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三回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(4)

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,大路上塵頭起處,十餘騎疾奔而來,正是大理國三公范驊、華赫昆、巴天石、以及所率大理群士。一行人馳到近處,下馬向段譽行禮。原來眾人奉了段正淳之命,前來接應,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兇險。眾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,幸好沒對段譽下手,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。朱丹臣悄悄向范驊等三人說知,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,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,如何失魂落魄,又想跟去,幸好給對方斥退。范驊等相視而笑,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:「小王子風流成性,家學淵源。他如能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,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。」傍晚時分,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飯。范驊說起江南之行,說道:「公子爺,這慕容氏一家詭秘得很,以後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。」段譽道:「怎麼?」范驊道:「這次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,前赴蘇州燕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,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跡,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。」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,齊聲問道:「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?」范驊道:「我們三人沒明着求見,只暗中查察,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,只剩下些婢僕。偌大幾座院莊,卻是個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嗯,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。三位沒傷了她罷?」

范驊微笑道:「沒有,我們接連查了幾晚,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,半點異狀也沒有。巴兄弟忽然想到,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,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……」崔百泉插口道:「是啊,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,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墓,幸好這樣,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阿朱、阿碧兩位姑娘,可真是好人。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。」巴天石微笑道:「我們接連三晚,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,不住自言自語:『公子爺,儂在外頭冷?儂啥辰光才回來?』公子爺,她是縫給你的罷?」段譽忙道:「不是,不是。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。」巴天石道:「是啊,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,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爺,我們三個穿房入舍,她全沒察覺。」他說這番話,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,到處留情,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,段公子對她多想無益。段譽嘆了口氣,說道:「慕容公子俊雅無匹,那也難怪,那也難怪!又何況他們是中表之親,自幼兒青梅竹馬……」

范驊、巴天石等面面相覷,均想:「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,又怎會有中表之親?」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。崔百泉問道:「范司馬、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,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?可跟我師兄之死有什麼關連?」范驊道:「我提到這件事,正是要請大伙兒一起參詳參詳。華大哥一聽到這個『墓』字,登時手癢,說道:『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,咱們掘進去瞧瞧。』我和巴兄都不大讚成,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,咱們段家去掘他的墓,太也說不過去。華兄弟卻道:『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,神不知,鬼不覺,有誰知道了?』我們二人拗他不過,也就聽他的。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,甚是僻靜隱秘,還真不容易找到。我們三人掘進墓壙,打開棺材,崔兄,你道見到什麼?」崔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,問道:「什麼?」范驊道:「棺材裡是空的,沒有死人。」

崔過二人張大了嘴,半晌合不攏來。過了良久,崔百泉一拍大腿,說道:「那慕容博沒有死。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,自己卻在幾千里外殺人,故弄玄虛。我師哥……我師哥定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!」

范驊搖頭道:「崔兄曾說,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,他要殺人,盡可使別的手段,為什麼定要留下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功夫,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慕容氏下的手?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厲害,卻為什麼又要裝假死?要不是華大哥有這能耐,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密?」

崔百泉頹然坐倒,本來似已見到了光明,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。段譽道:「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,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,當真是難如登天,可偏偏她有這等聰明智慧,什麼武功都是了如指掌……」

崔百泉道:「是啊,好像我師哥這招『天靈千裂』,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,他又怎麼懂得,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?」段譽搖頭道:「她當然懂得,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,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,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,更不會去害人性命。」眾人面面相覷,過了半晌,一齊緩緩搖頭。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,游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。丁春秋心神微分,指上內功稍松,慕容復得此良機,立即運起「斗轉星移」絕技,噗的一聲,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。慕容復拳頭脫出掌握,飛身竄出,哈哈大笑,叫道:「少陪了,星宿老怪,後會有期。」展開輕功,頭也不回的去了。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,大獲全勝,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些自刎的惡氣,但最後得能全身而退,實是出於僥倖,路上回思適才情景,當真不寒而慄。與王語嫣、鄧百川一行會齊後,在客店中深居簡出,讓鄧百川等人養傷。過得數日,包不同、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復,跟着鄧百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。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,都是好生記掛,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訊息。

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,於是又向西查去。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,錯過了宿頭,直行到天黑,仍是在山道之中,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。風波惡道:「咱們只怕走錯了路,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。」鄧百川道:「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,露宿一宵。」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,放眼道路崎嶇,亂石嶙峋。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,但要找一個可供王語嫣宿息的所在,卻着實不易。一口氣奔出數里,轉過一個山坡,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,風波惡大喜,回首叫道:「這邊有人家。」慕容復等聞聲奔到。公冶乾喜道:「看來只是家獵戶山農,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。」六人向着燈火快步走去。那燈火相隔甚遙,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,瞧不清楚屋宇。風波惡喃喃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燈可有點兒邪門。」突然鄧百川低聲喝道:「且住,公子爺,你瞧這是盞綠燈。」慕容復凝目望去,果見那燈火發出綠油油的光芒,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。六人加快腳步,向綠燈又驅前里許,便看得更加清楚了。包不同大聲道:「邪魔外道,在此聚會!」憑這五人的機智武功,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,都絕無忌憚,但各人立時想到:「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,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。」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,霎時間心癢難搔,躍躍欲試,但立即自行克制。風波惡道:「今日走了整天路,可有點倦了,這個臭地方不太好,退回去罷!」慕容復微微一笑,心想:「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,當真難得。」說道:「表妹,那邊不乾不淨的,咱們走回頭路罷。」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表哥既然這麼說,也就欣然樂從。六人轉過身來,只走出幾步,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飛了過來:「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,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,又怎不過來湊湊熱鬧?」這聲音忽高忽低,若斷若續,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,但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。慕容復哼了一聲,知道包不同所說「邪魔外道,在此聚會」那句話,已給對方聽了去,從對方這幾句傳音中聽來,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不淺,但也不見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。他左手一拂,說道:「沒空跟他糾纏,隨他去罷!」不疾不徐地從來路退回。那聲音又道:「小畜生,口出狂言,便想這般挾着尾巴逃走嗎?真要逃走,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。」風波惡忍耐不住,止步不行,低聲道:「公子爺,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。」慕容復搖搖頭,道:「他們不知咱們是誰,由他們去罷!」風波惡道:「是!」

六人再走十餘步,那聲音又飄了過來:「雄的要逃走,也就罷了,這雌雛兒可得留下,陪老祖宗解解悶氣。」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,人人臉上變色,一齊站定,轉過身來。只聽得那聲音又道:「怎麼樣?乖乖地快把雌兒送上來,免得老祖宗……」

他剛說到那個「宗」字,鄧百川氣吐丹田,喝道:「宗!」他這個「宗」字和對方的「宗」字雙音相混,聲震山谷。各人耳中嗡嗡大響,但聽得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從綠燈處傳了過來。靜夜之中,鄧百川那「宗」字餘音未絕,夾着這聲慘叫,令人毛骨悚然。

鄧百川這聲斷喝,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。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,受傷還真不輕,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。那人慘叫之聲將歇,但聽得嗤的一聲響,一枚綠色火箭射向天空,砰的一下炸了開來,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。風波惡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,掃蕩了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。」慕容復點了點頭,道:「咱們讓人一步,本來求息事寧人。既然幹了,便干到底。」六人向那綠火奔去。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,放慢腳步,陪在她身邊,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兩聲呼叱,已和人動上了手。跟着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,拍拍拍三響,撞向山壁,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利落的料理了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