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二回 且自逍遙沒誰管(5)

虛竹極是尷尬,眼見每一件事情,都是教自己這個「掌門師叔」的名位深陷一步,敲釘轉腳,越來越不易擺脫。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,卻去當什麼邪門外道的掌門人,那不是荒唐之極麼?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,自己若對「掌門人」的名位提出異議,又不免大煞風景,無可奈何之下,只有搖頭苦笑。一轉頭間,只見慕容復、段延慶、段譽、王語嫣、慧字六僧,以及玄難都已不見,這嶺上松林之中,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,驚道:「咦!他們都到哪裡去了?」吳領軍道:「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,都已各自去了!」虛竹叫道:「哎唷!」發足便追了下去,他要追上慧方等人,同回少林,稟告方丈和自己的受業師父;同時內心深處,也頗有「溜之大吉」之意,要擺脫逍遙派群弟子的糾纏。他疾行了半個時辰,越奔越快,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。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餘年神功,奔行之速,疾逾駿馬,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。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,拚命追趕,殊不知倉卒之際,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,幾個起落便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。虛竹直追到傍晚,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,好生奇怪,猜想是走岔了道,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,向途人打聽,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。這般來回疾行,居然絲毫不覺疲累,眼看天黑,肚裡卻餓起來了,走到一處鎮甸的飯店之中,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。素麵一時未能煮起,虛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東張西望,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「和尚,你在等什麼人麼?」虛竹轉過頭來,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着個青衫少年,秀眉星目,皮色白淨,相貌極美,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正自笑吟吟的望着他。虛竹道:「正是!請問小相公,你可見到六個和尚麼?」那少年道:「沒見到六個和尚,一個和尚倒看見的。」虛竹道:「嗯,一個和尚,請問相公在何處見到。」那少年道:「便在這家飯店中見到。」虛竹心想:「一個和尚,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。但既是僧人,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。」問道:「請問相公,那和尚是何等模樣?多大年紀?往何方而去?」那少年微笑道:「這個和尚高額大耳,闊口厚唇,鼻孔朝天,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,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,尚未動身。」虛竹哈哈一笑,說道:「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。」那少年道:「相公便是相公,為什麼要加個『小』字?我只叫你和尚,可不叫你作小和尚。」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,清脆動聽。虛竹道: 「是,該當稱相公才是。」

說話之間,店伴端上兩碗素麵。虛竹道:「相公,小僧要吃麵了。」那少年道:「青菜蘑菇,沒點油水,有什麼好吃?來來來,你到我這裡來,我請你吃白肉,吃燒雞。」虛竹道:「罪過,罪過。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,相公請便。」說着側過身子,自行吃麵,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。他肚中甚飢,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面,忽聽得那少年叫道:「咦,這是什麼?」虛竹轉過頭去,只見那少年右手拿着一隻羹匙,舀了一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,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,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,左手在桌上撿起一樣物事。那少年站起身來,右手捏着那件物事,走到虛竹身旁,說道:「和尚,你瞧這蟲奇不奇怪?」

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,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,決不是什麼奇怪物事,便問:「不知有何奇處?」那少年道:「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,烏亮光澤,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。」虛竹道:「嗯,一般甲蟲,都是如此。」那少年道:「是麼?」將甲蟲丟在地下,伸腳踏死,回到自己座頭。虛竹嘆道:「罪過,罪過!」重又低頭吃麵。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,這碗面吃來十分香甜,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,他拿過第二碗面來,舉箸欲食,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和尚,我還道你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,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。」虛竹道:「我怎麼口是心非了?」那少年道:「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,這一碗雞湯麵,怎麼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。」虛竹道:「相公說笑了。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,何來雞湯?我關照過店伴,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。」那少年微笑道:「你嘴裡說不茹葷腥,可是一喝到雞湯,便咂嘴嗒舌的,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。和尚,我在這碗面中,也給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!」說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,舀上一匙湯,站起身來。

虛竹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剛才……已經……」那少年笑道:「是啊,剛才我在那碗面中,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,你難道沒瞧見?啊喲,和尚,你快快閉上眼睛,裝作不知,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雞湯,包你好吃得多,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,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。」

虛竹又驚又怒,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,乃是聲東擊西,引開自己目光,卻乘機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面中,想起喝那麵湯之時,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,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,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,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,那便如何是好?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?一時之間彷徨無計。那少年忽道:「和尚,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,這不是來了麼?」說着向門外一指。虛竹大喜,搶到門首,向道上瞧去,卻一個和尚也沒有。他知又受了這少年欺騙,心頭老大不高興,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,強自忍耐,一聲不響,回頭又來吃麵。虛竹心道:「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,偏生愛跟我惡作劇。」當下提起筷子,風捲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面,突然之間,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,一驚之下,忙向碗中看時,只見麵條之中夾着一大片肥肉,卻有半片已被咬去,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。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,叫道:「苦也,苦也!」那少年笑道:「和尚,這肥肉不好吃麼?怎麼叫苦起來?」虛竹怒道:「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,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。我……我……二十三年之中,從未沾過半點葷腥,我……我……這可毀在你手裡啦!」

那少年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肥肉的滋味,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?你從前不吃,想要逃出飯店,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,竟是一間臥房。虛竹想要縮腳出來,只聽得身後有人叫:「店家,店家,快拿酒肉來!」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。虛竹不敢退出,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。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:「給這胖和尚找個地方睡睡。」正是丁春秋的聲音。一名星宿派弟子道:「是!」腳步沉重,便走向臥房而來。虛竹大驚,無計可施,一矮身,鑽入了床底。他腦袋鑽入床底,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,一個聲音低聲驚呼:「啊!」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。虛竹更是大吃一驚,待要退出,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淨走進臥房,放在床上,又退了出去。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:「和尚,肥肉好吃麼?你怕什麼?」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。虛竹心想:「你身手倒也敏捷,還比我先躲入床底。」低聲道:「外面來的是一批大惡人,相公千萬不可作聲。」那少年道:「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?」虛竹道:「我認得他們。這些人殺人不眨眼,可不是玩的。」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,突然之間,躺在床上的慧淨大聲叫嚷起來:「床底下有人哪,床底下有人哪!」虛竹和那少年大驚,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。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,微微冷笑,臉上神情又是得意,又是狠毒。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,跪了下去,顫聲叫道:「師父!」丁春秋笑道:「好極,好極!拿來。」那少年道:「不在弟子身邊!」丁春秋道:「在哪裡?」那少年道:「在遼國南京城。」丁春秋目露凶光,低沉着嗓子道:「你到此刻還想騙我?我叫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」那少年道:「弟子不敢欺騙師父。」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,問那少年:「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?」那少年道:「剛才在這店中相遇的。」丁春秋哼了一聲,道:「撒謊,撒謊!」狠狠瞪了二人兩眼,閃了出去。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,圍住二人。

虛竹又驚又怒,道:「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!」那少年一頓足,恨恨的道:「都是你這臭和尚不好,還說我呢!」一名星宿弟子道:「大師姊,別來好麼?」語氣甚是輕薄,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。虛竹奇道:「怎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

那少年呸了一聲,道:「笨和尚,臭和尚,我當然是女子,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?」虛竹心想:「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,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,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,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。阿喲不好!她害我喝雞湯,吃肥肉,只怕其中下了毒。」這個少年,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。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,但她生性好動,日久生厭,蕭峰公務忙碌,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。有一日心下煩悶,獨自出外玩耍。本擬當晚便即回去,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,追蹤一個人,竟然越追越遠,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,但離南京已遠,索性便闖到中原來。她到處遊蕩,也是湊巧,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。她引虛竹破戒吃葷,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,只要別人狼狽煩惱,她便十分開心,倒也並無他意。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,決不會來到中原,哪知道冤家路窄,竟會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。她早嚇得魂不附體,大聲呵斥虛竹,只不過虛張聲勢,話聲顫抖不已,要想強自鎮定,也是不能了,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:「為今之計,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,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,那是我唯一的生路。除了姊夫,誰也打不過我師父。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,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。」

想到這裡,心下稍定,但轉念又想:「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,消了我的武功,再將我押回南京,這等苦頭,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。」霎時之間,臉上又是全無血色。便在此時,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,笑嘻嘻的道:「大師姊,師父有請。」阿紫聽師父召喚,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,嚇得骨頭也酥了,但明知逃不了,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,來到大堂。丁春秋獨據一桌,桌上放了酒菜,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,畢恭畢敬,誰也不敢喘一口大氣。阿紫走上前去,叫了聲:「師父!」跪了下去。丁春秋道:「到底在什麼地方?」阿紫道:「不敢欺瞞師父,確是在遼國南京城。」丁春秋道:「在南京城何處?」阿紫道:「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。」丁春秋皺眉道:「怎麼會落入這契丹番狗的手裡了?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