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六回 夢裡真真語真幻(2)

轉眼之間,已順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,李秋水又驚又怒,叫道:「小師父,你再不停步,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。」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,虛竹立時命喪掌底,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,說道:「小師父,多謝你救我,咱們鬥不過這賤人,你快將我拋下山谷,她或許不會傷你。」虛竹道:「這個……萬萬不可。小僧決計不能……」他只說了這兩句話,真氣一泄,李秋水已然追近,突然間背心上一冷,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,跟着身子飄起,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。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,雙手仍是緊緊抱着童姥,往下直墮,心道:「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,摔成一團肉漿了。阿彌陀佛!」

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:「啊喲,我出手太重,這可便宜……」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,上為積雪覆蓋,李秋水一掌拍出,原想將虛竹震倒,再拿住童姥,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,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,連着童姥一起掉下。

虛竹只覺身子虛浮,全做不得主,只是筆直的跌落,耳旁風聲呼呼,雖是頃刻間之事,卻似無窮無盡,永遠跌個沒完。眼見鋪滿着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,眼睛一花之際,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,正在緩緩移動。他來不及細看,已向山坡俯衝而下。

驀地里聽得有人喝道:「什麼人?」一股力道從橫里推將過來,撞在虛竹腰間。虛竹身子尚未着地,便已斜飛出去,一瞥間,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,一喜之下,運勁要將童姥拋出,讓慕容復接住,以便救她一命。

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,一時看不清是誰,便使出「斗轉星移」家傳絕技,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,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。他這門「斗轉星移」功夫全然不使自力,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,慕容復只覺霎時之間頭暈眼花,幾欲坐倒。虛竹給這股巨力一逼,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,身子飛出十餘丈,落了下來,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,波的一聲,身子復又彈起。虛竹一瞥眼間,只見雪地里躺着一個矮矮胖胖、肉球一般的人,卻是桑土公。說來也真巧極,虛竹落地時雙足踹在他的大肚上,立時踹得他腹破腸流,死於非命,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,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,不致斷折。這一彈之下,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里飛去,沖向一人,依稀看出是段譽。虛竹大叫:「段相公,快快避開!我衝過來啦!」

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,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,叫道:「我頂住你!」轉過身來,以背相承,同時展開凌波微步,向前直奔,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,但每跨一步,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,一口氣奔出三十餘步,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。

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,恰好慕容復一消,桑土公一彈,最後給段譽負在背上一奔,經過三個轉折,竟半點沒有受傷。虛竹站直身子,說道:「阿彌陀佛!多謝各位相救!」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,否則定然負疚極深。忽聽得一聲呼叫,從山坡上傳了過來。童姥斷腿之後,流血雖多,神智未失,驚道:「不好,這賤人追下來了。快走,快走。」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,不由得打個寒噤,抱了童姥,便向樹林中沖了進去。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,雖然腳步迅捷,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,其實相距尚遠,但虛竹心下害怕,不敢有片刻停留。他奔出數里,童姥說道:「放我下來,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,免得留下血跡,給那賤人追來。你在我『環跳』與『期門』兩穴上點上幾指,止血緩流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依言而行,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。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,道:「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,無論如何放我不過。我還得有七十九日,方能神功還原,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。這七十九日,卻躲到哪裡去才好?」

虛竹皺起眉頭,心想:「便要躲半天也難,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?」童姥自言自語:「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,倒是個絕妙地方……」虛竹嚇了一跳,全身一震。童姥怒道:「死和尚,你害怕什麼?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,咱們怎能去得?」她側過了頭,說道:「自此而西,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。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,要是她傳下號令,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,那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。小和尚,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?」虛竹道:「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,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。」童姥道:「你知道什麼?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,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,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的獵犬一出動,不論咱們躲到哪裡,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。」虛竹道:「那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,離西夏國越遠越好。」

童姥哼了一聲,恨恨的道:「這賤人耳目眾多,東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馬了。」她沉吟半晌,突然拍手道:「有了,小和尚,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,第一着下在哪裡?」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,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,便道:「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,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,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大片。」童姥喜道:「是啊,數十年來,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珍瓏,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,那是誰也不乾的。妙極,妙極!小和尚,你負了我上樹,快向西方行去。」虛竹道:「咱們去哪裡?」童姥道:「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,雖是兇險,但置之死地而後生,只好冒一冒險。」虛竹瞧着她的斷腿,嘆了口氣,心道:「你無法行走,我便不想冒險,那也不成了。」眼見她傷重,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,將她負在背上,躍上樹梢,依着童姥所指的方向,朝西疾行。

一口氣奔行十餘里,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:「小和尚,你摔死了沒有?姊姊,你在哪裡呢?妹子想念你得緊,快快出來罷!」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,雙腿一軟,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。童姥罵道:「小和尚不中用,怕什麼?你聽她越叫越遠,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?」

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,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,說道:「她……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,居然沒死?」童姥道:「自然是有人多口了。」凝思半晌,道:「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,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。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,這一掌借力打力,四兩撥千斤,當真出神入化。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?怎地會得『凌波微步』?」她自言自語,並非向虛竹詢問。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,只是提氣急奔,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里。走上平地之後,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,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,次晨再行,童姥仍是指着西方。虛竹道:「前輩,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,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?」虛竹道:「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,豈非自投羅網?」童姥道:「你踏足之地,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!」虛竹大吃一驚,叫道:「什麼?這裡便是西夏之地?你說……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?」童姥笑道:「是啊!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,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,叫她死也猜想不到。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尋,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?哈哈,哈哈!」說着得意之極,又道:「小和尚,這是學了你的法子,一着最笨、最不合情理的棋子,到頭來卻大有妙用。」虛竹心下佩服,說道:「前輩神算,果然人所難測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童姥道:「只不過什麼?」虛竹道:「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,定然另有旁人,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……」童姥道:「哼,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,還說得上什麼冒險?歷盡萬難,身入險地,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。」虛竹心想:「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,身歷艱險也還值得,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,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,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?」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、尷尬之情,已猜到了他的心思,說道:「我叫你犯 險,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,決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。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,三路擒拿法,這六路功夫,合起來叫做『天山折梅手』。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