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回 揮灑縛豪英(4)

短斧客量量牆角,踏踏步數,屈指計算,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,一路數着步子到了後園。他拿着燭台,凝思半晌,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,捧了幾把干糠和泥土放臼中,提旁邊一個大石杵,向臼中搗了起來,砰的一下,砰的又是一下,石杵沉重,落下時甚是有力。

公冶乾輕嘆一聲,心道:「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,遇上了一群瘋子,在這當口,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。倘若舂的是米,那也罷了,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,唉!」過了一會,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,也奔到了後園。

砰,砰,砰!砰,砰,砰!舂米之聲連續不絕。

世不同道:「老兄,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麼?你舂的可不是米啊。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,撒上谷種,等得出秧……」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幾下軋軋之聲。聲音輕微,但頗為特異,玄難、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當排種着四株桂樹。

砰的一下,砰的一,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,說也奇怪,數丈處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,緩緩向處移動。又過片刻,眾人都已瞧明,短斧客每搗一下,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。彈琴老者,一聲歡呼,向那桂樹奔了過去,低聲道:「不錯,不錯!」眾人跟着他奔去。只見桂樹移開之處,露出一塊大石板,石上生着一個鐵環挽手。

公冶乾又是驚佩,又是慚愧,說道:「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,當真匪夷所思。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,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,聰明才智,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,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?」公冶乾笑道:「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,如果機關是他所建,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。不在其下,或在其上。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?」

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,大石板已全部露出。彈琴老者握住鐵環,向上一拉,卻是紋絲不動,待要運力再拉,短斧客驚叫:「大哥,住手!」縱身躍放旁邊一隻石臼之中,拉開褲子,撒起尿來,叫道:「大家快來,一齊撒尿!」彈琴老者一愕之下,忙放下鐵環,霎時之間,使棋盤的、書呆子、使判官筆的,再加上彈琴者和短斧客,齊向石臼中撒尿。

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,盡皆笑不可抑,但頃刻之間,各人鼻中便聞到一陣火藥氣味。那短斧客道:「好了,沒危險啦!」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,撒之不休,口中喃喃自語:「該死,該死,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。六弟,若不是你見機得快,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。」

公冶乾等心下凜然,均知在這片刻之間,實已去鬼門關走了轉,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、火刀、藥線,一拉之下,點燃藥線,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,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,大夥撒尿,浸濕引線,大禍這才避過。

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,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,抬着向天,口中低念口決,默算半晌,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。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,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,露出一個洞孔。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,向短斧客揮了揮手,要他領路。短斧客跪下地來,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。

忽然地底有人罵道:「星宿老怪,你奶奶的,你這賊八王!很好,很好!你終於找上我啦,算你厲害!你為非作歹,終須有日得到報應。來啊,來啊!進來殺我啊!」

書生、工匠、戲子等齊聲歡呼:「老五果然沒死!」那彈琴老者叫道:「五弟,是咱們全到了。」地底那聲音一停,跟着叫道:「真是大哥麼?」聲音滿是喜悅之意。

嗤的一聲響,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,正是閻王敵薛神醫。

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,尚有不少外人,不禁一怔,向玄難道:「大師,你出來了,這幾位都是朋友?」

玄難微一遲疑,道:「是,都是朋友。」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手,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。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,道上鄧百川、公冶乾力陳玄悲決非慕容公的所殺,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,再加此次同遭危難,同舟共濟,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了。公冶乾聽他如此說,向他點了點頭。

薛神醫道:「都是朋友,那再不好也沒有了,請大家一起下去,玄難大師先請。」話雖如此,他仍搶先走了下去。這等黑沉沉的地窖,顯是十他險之地,江湖上心詭秘難測,誰也信不過誰,自己先入,才是肅客之道。

薛神醫進去後,玄難跟着走了下去,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,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去。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,他再扳動機括,隱隱聽得軋軋聲音,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。

里央是一條石砌的地道,各人須得彎腰而行,走了片刻,地道漸高,到了一條在然生成的隧道之中。又行十餘丈,來到一寬廣的石洞。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着二十來人,男女老幼都有。這些人聽腳步聲,一齊回過頭來。

薛神醫道:「這些都是我家人,事情緊迫,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,失禮莫怪。大哥,二哥,你們怎麼來的?」不等彈琴老者回答,便即察視各人傷勢。第一個看的是玄痛,薛神醫道:「這位大師悟道圓寂,可喜可賀。」看了看鄧百川,微笑道:「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,再過片刻但醒,沒毒的。」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,雖然不輕,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。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,閉目抬頭苦思索。

過了半晌,薛神醫搖頭道:「奇怪,奇怪!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?」公冶乾道:「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。薛神醫搖道:「少年?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,內功深厚,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,怎麼還個少年?」玄難道:「確是個少年,但掌力渾厚,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,也曾受他寒毒之傷。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。」

薛神醫驚:「星宿老怪的弟子,竟也如此厲害?了不起,了不起!」搖頭道:「慚愧,慚愧。這兩位兄台的寒毒,在下實是無能為力。『神醫』兩字,今後日不敢稱的了。」

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:「薛先生,既是如此,我們便當告辭。」說話的正是鄧百川,他被花粉迷倒,適於此醒轉,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。包不同道:「是啊,是啊!躲在這地底下幹什麼?大丈夫生死有命,豈能學那烏龜田鼠,藏在地底洞穴之中?」

薛神醫冷笑道:「施主吹的好大氣兒!你知外邊是誰到了?」風波惡道:「你們怕星宿老怪,我可不怕。枉為你們武功高強,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,竟然職此喪魂落魄。」那彈琴老者道:「你連我也打不過,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,你說他厲害不厲害?」

玄難岔開話題,說道:「老衲今日所見所聞,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。」

薛神醫道:「我們師兄弟八人,號稱『函谷八友』。」

指着那彈琴老者道:「這位是我們大哥,我是老五。其餘的事情,一則說來話長,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……」

正說到這裡,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:「薛慕華,怎麼不出來見我?」

這聲音細若遊絲,似乎只能隱約相聞,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,這聲音便像一條多屬細線,穿過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,又如是順着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