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十一回 向來痴(2)

鳩摩智不明其故,卻也不敢再碰他身子,但先前點他神封、大椎、懸樞、京門諸穴卻又無礙,此人武功之怪異,實是不可思議,料這門功夫,定是從一陽指與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,只是他初學皮毛,尚不會使用。這樣一來,對大理段氏的武學更是心向神往,突然舉起手掌,凌空一招「火焰刀」,將段譽頭上的書生巾削去了一片,喝道:「你當真不寫?我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,你的腦袋便怎樣了?」

段譽害怕之極,心想他當真腦將起來,戳瞎我一隻眼睛,又或削斷我一條臂膀,那便怎麼辦?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,說出口來:「我倘若受逼不過,只好胡亂寫些,那就未必全對。你如傷殘我肢體,我恨你切骨,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云。這樣吧,反正我寫的劍譜,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,你說過立即固封,決計不看上一眼,是對是錯,跟你並不相干。我胡亂書寫,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,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,自絕鬼脈,也不會來怪你。」說着走到桌邊,提筆攤紙,作狀欲寫。

鳩摩智怒極,段譽這幾句話,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,同時說得明明白白,自己若用強逼迫,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,偽者居多,那非但無用,閱之且有大害。他在天龍寺兩度鬥劍,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,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,那就無法分辨。當下豈僅老羞成怒,直是大怒欲狂,一招「火焰刀」揮出,嗤的一聲輕響,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。

段譽大笑聲中,鳩摩智喝道:「賊小子,佛爺好意饒你性命,你偏執迷不悟。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。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,總不會是假的吧?」

段譽笑道:「我臨死之時,只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。對,就是這個主意,打從此刻起,我拼命記錯,越記越錯,到得後來,連我自己也是胡裡胡塗。」

鳩摩智怒目瞪視,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,恨不得手掌一揮,「火焰刀」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划而過。

自此一路向東,又行了二十餘日,段譽聽着途人的口音,漸覺清雅綿軟,菜餚中也沒了辣椒。

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,段譽心想:「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。番僧逼不到劍譜,不會就此當真殺我,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,將我燒上一燒,烤上一烤,弄得半死不活,卻也未始不可。」將心一橫,也不去多想,縱目觀看風景。這時正是三月天氣,杏花夾徑,綠柳垂湖,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,當真是醺醺欲醉。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,脫口吟道:「波渺渺,柳依依,孤村芳草遠,斜日杏花飛。」

鳩摩智冷笑道:「死到臨頭,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緻,兀自在吟詩唱詞。」段譽笑道:「佛曰:『色身無常,無常即苦。』天下無不死之人。最多你不過多活幾年,又有什麼開心了?」

鳩摩智不去理他,向途人請問「參合莊」的所在。但他連問了七八人,沒一個知道,言語不通,更是纏七夾八。最後一個老者說道:「蘇州城裡城外,嘸不一個莊子叫做啥參合莊格。你這位大和尚,定是聽錯哉。」鳩摩智道:「有一家姓慕容的大莊主,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?」那老者道:「蘇州城裡麼,姓顧、姓陸、姓沈、姓張、姓周、姓文…………那都是大莊主,那有什么姓慕容的?勿曾聽見過。」

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,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:「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塢,咱們便過去瞧瞧。」另一人道:「嗯,到了地頭啦,可得小心在意才是。」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。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,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,卻聽得清清楚楚,心道:「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?否則偏那有這麼巧?」斜眼看去,只見一人氣宇軒昂,身穿孝服,另一個卻矮小瘦削,像是個癆病鬼扒手。

鳩摩智一眼之下,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,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,段譽已叫了起來:「霍先生,霍先生,你也來了?」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算盤崔百泉,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。

他二人離了大理後,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,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,此仇十九難報,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蘇州來。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,而慕容博卻已逝世多年,那麼殺害柯百歲的,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。兩人覺得報仇多了幾分指望,趕到湖邊,剛好和鳩摩智、段譽二人遇上。

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,一愕之下,快步奔將過來,只見一個和尚騎在馬上,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,段譽雙手僵直,垂在身側,顯是給點中了穴道,奇道:「小王爺,是你啊!喂,大和尚,你幹什麼跟這位公子爺為難?你可知他是誰?」

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裡,但想自己從未來過中原,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尋,有這兩人領路,那就再好沒有了,說道:「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,相煩兩位帶路。」

崔百泉道:「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?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?到慕容府去有何貴幹?」鳩摩智道:「到時自知。」崔百泉道:「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麼?」鳩摩智道:「不錯,慕容先生所居的參合莊坐落何處,霍先生若是得知,還請指引。」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「霍先生」,還道他真是姓霍。崔百泉搔了搔頭皮,向段譽道:「小王爺,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。」說着走上幾步,伸手便要去替段譽解穴。

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,當世只怕無人能敵,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不過的,若來妄圖相救,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,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,便道:「且慢!這位大師單身一人,打敗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,將我擒來。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,要將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燒為祭。你二位和姑蘇慕容氏毫不相干,這就快快走吧。」

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高手,心中已是一驚,待聽說他是慕容氏的知交,更加震駭。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,今日小王爺有難,豈能袖手不理?反正既來姑蘇,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,不論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或是旁人手中,也沒什麼分別,當即伸手入懷,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算盤,高舉搖晃,錚錚錚的亂響,說道:「大和尚,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,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,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吧。」過彥之一抖手間,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。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。

段譽大叫:「兩位快走,你們打他不過的。」

鳩摩智淡淡一笑,說道:「真要動手麼?」崔百泉道:「這一場架,叫做老虎頭上拍蒼蠅,明知打你不過,也得試上一試,生死…………啊唷,啊唷!」

「生死」什麼的還沒說出口,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,跟着拍的一聲,翻過軟鞭,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,鞭子一揚,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側湖中,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,那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,軟鞭鞭梢翻了過來,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,柳枝柔軟,一升一沉,不住搖動。金算盤款款拍着水面,點成一個個漪漣。

鳩摩智雙手合什,說道:「有勞兩位大駕,相煩引路。」崔過二人面面相覷。不知如何是好。鳩摩智道:「兩位倘若不願引路,便請示知燕子塢參合莊的途徑,由小僧覓路自去,那也不妨。」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,而神態卻又謙和之極,都覺翻臉也不是,不翻臉也不是。

便在此時,只聽得欸乃聲響,湖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,一個綠杉少女手執雙槳,緩緩划水而來,口中唱着小曲,聽那曲子是:「菡萏香連十頃陂,小姑貪戲採蓮遲。晚來弄水船頭灘,笑脫紅裙裹鴨兒。」歌聲嬌柔無邪,歡悅動心。

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,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,此刻一聽此曲,不由得心魂俱醉。只見那少女一雙縴手皓膚如玉,映着綠波,便如透明一般。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,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。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