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一回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(4)

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,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,殺得黃眉僧無法招架,這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,天地一寬,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,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,反而騰挪自如,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。鳩摩智、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,但見虛竹妙着紛呈,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,忍不住喝采。玄難喃喃自語:「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,以致無可破解,虛竹這一着不着意於生死,更不着意於勝敗,反而勘破了生死,得到解脫……」他隱隱似有所悟,卻又捉摸不定,自知一生耽於武學,於禪定功夫大有欠缺,忽想:「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,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,我先前還笑他們走入了歧路。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,不勤參禪,不急了生死,豈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?」想到此節,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。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,到得後來,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,他越看越是神傷,但見王語嫣的眼光,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。段譽心中只說:「我走了罷,我走了罷!再耽下去,只有多歷苦楚,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。」但要他自行離開王語嫣,卻又如何能夠?他尋思:「等王姑娘回過頭來,我便跟她說:『王姑娘,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,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,實是有緣。我這可要走了!』她如果說:『好,你走罷!』那我只好走了。但如果她說:『不用忙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』那麼我便等着,瞧她有什麼話吩咐。」

其實,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,更不會說「不用忙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」突然之間,王語嫣後腦的柔發微微一動。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:「她回頭過來了!」卻聽得她輕輕嘆了口氣,低聲叫道:「表哥!」

慕容復凝視棋局,見白棋已占上風,正在着着進迫,心想:「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來。萬事起頭難,便是第一着怪棋,無論如何想不出。」王語嫣低聲叫喚,他竟沒聽見。王語嫣又是輕輕嘆息,慢慢的轉過頭來。

段譽心中大跳:「她轉過頭來了!她轉過頭來了!」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來。段譽看到她臉上帶着一絲淡淡的憂鬱,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,尋思:「自從她與慕容復公子並肩而來,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,怎地忽然不高興起來?難道……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?」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,和他的眼光相接,段譽向前踏了一步,想說:「王姑娘,你有什麼話說?」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,向着遠處凝望了一會,又轉向慕容復。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,說不盡的苦澀:「她不是不瞧我,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。她眼光對住了我,然而是視而不見。她眼中見到了我,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。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,哪裡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。唉,不如走了罷,不如走了罷!」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,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,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塊,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,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,那時別有天地,再也奈何它不得了。蘇星河凝思半晌,笑吟吟的應了一着黑棋。段延慶傳音道:「下『上』位七八路!」虛竹依言下子,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,但也知此着一下,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,拍手笑道:「好像是成了罷?」蘇星河滿臉笑容,拱手道:「小神僧天賦英才,可喜可賀。」虛竹忙還禮道:「不敢,不敢,這個不是我……」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,那「傳音入密」聲音道:「此中秘密,千萬不可揭穿。險境未脫,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。」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,便垂首道:「是,是!」蘇星河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先師布下此局,數十年來無人能解,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虛竹不明其中緣由,只得謙虛道:「我這是誤打誤撞,全憑長輩見愛,老先生過獎,實在愧不敢當。」

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,伸手肅客,道:「小神僧,請進!」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,竟沒門戶,不知如何進去,更不知進去作甚,一時呆在當地,沒了主意。只聽得那聲音又道:「棋局上沖開一條出路,乃是硬戰苦鬥而致。木屋無門,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。」虛竹道:「如此得罪了!」擺個馬步,右手提起,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。他武功有限,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,便即倒地,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,幸而如此,內力得保不失。然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,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,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,喀喇一聲,門板裂開了一縫。虛竹又劈兩掌,這才將門板劈開,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。

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少林派的硬功,實在稀鬆平常!」虛竹回頭道:「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,功夫淺薄,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。」只聽那聲音道:「快快進去,不可回頭,不要理會旁人!」虛竹道:「是!」舉步便踏了進去。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:「這是本門的門戶,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?」跟着砰砰兩聲巨響,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卷上來,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,可是跟着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,身不由主,便是一個筋斗,向里直翻了進去。

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裡逃生,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,要制他死命,鳩摩智則運起「控鶴功」,要拉他出來。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,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,以左掌消解了「控鶴功」,右掌連拍了兩下,將他打了進去。這兩掌力道剛猛,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,額頭砰的一下,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,只撞得昏天黑地,險些暈去,過了半晌,這才站起身來,摸摸額角,已自腫起了一大塊。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、一無所有的房中。他想找尋門戶,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,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。他呆了呆,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。

只聽得隔着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:「既然來了,怎麼還要出去?」虛竹轉過身子,說道:「請老前輩指點途徑。」那聲音道:「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,誰也不能教你。我這棋局布下後,數十年來無人能解,今日終於給你拆開,你還不過來!」虛竹聽到「我這棋局」四字,不由得毛髮悚然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「先師」所制,這聲音是人是鬼?只聽那聲音又道:「時機稍縱即逝,我等了三十年,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,乖孩兒,快快進來罷!」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,顯然全無惡意,當下更不多想,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,喀喇喇一響,那板壁已日久腐朽,當即破了一洞。虛竹一眼望將進去,不由得大吃一驚,只見裡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,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。他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有鬼!」嚇得只想轉身而逃,卻聽得那人說道:「唉,原來是個小和尚!唉,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,難,難,難!唉,難,難,難!」虛竹聽他三聲長嘆,連說了六個「難」字,再向他凝神瞧去,這才看清,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着,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,將他身子懸空吊起。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,繩子也是黑色,二黑相疊,繩子便看不出來,一眼瞧去,宛然是凌空而坐。

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,濃眉大眼,鼻孔上翻,雙耳招風,嘴唇甚厚,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,更加的難看。他自幼父母雙亡,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,將他收養在寺中,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,便是專心學武,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。佛家言道,人的身子乃是個「臭皮囊」,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,若是多加關懷,於證道大有妨礙。因此那人說他是個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」,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。他微微抬頭,向那人瞧去。只見他長須三尺,沒一根斑白,臉如冠玉,更無半絲皺紋,年紀顯然已經不小,卻仍神采飛揚,風度閒雅。虛竹微感慚愧:「說到相貌,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。」這時心中已無懼意,躬身行禮,說道:「小僧虛竹,拜見前輩。」那人點了點頭,道:「你姓什麼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出家之人,早無俗家姓氏。」那人道:「你出家之前姓什麼?」虛竹道:「小僧自幼出家,向來便無姓氏。」

那人向他端相半晌,嘆了口氣,道:「你能解破我的棋局,聰明才智,自是非同小可,但相貌如此,卻終究不行,唉,難得很。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,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。小師父,我送一份禮物給你,你便去罷!」

虛竹聽那老人語氣,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,深以無人相助為憂,大乘佛法第一講究「度眾生一切苦厄」,當即說道:「小僧於棋藝一道,實在淺薄得緊,老前輩這個棋局,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。但若老前輩有什麼難事要辦,小僧雖然本領低微,卻也願勉力而為,至於禮物,可不敢受賜。」那老人道:「你有這番俠義心腸,倒是不錯。你棋藝不高,武功淺薄,都不相干,你既能來到這裡,那便是有緣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你相貌太也難看。」說着不住搖頭。虛竹微微一笑,說道:「相貌美醜,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,不但自己做不得主,連父母也做不得主。小僧貌丑,令前輩不快,這就告辭了。」說着退了兩步。

虛竹正待轉身,那老人道:「且慢!」衣袖揚起,搭在虛竹右肩之上。虛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,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,挽住了他身子。那老人笑道:「年輕人有這等傲氣,那也很好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不敢狂妄驕傲,只是怕讓老前輩生氣,還是及早告退的好。」那老人點了點頭,問道:「今日來解棋局的,有哪些人?」虛竹一一說了。那老人沉吟半晌,道:「天下高手,十之六七都已到了。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沒來麼?」虛竹答道:「除了敝寺僧眾之外,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。」那老人又問:「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,甚是了得,他沒來嗎?」虛竹道:「沒有。」那老人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的道:「我已等了這麼多年,再等下去,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。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,也只好將就如此了。」沉吟片刻,似乎心意已決,說道:「你適才言道,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,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?」虛竹道:「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,閉了眼睛瞎下的,以後各着,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,以『傳音入密』之法暗中指點。」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,說了一遍。那老人嘆道:「天意如此,天意如此!」突然間愁眉開展,笑道:「既是天意如此,你閉了眼睛,竟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,足見福緣深厚,或能辦我大事,亦未可知。好,好,乖孩子,你跪下磕頭罷!」

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,每日裡見到的不是師父、師叔伯,便是師伯祖、師叔祖等等長輩,即在同輩之中,年紀比他大、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,向來是服從慣了的。佛門弟子,講究謙下,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,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,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,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,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,待要站起,那人笑道:「再磕五個,這是本門規矩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又磕了五個頭。那老人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!你過來!」虛竹站起身,走到他的身前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