「小和尚,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,送姥姥歸西,免得受這賤人凌辱。」李秋水笑道:「小師父累了,要在地下多躺一會。」童姥心頭一急,噴出了一口鮮血。李秋水道:「姊姊,你一條腿長,一條腿短,若是給『他』瞧見了,未免有點兒不雅,好好一個矮美人,變成了半邊高、半邊低的歪肩美人,豈不是令『他』大為遺憾?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!」說着白光閃動,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。這一次虛竹瞧得明白,她手中握着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。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,可以透視而過。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,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,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。虛竹大怒:「這女施主忒也殘忍!」心情激盪,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迅速流轉,頓感雙腿穴道解開,酸麻登止。他不及細思,急沖而前,抱起童姥,便往山峰頂上疾奔。李秋水以「寒袖拂穴」之技拂倒虛竹時,察覺他武功十分平庸,渾沒將他放在心上,只是慢慢炮製童姥,叫他在一旁觀看,多一人在場,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,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,全沒料到他居然會沖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。這一下出其不意,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。李秋水拔步便追,笑道:「小師父,你給我師姊迷上了麼?你莫看她花容月貌,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,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。」她有恃無恐,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,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?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,血脈流動加速,北冥真氣的力道發揮了出來,愈奔愈快,這五六丈的相距,竟然始終追趕不上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