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三十回 揮灑縛豪英(2)

包不同道:「子曰: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。』你是小人。」指着對面那中年美婦道:「她是女子。你們兩個,果然難養得很。孔夫子的話,有錯的嗎?」那書呆子一怔,說道:「『王顧左右而言他。』我這句話,我便置之不理,不加答覆了。」

這書呆與包不同一加對答,玄痛少了顧礙,雙刀又使得緊了,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。那書呆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:「子曰:『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』大和尚『人而不仁』,當真差勁之至了。」

玄痛怒道:「我是釋家,你喧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,人而不仁,根本打不動我的心。」

那書呆伸起手指,連敲自己額頭,說道:「是極,是極!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,真正書呆子矣。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,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,自然格格不人焉。」

風波久斗那使鐵製棋盤之人,難以獲勝,時刻稍久,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。包不同和那戲子相差別,察覺對方武也不甚高,只是招數變化極繁,一時扮演西施,吐言鶯聲嚦嚦,而且蹙眉捧心,蓮步姍姍,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,頃刻之間,卻又扮演起酒風流的李太白來,醉態可掬,腳步東倒西歪。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,均有套武功與配合,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,或為文土這采筆,倒令包不同啼筆皆非,一時也奈何他不得。

那書呆自艾了一陣,突然長聲吟道:「既已舍染樂,心得善攝不,若得不馳散,深入相不?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:「這書呆子當真淵博,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。」只聽他繼續吟道:「畢竟空相中,其心無所樂,若悅禪智慧,是法性無照。虛誑等無實,亦非停心處。大和尚,下面兩句是什麼?我倒忘記了。」玄痛道:「仁者所得法,幸願示其要。」

那書呆哈哈大笑,道:「照也!照也!你佛家大師,豈不也說『仁者』?天下的道理,都是一樣的。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,放下屠刀罷!」

玄痛心中一驚,陡然間大徹大悟,說道:「善哉!善哉!善哉!南無阿彌陀佛,南夫阿彌陀佛。」嗆啷啷兩聲響,兩柄戒刀擲在地下,盤漆而坐,臉露微笑,閉目不語。

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,突然間,見到他這等模樣,倒吃了一驚,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。

虛竹叫道:「師叔祖,寒毒又發了嗎?」伸的待要相扶,玄難喝道:「別動!」一探玄痛的鼻息,只覺呼吸已停,竟爾圓寂了。玄難雙手合什,念起「往生咒」來。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,齊聲大哭,抄起禪杖戒刀,要和兩個書生拼命。玄難說道:「住手!玄痛師弟參悟真如,往生極樂,乃是成了正果,爾輩須得歡喜才是。」

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,一齊罷手躍開。

那書呆大叫:「老五,薛五弟,快快出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,快出來救命!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,那可乖乖不得了啊!」鄧百川道:「薛神醫不在家中,這位先生……」那書呆仍是放開了嗓門,慌慌張張的大叫:「薛慕華,薛老五,閻王敵,薛神醫,快快滾出來救人哪!你三哥激死人了,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。」

包不同怒道:「你害死了人,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。」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,左手跟着從右掌掌底穿出,一招「老龍探珠」,徑自抓了的鬍子。那書呆閃身避過。風波惡、公冶乾等斗得興起,不願便此停手,又打了起來。

鄧百川喝道:「躺下了!」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的後心。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,武功神熟,內力雄渾,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,但凡是識得他的,無不敬重。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。那戲子身手十矮捷,左肩一着地,身子便轉了個圓圈,右腿橫掃,向鄧百川腿上踢來。這一下勢奇快,鄧百川身形肥壯,轉動殊不便捷,眼見難以閃避,當即氣沉下盤,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,只聽得喀喇一聲,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。

那接連幾個打滾,滾出數丈之外,喝道:「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,戕害忠良,啊喲,我的腿啊!」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,那戲子抵敵不過,腿骨折斷。

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,這時見那戲子斷腿,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,說道:「你們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,一上來不問情由,便出手傷人?」她雖是向對方質問,但語氣仍是濕柔斯文。那戲子躺在地下,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,大驚叫道:「什麼?什麼『薛慕華之喪』,我五哥鳴呼哀哉了麼?」

那使棋盤的、兩個書生、使斧頭的工匠、美婦人一齊順着他手指瞧去,都見到了燈籠。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,黑沉沉的懸着,眾人一上便即斗,誰出沒去留意,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,這才抬頭瞧見。

那戲子放聲大哭,唱道:「唉,唉,我的好哥哥啊,我和你桃;園結義,古城相會,你過五關,斬六將,何等威風……」起初唱的是「哭關羽」戲文,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。其餘五紛紛叫嚷:「是誰殺害了五弟?」「五哥啊,五哥啊,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?」「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。」

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,均想:「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。」鄧百川道:「我們有同伴受傷,前來請薛神醫救治,哪知……」那婦人道:「哪知他不肯醫治,你們得便將他殺了,是不是?」鄧百川道「不……」下那個「是」字還沒出口,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,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濃香,登時頭暈眩,足下便似騰雲駕霧,站立不定。那美婦叫道:「倒也,倒也!」

鄧百川大怒,喝道:「好妖婦!」運力於掌,呼的一掌拍出了去。那美婦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,已是着了道兒,不料他竟沿能出掌,待要斜身閃避,已自不及,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,氣息登時窒住,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。喀喇喇幾聲響,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,身子尚未地,已暈了過去。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,也已摔倒。

雙方各自倒了一人,餘下的紛紛出手。玄難尋思: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,只有先將方盡數擒住,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。」說道:「取禪杖來!」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,遞向玄難。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,右手判官筆點慧鏡胸口。玄難左手一掌拍出,手掌未,掌力已及他後心,那書生應掌而倒。玄難一聲長笑,綽杖在手,橫跨兩步,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。

那人見來勢威猛,禪杖未到,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,當下運動手臂,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,當的一聲大響,火星四濺。那人只覺手臂酸麻,雙手虎口迸裂。玄難禪杖一舉,連那棋盤一起得了起來。那棋盤磁性極強,往昔專吸敵人兵刃,今日敵強我弱,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。玄難的禪杖跟着便向那人頭頂砸落。那人叫道:「這一下『鎮神頭』又兼『倚蓋』,我可抵擋不了啦!」向前疾竄。

玄難倒曳禪杖,喝道:「書呆子,給我躺下了!」橫枚掃將過去,威勢殊不可當。那書呆子道:「夫子,聖之時者也『風行草偃,伏倒便伏倒,有何不可?」幾句話沒說完,早已伏倒在地。幾名少林倍跳將上去將他按住。

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,只一出手,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。

那使斧頭的雙斗包不同和風波惡,左支右絀,堪堪要敗,這使棋盤的人道:「罷了,罷了!六弟,咱們中局認輸,這局棋不必再下了。大和尚,我只問你,我們五弟到底犯 了你們什麼,你們要將他害死?」玄難道:「焉有此事……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