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・天龍八部 第九回 換巢鸞鳳(7)

他定了定神,才又道:「南陽府城中,有一家姓蔡的土豪,為富不仁,欺壓良民。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,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裡。」過彥之道:「師叔,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?」崔百泉道:「不錯。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,常自切齒痛恨。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,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。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,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,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,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,自來不肯做觸犯 王法之事。我淮百泉可不同了,偷雞摸狗,嫖舍賭錢,殺人放火,什麼事都干。這一晚我惱將起來,便摸到蔡慶圖家中,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。

「我從大門口殺起,直殺到後花園,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。到得園中,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。我奔上樓去,踢開房門,原來是間書房,四壁一架的擺滿了書,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,正在看書。

「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,相貌俊雅,穿著書生衣巾。那女的年紀較輕,背向着我,瞧不見她的面貌,但見她穿着淡綠輕衫,燭光下看去,顯得挺俊俏的,他奶奶的……」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,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,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,眾人都是一愕。崔百泉卻渾沒知覺,續道:「……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,興致越來越高,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,他奶奶的,覺得有些古怪。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,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?這不像戲文里的唐明皇和楊貴妃麼?我有點奇怪,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。只聽得那男的說道:『娘子,從龜妹到武王,不該這麼排列。』」

段譽聽到「從龜妹到武王」六字,尋思:「什麼龜妹、武王?」一轉念間,便即明白: 「啊,是『從龜妹到無妄』,那男子在說易經,」登時精神一振。

聽崔百泉又道:「那女的沉吟了一會,說道:『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,再轉姊姊,你瞧走不走得通呢?』」段譽心道:「大哥?姊姊?啊,那是『大過』、『既濟』。」跟着一驚:「這女子說的明明是『凌波微步』中的步法,只不過位軒略偏,並未全對。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?」

崔百泉續道:「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,說什麼烏龜妹子、大舅子、小姊姊,不耐煩起來,大聲喝道:『兩個狗男女,你奶奶的,都給我滾出來!』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,全沒聽到我的話,仍是目不轉睛的瞧着那本書。那女子細聲細氣的道:『從這裡到姊姊家,共有九步,那是走不到的。』我又喝道:『走走走!走到你姥姥家,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!』正要舉步上前,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,大笑道:『妙極,妙極!姥姥為坤,十八代祖宗,喂,二九一十八,該轉坤位。這一步可想通了!』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,不知怎樣,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,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,身子已然釘住,再也動彈不得了。

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,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、小畜生,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。在下匪號『金算盤』,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,其中裝有機括,七十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,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,平平無奇,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,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,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,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。

「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,我卻越來越害怕。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,偏偏僵在這裡,動是動不得,話又說不出,我自己殺人抵命,倒也罪有應得,可是這麼一來,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。這兩個多時辰,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。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,那男子才笑了笑,說道:『娘子,下面這幾步,今天想不出來了,咱們走吧!』那女子道:『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,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!』我又是一驚,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。那男子道:『既然如此,且讓他多活幾年。下次遇着再取他性命吧!他膽敢罵你罵我,總不成罵過就算。』說着收起了書本,跟着左掌迴轉,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。解開了我的空道。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。我一低頭,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也,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,真是用尺來量,也不容易准得這麼釐毫不差。喏喏喏,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。」說着解開了衣衫。

眾人一看,都忍不住失笑。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,兩乳之間又是一顆,事隔多年,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。崔百泉搖搖頭,扣起衫鈕,說道:「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,這罪可受得大了。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,但微一用力,撞動自己穴道,立時便暈了過去,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。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、來擦嗎?還是疼我爺爺奶奶的亂叫。這罪孽陰魂不散,跟定了我,只須一變天要下雨,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,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。」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,又是好笑。

崔百泉嘆了口氣道:「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。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,可是只要遇上了他,不讓他取也是不成。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。事出無奈,只好遠走高飛,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,這裡有段王爺、高侯爺、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,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,讓我送了性命。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胸口上,一當痛將起來,只有拚命喝酒,胡裡胡塗的熬一陣。什麼雄心壯志、傳宗接代,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」

眾人均勻想:「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,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,一個隱性埋名而已。」段譽問道:「霍先生,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?」他叫慣了霍先生,一時改不過口來。

崔百泉搔搔頭皮,道:「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。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,便去跟師哥商量,他說,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,才會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我慣用算盤珠打人,他便用算盤珠打我。『姑蘇慕容』家人丁不旺,他媽的,幸虧他人丁稀少,要是千子百孫,江硝上還有什麼人勝下來,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。」他這話對『大理段氏』實在頗為不敬,但也無人理會。只聽他續道:「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,四十三年前,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,十八年前,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,算來就是這慕容博了,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。彥之,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?」

過彥之道:「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,常說『和氣生財』,從沒跟人合氣,決不能得罪了『姑蘇慕容』家。我們在南陽,他們在蘇州,路程可差了十萬八千里。」

崔百泉道:「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,便去問你師父。你師父有義氣,寧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,便遭了他毒手。柯師哥,是我害了你啦。」說着淚水鼻涕齊下,嗚咽道:「慕容博,博博博,我剝你的皮!」他哭了幾聲,轉頭向段正淳道:「段王爺,我話也說明白了,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,又不拆穿我的底細,崔某真是感激之至,卻也難以圖報。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。」段正淳奇道:「你上姑蘇去?」

崔百泉道:「是啊。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。殺兄之仇,豈能不報?彥之,咱們這就去吧!」說着向眾人團團一揖,轉身便出。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,跟了出去。

這一着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,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,明知此去必死,卻也毫不畏懼。各人心下暗暗起敬。段正淳道:「兩位不忙。過兄遠來,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,明日一早動身不遲。」崔百泉停步轉身,說道:「是,王爺吩咐,我們再擾一餐便了。彥之,咱們喝酒去。」帶了過彥之出外。

保定帝對段正淳道:「淳弟,明日你率同華司徒、范司馬、巴司空,前去陸涼州身戒寺,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。」段正淳答應了。慧真、慧觀下拜致謝。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:「拜見五葉方丈後,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,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。」向巴天石道:「寫下兩通書信,一通致少林方丈,一通致身戒寺方丈,再備兩份禮物。」巴天石躬身奉旨。保定帝道:「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。」待巴天石陪同慧真、慧觀二僧出去,保定帝道:「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,數百年來不敢忘本。中原武林朋友來到大理,咱們禮敬相待。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,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原武林的仇殺私門。玄悲大師之死,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,但報仇之事,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,我們不能插手。」段正淳道:「是,兄弟理會得。」
天龍八部
天龍八部
《天龍八部》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。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,通過宋、遼、大理、西夏、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,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,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。