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五回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(7)

那女童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曾說多謝你出手相助,那便是了。那日我正有強仇到來,姥姥身子不適,難以抗禦,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,讓姥姥躲過了一劫。這不是要多謝你麼?」說到這裡,突然目露凶光,厲聲道:「可是你擒住我之後,說我假扮啞巴,以種種無禮手段對付姥姥,實是罪大惡極,若非如此,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。」

烏老大躍起身來,雙膝跪倒,說道:「姥姥,常言道不知者不罪,烏老大那時倘若知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,烏某便是膽大包天,也決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。」那女童冷笑道:「畏則有之,敬卻未必。你邀集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一眾妖魔,決心叛我,卻又怎麼說?」烏老大不住磕頭,額頭撞在山石之上,只磕得十幾下,額上已鮮血淋漓。虛竹心想:「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。童姥,童姥,我本來只道她是姓童,哪知這『童』字是孩童之童,並非姓童之童。此人武功深淵,詭計多端,人人畏之如虎,這幾天來我出力助她,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。嘿嘿,虛竹啊虛竹,你真是個蠢笨之極的和尚!」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,他一言不發,轉身便行。天山童姥喝道:「你到哪裡去?給我站住!」虛竹回身合十,說道:「三日來小僧做了無數傻事,告辭了!」童姥道:「什麼傻事?」虛竹道:「女施主武功神妙,威震天下,小僧有眼不識泰山,反來援手救人。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,小僧甚感盛情,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,當真是無地自容。」童姥走到虛竹身邊,回頭向烏老大道:「我有話跟小和尚說,你走開些。」烏老大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,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。

童姥向虛竹道:「小和尚,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,並非做什麼傻事。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謝,但你救我性命,姥姥日後更有補報。」虛竹搖手道:「你這麼高強的武功,何須我相救?你明明是取笑於我。」童姥沉臉道:「我說是你救了我性命,便是你救了我性命,姥姥生平說話,決不喜人反駁。姥姥所練的內功,確是叫做『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』。這功夫威力奇大,卻有一個大大的不利之處,每三十年,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。」虛竹道:「返老還童?那……那不是很好麼?」童姥嘆道:「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,於我有救命之恩,更與我逍遙派淵源極深,說給你聽了,也不打緊。我自六歲起練這功夫,三十六歲返老還童,花了三十天時光。六十六歲返老還童,那一次用了六十天。今年九十六歲,再次返老還童,便得有九十天時光,方能回復功力。」虛竹睜大了眼睛,奇道:「什麼?你……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?」童姥道:「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,無崖子倘若不死,今年九十三歲,我比他大了三歲,難道不是九十六歲?」虛竹睜大了眼,細看她身形臉色,哪有半點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?童姥道:「這『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』,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力。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些,六歲時開始修習,數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,可是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,永遠是八九歲的模樣了。」

虛竹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他確也聽師父說過,世上有些人軀體巨大無比,七八歲時便已高於成人,有些人卻是侏儒,到老也不滿三尺,師父說那是天生三焦失調之故,倘若及早修習上乘內功,亦有治癒之望,說道:「你這門內功,練的是手少陽三焦經脈嗎?」

童姥一怔,點頭道:「不錯,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,居然也有此見識。武林中說少林派是天下武學之首,果然也有些道理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曾聽師父說過一些『手少陽三焦經』的道理,所知膚淺之極,那只是胡亂猜測罷了。」又問:「你今年返老還童,那便如何?」童姥說道:「返老還童之後,功力全失。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,第二日回復到八歲之時,第三日回復到九歲,每一日便是一年。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,方能練功。我生平有個大對頭,深知我功夫的底細,算到我返老還童的日子,必定會乘機前來加害。姥姥可不能示弱,下縹緲峰去躲避,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禦之策,姥姥自管自修練。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,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。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注的防備我那大對頭,否則的話,憑着安洞主、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,豈能大模大樣的上得縹緲峰來?那時我正修練到第三日,給烏老大一把抓住。我身上不過有了九歲女童的功力,如何能夠抗拒?只好裝聾作啞,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山。此後這些時日之中,我喝不到生血,始終是個九歲孩童。這返老還童,便如蛇兒脫殼一般,脫一次殼,長大一次,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,實有莫大的兇險。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,我仍喝不到生血,無法練功,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,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。我說你救了我性命,那是半點也不錯的。」

虛竹道:「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,要回到九十六歲,豈不是尚須八十五天?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、兔子?」童姥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和尚能舉一反三,可聰明起來了。在這八十五天之中,步步艱危,我功力未曾全復,不平道人、烏老大這些幺麽小丑,自是容易打發,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息,趕來和我為難,姥姥獨力難支,非得由你護法不可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武功低微之極,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,小僧自然更加無能為力。以小僧之見,前輩還是遠而避之,等到八十五天之後,功力全復,就不怕敵人了。」童姥道:「你武功雖低,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已全部注入你體內,只要懂得運用之法,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。這樣罷,咱們來做一樁生意,我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,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禦敵,這叫做兩蒙其利。」也不待虛竹答應,便道:「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,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,底子豐厚之極,不用再去積貯財貨,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。花錢容易聚財難,你練一個月便有小成,練到兩個月後,勉強可以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了。你先記住這口訣,第一句話是『法天順自然』……」虛竹連連搖手,說道:「前輩,小僧是少林弟子,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,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,得罪莫怪。」童姥怒道:「你的少林派功夫,早就給無崖子化清光了,還說什麼少林弟子?」虛竹道:「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,從頭練起。」童姥怒道:「你嫌我旁門左道,不屑學我的功夫,是不是?」虛竹道:「釋家弟子,以慈悲為懷,普渡眾生為志,講究的是離貪去欲,明心見性。這武功嘛,練到極高明時,固然有助禪定,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,也不一定非要從武學入手不可。我師父說,練武要是太過專心,成了法執,有礙解脫,那也是不對的。」童姥見他垂眉低目,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,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,卻如何對付才好?一轉念間,計上心來,叫道:「烏老大,去捉兩頭梅花鹿來,立時給我宰了!」烏老大避在遠處,童姥其時功力不足,聲音不能及遠,叫了三聲,烏老大才聽到答應。

虛竹驚道:「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?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麼?」童姥笑道:「是你逼我宰的,何必又來多問?」虛竹更是奇怪,道:「我……怎麼會逼你殺生?」童姥道:「你不肯助我抵禦強敵,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。你想我心中煩惱不煩惱?」虛竹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,『怨憎會』是人生七苦之一,姥姥要求解脫,須得去嗔去痴。」童姥道:「嘿嘿,你來點化我嗎?這時候可來不及了。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,我只好宰羊殺鹿,多殺畜生來出氣。」虛竹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!罪過,罪過!前輩,這些鹿兒羊兒,實是可憐得緊,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!」童姥冷笑道:「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,又有誰來可憐我?」她提高聲音,叫道:「烏老大,快去捉梅花鹿來。」烏老大遠遠答應。虛竹彷徨無計,倘若即刻離去,不知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,便說是給自己殺死的,也不為過,但若留下來學她武功,卻又老大不願。

烏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實高明,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,牽了前來。童姥冷冷的道:「今天鹿血喝過了。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,丟到山澗里去。」虛竹忙道:「且慢!且慢!」童姥道:「你如依我囑咐,我可不傷此鹿性命。你若就此離去,我自然每日宰鹿十頭八頭。多殺少殺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大菩薩為了普渡眾生,說道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你陪伴老婆子幾天,又不是什麼入地獄的苦事,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,怎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?」虛竹心中一凜,說道:「前輩教訓得是,便請放了此鹿,虛竹一憑吩咐便是!」童姥大喜,向烏老大道:「你將這頭鹿放了!給我滾得遠遠地!」童姥待烏老大走遠,便即傳授口訣,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。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,一脈相傳,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。虛竹依法修習,進展甚速。

次日童姥再練「八方六合唯我獨尊功」時,咬破鹿頸喝血之後,便在鹿頸傷口上敷以金創藥,縱之使去,向烏老大道:「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,從今而後,你也不許吃葷,只可以松子為食,倘若吃了鹿肉、羚羊肉,哼哼,我宰了你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。」烏老大口中答應,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、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個透,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,一想到「斷筋腐骨丸」的慘厲嚴酷,再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。如此過了數日,虛竹見童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,連烏老大也跟着戒口茹素,心下甚喜,尋思:「人家對我嚴守信約,我豈可不為她盡心盡力?」每日裡努力修為,絲毫不敢怠懈。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化,只五六日間,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,只是身形如舊,仍然是十分矮小而已。這日午後,童姥練罷功夫,向虛竹和烏老大道:「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,算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。小和尚,你背我到這頂峰上去,右手仍是提着烏老大,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伸手去抱童姥時,卻見她容色嬌艷,眼波盈盈,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,一驚縮手,囁嚅道:「小……小僧不敢冒犯 。」童姥奇道:「怎麼不敢冒犯 ?」虛竹道:「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,不再是小姑娘,男……男女授受不親,出家人尤其不可。」童姥嘻嘻一笑,玉顏生春,雙頰暈紅,顧盼嫣然,說道:「小和尚胡說八道,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太婆,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?」說着便要伏到他背上。虛竹驚道:「不可,不可!」拔腳便奔。童姥展開輕功,自後追來。

其時虛竹的「北冥真氣」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,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時的功力,輕功大大不如,只追得幾步,虛竹便越奔越遠。童姥叫道:「快些回來!」虛竹立定腳步,道:「我拉着你手,躍到樹頂上去罷!」童姥怒道:「你這人迂腐之極,半點也無圓通之意,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,那是難矣哉,難矣哉!」虛竹一怔,心道:「金剛經有云:『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』她是小姑娘也罷,大姑娘也罷,都是虛妄之相。」喃喃說道:「『如來說人身長大,即非大身,是名大身。』如來說大姑娘,即非大姑娘,是名大姑娘……」走將回來。

突然間眼前一花,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。這人似有似無,若往若還,全身白色衣衫襯着遍地白雪,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