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十一回 向來痴(5)

段譽哈哈一聲,笑了出來。阿碧忙向鳩摩智道:「大師父,你勿要生氣,老黃伯伯是個老胡塗。他自以為聰明,不過說話總歸要得罪人。」

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,走到一旁,低聲道:「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,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。咱們且別莽撞,瞧個明白再說。」過彥之道:「是!」兩個回歸原座。但過彥之本來所坐的那隻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,變成了無處可坐。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着送過去,微笑道:「過大爺,請坐!」過彥之點了點頭,心想:「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,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。」

段譽當那老僕進來之時,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彆扭,顯得非常不對,但什麼事情不對,卻全然說不上來。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家俱,庭中花木,壁上書畫,再瞧阿碧、鳩摩智、崔百泉、過彥之四人,什麼特異之處都沒發見,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。

過了半晌,只聽得腳步聲響,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,臉色焦黃,亥頁下留一叢山羊短須,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,身上衣着頗為講究,左手小指戴一枚漢玉斑指,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。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,說道:「小人孫三拜見各位。大師父,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,我們實在感激之至。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,沒人還禮,太也不夠恭敬。待公子爺回來,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……」

他說到這裡,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,心中一動:「奇怪,奇怪。」

當先前那老僕來到小廳,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。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些相似,雖然頗為不同,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。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發自阿碧身上,也不以為意,可是那老僕一走出廳堂,這股香氣就此消失,待那自稱為孫三的管家走進廳來,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,這才領會到,先前自己所以大覺彆扭,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的身上,聞到了十七八歲小姑娘的體香,尋思:「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麼奇花異卉,有誰從後堂出來,身上便帶有幽香?要不然那老僕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。」

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,其實氣息極淡極微,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。段譽所以能夠辨認,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,這淡淡的處女幽香,旁人絲毫不覺,於他卻是銘心刻骨,比什麼麝香、檀香、花香還更強烈得多。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,但一生嚴守色戒,紅顏綠鬢,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髏,香粉胭脂,於他鼻端直同膿血穢臭,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。

段譽雖然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,但瞧來瞧去,委實無半點破綻,此人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,而且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。忽然想起:「女子要扮男人,這喉結須假裝不來。」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,只見他山羊鬍子垂將下來,剛好擋住了喉頭。段譽站起身來,假意觀賞壁上的字畫,走到孫三側面,斜目偷睨,但見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,又見他胸間飽滿,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,但這樣精瘦的一個男人,胸間決不會如此肌肉豐隆。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,甚覺有趣,心想:「好戲還多着呢,且瞧她怎生做下去。」

鳩摩智嘆道:「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川邊相識,談論武功,彼此佩服,結成了好友。沒想到天妒奇才,似我這等庸碌之輩,兀自在世上偷生,你家老爺卻遽赴西方極樂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,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,要去他墓前一拜,有沒有人還禮,那又打什麼緊?相煩管家領路便是。」孫三皺起眉頭,顯得十分為難,說道:「這個……這………」鳩摩智道:「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,倒要請教。」

孫三道:「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,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。我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,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,不是來尋仇生事,便是來拜師求藝,更下一等的,則是來打抽豐討錢,要不然是混水摸魚,順手牽羊,想偷點什麼東西去。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,啊喲……對不住……」他說到這裡,警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,忙伸手按住嘴巴。

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的模樣,睜着圓圓的眼睛,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轉,雖然立即垂下眼皮,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,不由得心中一樂:「這孫三不但是女子,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。」斜眼瞧阿碧時,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,心下更無懷疑,暗想:「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,說不定就是那個阿朱姊姊。」

鳩摩智嘆道:「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,慕容先生不願多跟俗人結交,確然也是應當的。」孫三道:「是啊。我家老爺遺言說道: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,一慨擋駕。他說道:『這些賊禿啊,多半沒安着好心,定是想掘我的墳墓。』啊喲,大師父,你可別多心,我家老爺罵的賊禿,多半並不是說你。」

段譽暗暗好笑:「所謂『當着和尚罵賊禿』,當真是半點也不錯。」又想:「這個賊禿仍然半點不動聲色,越是大奸大惡之人,越沉得住氣。這賊禿當真是非同小可之輩。」

鳩摩智道:「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,原很有理。他生前威震天下,結下的仇家太多。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,報不了仇,在他死後想去動他的遺體,倒也不可不防。」

孫三道:「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,哈哈,那當真是『老貓聞鹹魚』了。」鳩摩智一怔,問道:「什麼『老貓聞鹹魚』」?孫三道:「這叫做『嗅鯗啊嗅鯗』,就是『休想啊休想!』」鳩摩智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,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,別無他意,管家不必多疑。」

孫三道:「實實在在,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,若是違背了老爺遺命,公子爺回家後查問起來,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麼?這樣吧,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,再來回復如何?」鳩摩智道:「老太太?是那一位老太太?」孫三道:「慕容老太太,是我家老爺的叔母。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,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。公子不在家,什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。」鳩摩智道:「如此甚好,請你向老太太稟告,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。」孫三道:「大師父太客氣了,我們可不敢當。」說着走進內堂。

段譽尋思:「這位姑娘精靈古怪,戲弄鳩摩智這賊禿,不知是何用意?」

過了好一會,只聽得佩(亻換為王)環玎鐺(釒換為王),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,人未到,那淡淡的幽香已先傳來。段譽禁不住微笑,心道:「這次卻扮起老夫人來啦。」只見她身穿古銅緞子襖裙,腕戴玉鐲,珠翠滿頭,打扮得雍容華貴,臉上皺紋甚多,眼睛迷迷氵蒙氵蒙的,似乎已瞧不見東西。段譽暗暗喝彩:「這小妮子當真了得,扮什麼像什麼,更難得的是她只這麼一會兒便即改裝完畢,手腳之利落,令人嘆為觀止矣。」

那老夫人撐着拐杖,顫巍巍的走到堂上,說道:「阿碧,是你家老爺的朋友來了麼?怎不向我磕頭?」腦袋東轉西轉,像是兩眼昏花,瞧不見誰在這裡。阿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,低聲道:「快磕頭啊,你一磕頭,太夫人就高興了,什麼事都能答允。」老夫人側過了頭,伸手掌張在耳邊,以便聽得清楚些,大聲問道:「小丫頭,你說什麼,人家磕了頭沒有?」

鳩摩智道:「老夫人,你好,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。」深深長揖,雙手發勁,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,便似是磕頭一般。

崔百泉和過彥之對望一眼,均自駭然:「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,咱們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。」

老夫人點點頭,說道:「很好,很好!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,老實的人少,就是磕一個頭,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,明明沒磕頭,卻在地下弄出咚咚的聲音來,欺我老太太瞧不見。你小娃兒很好,很乖,磕頭磕得響。」

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,說道:「阿碧,是有人放了個屁麼?」說着伸手在鼻端扇動。阿碧忍笑道:「老太太,不是的。這位段公子笑了一聲。」老夫人道:「斷了,什麼東西斷了?」阿碧道:「不是斷了,人家是姓段,段家的公子。」老夫人點頭道:「嗯,公子長公子短的,你從朝到晚,便是記掛着你家的公子。」阿碧臉上一紅,說道:「老太太耳朵勿靈,講閒話阿要牽絲扳藤?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