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五回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(3)

那女童伸出拳頭,作勢要打,怒道:「胡說八道!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,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?你再胡亂吹牛,我可不跟你客氣了。」虛竹道:「若憑小僧自己本事,自然是解不開的。但當時勢在騎虎,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,小僧只得閉上眼睛,胡亂下了一子,豈知誤打誤撞,自己填塞了一塊白棋,居然棋勢開朗,再經高人指點,便解開了,本來這全是僥倖。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,此後罪業非小。唉,真是罪過,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。」說着雙手合十,連宣佛號。那女童將信將疑,道:「這般說,倒也有幾分道理……」一言未畢,忽聽得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。虛竹叫道:「啊喲!」打開布袋口,將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,負在背上,拔腳向山上狂奔。他奔了一會,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,回頭一看,只見積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腳印,失聲呼道:「不好!」那女童問道:「什麼不好?」虛竹道:「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腳印,不論逃得多遠,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。」那女童道:「上樹飛行,便無蹤跡,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,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。小和尚,我瞧你的內力不弱,不妨試試。」虛竹道:「好,這就試試!」縱身一躍,老高的跳在半空,竟然高出樹頂丈許,掉下時伸足踏向樹幹,喀喇一聲,踩斷樹幹,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。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,勢須壓在布袋之上,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,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,翻將過來,變成合撲,砰的一聲,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之上,登時皮破血流。虛竹叫道:「哎唷,哎唷!」掙扎着爬起,甚是慚愧,說道:「我……我武功低微,又笨得緊,不成的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寧可自己受傷,也不敢壓我,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。姥姥一來要利用於你,二來嘉獎後輩,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。你聽好了,上躍之時,雙膝微曲,提氣丹田,待覺真氣上升,便須放鬆肌骨,存想玉枕穴間……」當下一句句向他解釋,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,如何橫竄縱躍,教罷,說道:「你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罷!」

虛竹道:「是!我先獨個兒跳着試試,別再摔一交,撞痛了你。」便要放下背上布袋。

那女童怒道:「姥姥教你的本事,難道還有錯的?試什麼鬼東西?你再摔一交,姥姥立時便殺了你。」

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想起身後負着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,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,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,卻又不敢,於是咬一咬牙齒,依着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,運動真氣,存想玉枕穴,雙膝微曲,輕輕的向上一彈。這一次躍將上去,身子猶似緩緩上升,雖在空中無所憑依,卻也能轉折自如,他大喜之下,叫道:「行了,行了!」不料一開口,泄了真氣,便即跌落,幸好這次是筆直落下,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,卻未摔倒。

那女童罵道:「小蠢才,你要開口說話,先得調勻內息。第一步還沒學會,便想走第五步、第六步了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!是小僧的不是。」又再依法提氣上躍,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,那樹枝晃了幾下,卻未折斷。

虛竹心下甚喜,卻不敢開口,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,平飛丈余,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,一彈之下,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,氣息一順,只覺身輕力足,越躍越遠。到得後來,一躍竟能橫越二樹,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雪峰上樹林茂密,他自樹端枝梢飛行,地下無跡可尋,只一頓飯時分,已深入密林。

那女童道:「行了,下來罷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輕輕躍下地來,將女童扶出布袋。

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,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,罵道:「沒出息的小和尚,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,便這般歡喜!」虛竹道:「是,是。小僧眼界甚淺,姥姥,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……」那女童道:「你居然一點便透,可見姥姥法眼無花,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。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?怎么小小年紀,內功底子如此深厚?」虛竹胸口一酸,眼眶兒不由得紅了,說道:「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,將他……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,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。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,改投別派,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,便化去小僧的內功,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,也算不了什麼,不過……不過,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。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,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,該是不該。唉,總而言之,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,總而言之,總而言之……」連說幾個「總而言之」,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。

那女童怔怔的不語,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上,坐着支頤沉思,輕聲道:「如此說來,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。」虛竹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你也知道『逍遙派』的名字。」他一直不敢提到「逍遙派」三字,蘇星河說過,若不是本派中人,聽到了「逍遙派」三字,就決不容他活在世上。現下聽那女童先說了出來,他才敢接口;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,人家便要殺你,也無從殺起。

那女童怒道:「我怎不知逍遙派?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,無崖子還沒知道呢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!」心想:「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,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。」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,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,畫的都是一條條的直線,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。虛竹一驚:「她也要逼我下棋,那可糟了。」卻見她畫成棋盤後,便即在棋盤上布子,空心圓圈是白子,實心的一點的黑子,密密層層,將一個棋盤上都布滿了。只布到一半,虛竹便認了出來,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,心道:「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珍瓏。」又想:「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,苦思不得,因而氣死麼?」想到這裡,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。那女童布完珍瓏,說道:「你說解開了這個珍瓏,第一子如何下法,演給我瞧瞧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,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,局面登時開朗,然後依着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,反擊黑棋。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喃喃道:「天意,天意!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『先殺自身,再攻敵人』的怪法?」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,那女童又沉思半晌,說道:「這樣看來,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。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,一切經過,你詳細跟我說來,不許有半句隱瞞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,如何破解珍瓏,無崖子如何傳功傳指環,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,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。那女童一言不發,直等他說完,才道:「這麼說,無崖子是你師父,你怎地不稱師父,卻叫什麼『無崖子老先生』?」虛竹神色尷尬,說道:「小僧是少林寺僧人,實在不能改投別派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?」虛竹連連搖頭,道:「萬萬不願。」那女童道:「那也容易,你將七寶指環送了給我,也就是了。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?」虛竹大喜,道:「那正是求之不得。」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,交了給她。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,似乎又喜又悲,接過指環,便往手上戴去。可是她手指細小,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,勉強戴在大拇指上,端相半天,似乎很不滿意,問道:「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,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『北冥神功』,那幅圖呢?」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。那女童打開捲軸,一見到圖中的宮裝美女,臉上倏然變色,罵道:「他……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!他……他臨死之時,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,將她畫得這般好看!」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,將圖畫往地下一丟,伸腳便踩。虛竹叫道:「啊喲!」忙伸手搶起。那女童怒道:「你可惜麼?」虛竹道:「這樣好好一幅圖畫,踩壞了自然可惜。」那女童問道:「這賤婢是誰,無崖子這小賊有沒跟你說?」虛竹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心想:「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成了小賊?」那女童怒道:「哼,小賊痴心妄想,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,仍是這等容貌!啊,就算當年,她又哪有這般好看了?」越說越氣,伸手又要搶過畫來撕爛。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。那女童身矮力微,搶不到手,氣喘吁吁的不住大罵:「沒良心的小賊,不要臉的臭賤婢!」虛竹惘然不解,猜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,兩人向來有仇,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,卻也怒氣難消。

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,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。他忙亂了大半天,再加上狂奔跳躍,粒米未曾進肚,已是十分飢餓。那女童道:「你餓了麼?」虛竹道:「是。這雪峰之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。」那女童道:「怎麼沒有?雪峰上最多竹雞,也有梅花鹿和羚羊。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,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……」虛竹不等她說完,急忙搖手,說道:「出家人怎可殺生?我寧可餓死,也不沾葷腥。」那女童罵道:「賊和尚,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?」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,吃了一塊肥肉,喝了大半碗雞湯,苦着臉道:「小僧受人欺騙,吃過一次葷腥,但那是無心之失,想來佛祖也不見罪。但要我親手殺生,那是萬萬不乾的。」

那女童道:「你不肯殺雞殺鹿,卻願殺人,那更是罪大惡極。」虛竹奇道:「我怎願殺人了?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。」那女童道:「還念佛呢,真正好笑。你不去捉雞給我吃,我再過兩個時辰,便要死了,那不是給你害死的麼?」虛竹搔了搔頭皮,道:「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、竹筍之類,我去找來給你吃。」那女童臉色一沉,指着太陽道:「等太陽到了頭頂,我若不喝生血,非死不可!」虛竹十分駭怕,驚道:「好端端地,為什麼要喝生血?」心下發毛,不由得想起了「吸血鬼」。那女童道:「我有個古怪毛病,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,全身真氣沸騰,自己便會活活燒死,臨死時狂性大發,對你大大不利。」虛竹不住搖頭,說道:「不管怎樣,小僧是佛門子弟,嚴守清規戒律,別說自己決計不肯殺生,便是見你起意殺生,也要盡力攔阻。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