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回 揮灑縛豪英(3)

話未話完,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,遠遠的傳了過來。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,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。玄難一愕之際,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。這時琴聲更近,各人心跳更是厲害。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,右手一松,當的一聲,單刀掉在地下。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,敵人一斧砍來,已劈中他肩頭。那書呆子叫道:「大哥快來,大哥快來!乖乖不得了!你怎麼慢吞吞的還彈什麼鬼琴?子曰:『君命召,不俟駕行矣!』」

琴聲連響,一個老者大袖飄飄,緩步走了出來,高額凸顙,容貌奇古,笑眯眯的臉色極為和謨,手中抱着一具瑤琴。

那書呆子等一伙人齊叫「大哥!」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:「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?小老兒多有失禮。」玄難合什道:「老衲玄難。」那人道:「呵呵,是玄難師兄。貴派的玄苦大師,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?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,相談極是投機,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。」玄通難黯然道:「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,已圓寂歸西。」

那人木然半響,突然間向上一躍,高達丈余,身尚未落地,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入悲聲,哭了起來。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,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。他雙足一着地,立即坐倒,用力拉扯鬍子,兩隻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,哭道:「玄苦,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,就此死了?這不是豈有此理麼?我這一曲『梵音普安泰』,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,你卻說此曲之中,含禪意,聽了一遍,又是一遍。我這個玄難師弟,未必有你這麼悟性,我若彈給他聽,多半是要對牛弱琴、牛不入耳了!唉!我好命苦啊!」

玄難初時聽他痛哭,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,悲傷玄苦師兄之死,忍不住大慟,但越聽越不對,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,哭到後,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「對牛彈琴」。他是有德高僧,也不生氣,只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。這人的性脾氣,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,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。」

只聽那人又哭道:「玄苦啊玄苦,我為了報答知已苦心狐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,叫做『一葦吟』,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不江偉績。你怎麼也不聽了?」忽然轉着向玄難道:「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?你快快帶我去,快,快!越快越好。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,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,活了轉來。」

玄難道:「施主不可胡言亂語,我師兄圓寂之後,早就火化成灰了。」

那人一呆,忽地躍起,說道:「那很好,你將他的骨灰給我,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,黏在在瑤琴這下,從此每彈一曲,他都能聽見。你說妙是不妙?哈哈,哈哈,我這主意可好?」他越說越高興,不由得拍手大笑,驀地見美婦人倒在一旁,驚道:「咦,七妹,怎麼了?是誰傷了你?」

玄難道:「這中意有點誤會,咱們正待分說明白。」那人道:「什麼誤會?誰是誤會了?總而言之,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。啊喲,八弟也受了傷,傷害八弟也不是好,哪幾個不是好人?自己報上名來,自報公議,這可沒得說的。」

那戲子叫道:「大哥,他們打死了五哥,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。」那彈琴者臉色大變,叫道:「豈有此理!老五是閻王敵,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?」玄難首:「薛神醫是裝假死,棺材裡只有死藥,沒有死屍。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,紛紛詢問:「老五為什麼裝假死?」「死到哪裡去了?」「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屍?」

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:「薛慕華、薛慕華,你師叔老人家到了,快快出來迎接。」這聲音若斷若續,相距甚運,但入耳清晰,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,非同小可。

那戲子、書呆、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。那彈琴老者叫道:「大禍臨頭,大禍臨頭!」東張西望,神色極是驚懼,說道:「來及逃走啦,快,快,大家都進屋去。」

包不同大聲道:「什麼大禍臨頭?天塌下來麼?」那老顫聲道:「快,快進去!天塌來倒打緊,這個……」包不同道:「你老先生儘管請便,我可不進去。」

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,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。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,包不同猝不及防,已然被制,身子被對一提,又足離地,不由自主的被他提着奔進大門。

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,正要開口說話,那使棋盤的低聲道:「大師父,大家快快進屋,有一厲害之極的魔着轉眼便到。」玄難一身神功,在武林中罕有對手,怕什麼大魔着道、小魔頭?問道:「哪一個大魔頭?喬峰麼?」那人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,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。是星宿老怪。」玄難微微一曬,道:「是星宿老怪,那真再好不過,那衲正要找他。」那人道:「你大師父武〓功高強,自然不怕。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,只你一個人活着,倒也慈悲得緊。」

他這句是譏諷之言,可是卻真靈驗,玄難一怔,便道:「好,大家進去!」

便在這時,那彈琴老已放下包不同,又從門內奔了出來,連聲催促:「快,快!還等什麼?」風波惡喝問:「我三哥呢?」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,向他右頰橫拍過去。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,正自難當,見他手掌打來,急忙低頭避讓。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,突然間換力向下沉,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頸,說道:「快,快,快進去!」像提小雞一般,又將他提了進去。

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,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,當即大聲呼喝,搶上要待動手,但那老者身法如風,早已奔進大門。那書生抱起戲子、工匠扶着美婦,也都奔進屋去。

玄難心想今日之事,詭異多端,還是不魯莽,出了亂子,說道:「公冶施主,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。」

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,公冶乾抱了鄧百川,一齊進屋。

那彈琴老者同志出來催促,見眾人已然入內,急忙關上大門,取過門閂來閂。那使棋盤的說道:「大哥,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,這叫做實者虛之。虛者實之。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。」那老者道:「是麼?好,這便聽你的。這……這行嗎?」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。

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,均想:「老兒武功高強,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?這樣一扇大門,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,何況是星宿老怪,關與不關,又什麼公別?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,變成了驚弓之鳥,一知他在附近,便即魂飛魄散了。」

那老者連聲道:「六弟,你想個主意,快想個主意啊。」

玄難雖頗有涵養,但見他如此惶懼,也不禁心頭火起,說道:「老丈,常言道:『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』。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,咱們大火兒聯手禦敵,也未必便輸於他了,又何必這等……這等……嘿……這等小心謹慎。」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,他一瞥之下,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,那使棋盤的,書呆、工匠、使判官筆的諸人,也均有慄慄之意。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,更兼瘋瘋顛顛,漫不在乎,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,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,猥崽無用懦夫,實是不可思議。

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,只是寒毒發用,不住顫抖,當下扶着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,幸好他脈搏調勻,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,絕無險象。

眾人面面相覷,過片刻,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,在廳角中量了量,搖搖頭,拿起燭台,走向後廳。眾人都跟了進去,但見他四下一打量,忽然縱身而起,在橫樑上量了一下,又搖搖頭,再向後面走去,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,瞧了幾眼,搖頭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彈琴者道:「沒用了麼?」使短斧的道:「不成,師叔一定看得出來。」彈琴老者怒道:「你……你還叫他師叔?」短斧客搖了搖頭,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。

公冶乾心想:「此人除了搖頭,似乎旁的什麼不幹了。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